第10章
第10章
禦書房內,蕭錦年撐着自己的眼皮盯着書上的字。
這一頁的書蕭錦年已經看了半柱香的時間,不說因為要節約用紙精煉語言,一個字能包含許多意思,單說古人書籍的排版還有繁體字實在耗費心神,他看了後一句就能忘前一句。
沒看一會,蕭錦年就開始走神。
兩鬓斑白的清癯老者,坐如松竹,眼神犀利的盯着正溜號的蕭錦年。
感受到視線,蕭錦年頭皮一麻,連忙埋頭看書。上方傳來老者威嚴的嗓音,“陛下,讀出聲來。”
“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注1】
蕭錦年坐如針氈,讀書的聲音也是有氣無力,他已經被拘着讀了好久的書,實在是不想再讀。
他還好餓,好困啊。
蘇元應教書多年,也知道并不是每個人都喜愛讀書。他能夠感受到眼前帝王的排斥,可卻無法像以往一樣,放任不願讀書的孩童回家。
不學無術,整日裏想着玩樂的孩童不會對江山社稷造成任何影響。但這樣的帝王,輕者王朝落敗,重者葬送社稷。
“聽聞陛下曾出宮過兩次,在外玩樂甚歡,今日陛下可想出宮否?”
既然無法放任不管,蘇元應對于小皇帝準備施行寓教于樂。
蕭錦年聽到能出宮,心中大喜,觸及到蘇元應嚴肅的神色,立即收斂臉上笑容。假裝鎮定自持道:“朕自然是想的。”
“那便走吧。”蘇元應整理好坐上書籍,起身看向蕭錦年。
沒想到真的能出宮去,蕭錦年還有些不太相信,“太傅,我這些書都還沒有看完,真的能出宮去?”
蘇元應點頭,“書中的道理有萬千,陛下要全看完,怕是此生都做不到。只從書中看,也看不全世間百态,陛下走吧。”
這位尚未及冠的小皇帝,自小就沒有受過什麽教育,書讀的不多,字更是狗爬一樣,還總是缺少比劃。心急吃不了熱豆腐,蘇元應也沒打算拔苗助長,只想着教會小皇帝勤政愛民,便足矣。
由着蘇老太傅領着,蕭錦年這次出宮很順暢。
不過這次出來只有老太傅和蕭錦年兩人,小福子想跟過來,都被老太傅拒絕了。
蕭錦年本來也不是那種需要人伺候的主,老太傅不想小福子跟着他也沒什麽異議,走的時候見小福子一臉擔心是模樣,蕭錦年拍拍小福子的肩膀,安慰道:“回來的時候給你帶好吃的!”
小福子勉強擠出一抹笑容,像是兒子要出遠門的老母親一樣,千叮咛萬囑咐要蕭錦年一定注意安全平安回來。
蘇元應将主仆二人的相處方式看在眼中,臉上的情緒有些松緩,至少從這位年輕內官帶舉動中能看出,小皇帝心地善念,能當個仁君。
但“仁”之一字亦是雙刃劍,仁君,往往會與無主見,優柔寡斷,踟蹰不前,貪生怕死有所牽連。更別提小皇帝如今只有一個“仁”字沾邊,“君”字還沒影。
太過軟弱,沒有主見者,難成大事,做皇帝亦不适合。
蘇元應想的出神,手被人拽了一下,他視線看去小皇帝正端着一杯茶遞給他,“太傅,你在禦書房的時候一直沒怎麽喝水,杯中茶涼你沒再繼續喝,這是溫的,快喝些解渴吧。”
老者眉頭輕緩,多年來僵硬下垂的嘴角有了柔軟的弧度,“有勞陛下費心。”
茶水溫熱适中,并不燙口,他确實是很渴了。
這次出宮,并沒有像上次一樣去廣寧街,而是郊外。
馬車停下,車夫在外面喊了一聲老太傅說到了地方。
蕭錦年率先跳下馬車,蘇老太傅緊随其後從車廂內出來,蕭錦年下意識伸出手攙扶。
蘇老太傅看了一眼蕭錦年,見對方神色如常,這動作似乎只是下意識為之。他思索片刻,還是握着蕭錦年的手,借力下了馬車。
“多謝小公子。”在外面蘇老太傅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煩,并沒再尊稱陛下,只叫蕭錦年為小公子。
“前頭不遠處是郊外的一處漕運碼頭,那裏魚龍混雜,什麽人都有,什麽事都可能發生。公子要做好心理準備。”
蘇老太傅腳步不停,速度卻放的很慢,他時不時的還會看向兩邊,偶爾遠眺河面,像是在郊游,與周圍行色匆匆滿臉疲憊的行人相比相差甚大。
蕭錦年跟在老太傅身邊,腳步亦放的很慢。沒一會他聽一旁悠閑惬意的老者問道:“公子,看出什麽沒有?”
這個問題讓蕭錦年有些摸不着頭腦,他将自己看到的場景一一細數,“有許多的船,魚攤,茶攤,面攤,還有很多木箱,麻袋,有很多的人,有的人衣服打滿補丁,有的人只穿了一條深色褲子,有的人衣服看起來很好。”
蘇老太傅又往前走了幾步,然後停在原地,他拉過蕭錦年,小聲說道:“那邊茶攤的女主人正哄着剛出生的孩子睡覺,貨郎們正在叫賣,他們衣着樸素,衣服破舊但聲音很洪亮,臉上帶着笑。穿着光鮮的人身邊跟着一個賬房,正在給上了些年紀的漕工結賬,那人或許對這位年紀有些大的漕工說了繼續用他,所以漕工現在很開心。木箱,麻袋,各種攤位,碼頭停靠的數艘船只,是生計。女主人和孩子,笑着的貨郎和漕工,是安穩。”
“生計和安穩……”蕭錦年看着碼頭一派欣欣向榮,心裏也生出一股情緒,若是能一直這樣平凡普通的生活,也很好。
沒有災禍,沒有戰争,沒有病惡。
“公子,這幅畫面,只有富庶之地和洛安城才能看見。”蘇老太傅渾濁的眼眸緊盯着湖面,“百姓們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同樣身為漕工,在洛安城,即便上了年紀也依舊有善心對主家願意請用。但其他的沿海之地,漕運碼頭每天都有抗不完的麻袋,還有打不完的架。為了一絲生計,他們大打出手,最終掙得還不夠看看身上的傷。于是只能忍着傷痛,繼續搶活,一天,兩天,三天……許久的擠壓在一刻爆發,之前沒有在意的傷在多天之後要了命。而這,并不是個例。”
蕭錦年聽着蘇老太傅的話,眉頭不自覺的皺起,“官府不管嗎?”
“官府管得了嗎?”蘇老太傅是視線終于從湖面上收回,像一把利刃刺向蕭錦年的眼中,“公子,只有一個洛安城,就是國泰民安嗎?公子能做到,讓官府可以管那些事嗎?”
蕭錦年張張嘴,他回答不出來。
事到如今,他已經明白老太傅帶他出來這一趟為的是什麽。
是想叫他看看自己肩上的擔子,是叫他清楚,他背負的責任。
可是,老太傅,找錯了人。
大瑜真正的皇帝是霍燼,不是他。
而他會在兩年後徹底脫離皇帝的身份。
蘇老太傅看着蕭錦年的反應,說不失望是假的。短短兩三日的相處,他能夠看出眼前的帝王心善仁慈。
他會不忍陪伴在身邊的內官難過,會不忍自己的老師口渴,也會對素未謀面卻無辜丢命的漕工心生同情,霞安城災後處理他也聽王相公提過,怕災民餓肚子,叫臨近的永陽府先送吃的過去。
可這些,太少。帝王該心系天下,而不是幾個人或是一座城。
蘇老太傅帶着蕭錦年去了一家面攤坐下,他叫了兩碗陽春面,給蕭錦年的那碗加了個蛋。
湯頭鮮美,面條勁道,蕭錦年有些餓的肚子得到了慰問。還好這碗面來的及時,他真怕自己走着走着直接睡過去,那老太傅肯定能被他吓死。
面攤的口味好,擺着四張桌子,張張坐滿了人,還有不少捧着碗蹲在地上嗦面的。有的桌子人前腳走,後腳就有人給補上。
蕭錦年和蘇老太傅也是和另外兩個漕工坐在一張桌子上,那兩個漕工長得小山似得,一臉的絡腮胡,膀大腰圓,瞧者就倍有力氣。
兩人今天礙于同桌的人穿的像是主家,一個細皮嫩肉,一個文鄒鄒的。聲音都有意收斂,連嗦面的動作都比往日輕上許多。
一筷子就能挑起小半碗的面,嗦完這筷子後,其中臉上長了顆大痣的壯漢小聲對同伴道:“哎呀,今兒個那顧舉人還沒來啊?”
同伴嘴裏還塞着一嘴的面條,邊鼓動腮幫子邊張望一圈,含糊不清回着,“還真是,這都兩三天了吧?之前刮風下雨可都來的,這會大晴天怎倒是不見了?”
鄰座坐着的四個漕工聽到“顧舉人”三個字,也将臉從面碗裏面擡起來,一抹嘴道:“你二位是一直在郊外碼頭幹的長工吧?沒去內城碼頭瞧瞧?現在可等不着顧舉人咯。”
“兄弟這話是什麽意思?”臉上長着痣的男人可是十分的喜歡聽那書生和兔子精的故事,那故事現在就卡在書生進京趕考,也不知道考沒考上,有沒有金榜題名然後迎娶兔子精。
搭話的男人啧啧搖頭,臉上也帶着無奈,嘆息道:“可別等了,怕是等不着了。那顧舉人被官差給抓了,已經進去好幾天了。後來他兒子瘸着腿去官府找,也被抓了進去。
他家還兩個女眷,這兩人也是烈性子,家中男人被抓,兩個女眷就編成故事就去城門口那邊說,要讨公道。結果晌午剛過,官差就聞着味過來抓人了,現在一大家子全栽進牢裏去了。”
這一番話聽的大痣男一愣一愣的,“官府怎麽好端端的抓人啊?難道咱們新皇帝不給人說書了?”
“嗐,這皇帝管天管地也不能管這事啊!”那人瞅了一眼已經放下碗筷,聽他說話的蘇老太傅和蕭錦年二人,他嘴裏的話有些不敢說,問道:“你二位是什麽人?”
蘇老太傅回道:“從南邊來洛安游玩的閑人。”
問話之人眼睛毒辣,“看你們毫無疲态,不像啊。”
周圍全是人,但這人唯獨對穿着講究的他們心生警惕,這反常舉動蘇老太傅看在眼中,他找了個理由應對,“我們來洛安已經有兩日了,內城玩樂年輕人多些,老夫不願多呆。我家孫兒孝順,今日是陪我這老頭子來這郊外走走,看看大瑜最繁榮的漕運碼頭。”
漕工一想也是,那內城好玩的就是些勾欄瓦舍還有青樓,老頭子一頭花白頭發,也玩不了這些。他确定這兩個富貴人不是內城出來的,也放心不少。
大痣男就等着對方說下半句話,等的急死了,他忍不住催促道:“我說兄弟,你怎麽說話說一半啊?這真是能急死人!”
“我也怕啊!”那人拖着凳子往蕭錦年所在的桌子前湊,壓低聲音道:“這顧舉人被抓,那是得罪人了!你可知那書生進京科考後的故事是什麽?”
沒等人回應,這人就繼續說道:“後面的故事是書生科考遇上作弊案,為首王姓書生,趙姓書生,劉姓書生都有映射。這就差直接點內城有名的王,趙,劉三家了!
而且,這案子還死了亞元,連解元都被打斷了腿,這兩者直接就是點名道姓了。內城那三家,随便挑出來一家都能只手遮天,別說三家聯手。我看這顧舉人一家,怕是沒命再出來咯。”
蘇老太傅與蕭錦年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出驚訝,科舉舞弊,他們是一點風聲都沒聽見。可今日聽這漕工說的,怎麽好像百姓之間都傳開了?
蕭錦年尤其震驚,他聽到最後,直接确定漕工講的人就是和他有過一面之緣的說書人。
書生和兔精,還是他當初提的。
“請問這位先生,你說的科舉舞弊案,是怎麽回事?”科舉舞弊,在古代的背景下,是十分重大的事情,符合納入位面世界線的條件。而蕭錦年并沒有在世界線中找到相關片段和介紹,那只有兩種可能,第一種就是不存在科舉舞弊,第二種就是這場科舉舞弊案,從未被發現。裏面受牽連的所有人,最終都沒能等來公道。
漕工被臉俊的小公子喊了先生,臊的臉通紅,“哎喲,你這小公子讀的什麽書,盡瞎叫喚。我是個粗人沒念過書也曉得先生都是叫讀書人的。”
他話是這麽說,但咧起的嘴角都快看見後槽牙,可想被這聲“先生”叫的心裏有多高興。
“這科舉舞弊,其實我也不懂,就是在內城聽這顧舉人的故事裏說的。這顧舉人一天跑好幾個地方,不過也有很多時間沒趕上或是就想多聽幾遍的人,所以有不少人專程來碼頭聽。
這裏面也有不少的書生,那天顧舉人故事裏講到書生遇到科舉舞弊,身邊就有些書生小聲嘀咕着說顧舉人故事裏的和咱們大瑜上一屆科考的情況很像。
我聽了這麽一嘴,他們也沒多說,估計是害怕的。故事都沒聽完,人就溜走了。本來我也沒記在心上,可誰知官府真的來抓人了,嘿,小公子你說,官府什麽時候抓過說書的?這次這麽反常,我一下子就想到那兩個書生說的話了。
心裏好奇啊,就稍稍打聽了一下。才知道顧舉人有個兒子,上次還中了解元,腿卻不知被何人給打斷了。他還有個至交好友,是個什麽亞元,就是第二名,人死了!”
那漕工一拍桌子,斬釘截鐵,“這不就是顧舉人故事裏說的情節嗎!都沒變!”
這說書人為了讓人能聽懂,真的是直接點名道姓的說了。
蘇老太傅聽完後,一口氣沒提上去,咳嗽不止。
他是寒門出身,知道科舉對于寒門學子的重要性。這是唯一一條,逆天改命的路。
可如今,這條路上,竟全是魑魅魍魉!
他痛心疾首,卻又無可奈何。世家只手遮天,攝政王與幾位重臣分庭抗禮,把持朝政,皇權微弱,新帝年幼,這樣的亂象,無計可施。
更何況,新帝的心思,也并不在皇位之上。
再這樣下去,百姓還有什麽安生日子可以過?!
蕭錦年不知道老太傅此時此刻心裏想的是什麽,他動作不停的輕拍對方的背,又上下摸着給老人家順氣。
面攤沒有茶,大痣男離得近,順手端起老太傅的面碗,“快喝口面湯往下壓壓。”
老太傅擡手推過面湯,他臉色漲紅,脖子和額頭青筋暴起,目光如炬,死死的盯着蕭錦年,“科舉,不該是這樣!”
陛下,科舉不該是這樣,它是唯一的公正。這事,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