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四章
臨産那天,秦遙原本打算趁着好天氣和夏游翡去花園散步,可還沒等到人下床,她就已經覺得肚子一陣陣發緊,疼得她不住溢出呻吟。
請來的産婆已經在路上,夏游翡在一旁焦急詢問着,然而秦遙只是蒼白着臉,難耐說不出話。疼痛陣陣來襲,愈發強烈,冷卻的汗意打濕了額角的碎發,秦遙睜開眼,眼中映着清晨明亮的日光,她忽然就覺得有些害怕。
她恍惚想到許多事情,卻又什麽也無法細想。疼痛如浪潮沖走了一切,她筋疲力盡癱在床上,只是緊抓着夏游翡遞過來的一只手,如同抓着生命最後的浮木。
産婆進了房間,隔着一扇閉緊的門,夏游翡站在屋外,冷風吹得他心口發麻,指尖發顫。
那天的天氣其實很好。天空明朗,白雲飄蕩,陽光也是金燦燦的暖黃,照拂在人身上,驅走了陰暗和寒冷。夏游翡同陳卿宜站在門外等待着,焦躁而無意識地來回走動。他不知道時間已經過去多久,只是仿佛真有一只手把着他的心髒,攥着他的神經,但凡裏頭傳出點聲響,他就恨不得扒開門立刻沖進去。
那大概是真的過了許久,久到第一聲嬰兒啼哭響起的時候,夏游翡竟恍惚在想這是不是錯覺。
産婆打開門,滿臉喜色地将襁褓中的嬰兒遞過來,“恭喜太太,恭喜少爺,少奶奶生了位小少爺。”
陳卿宜高興地雙手抱過孩子逗樂,而夏游翡終于得以進去,看看秦遙的狀況。
她應該是累極了的模樣,汗濕的發絲黏在頰邊,輕阖的眼皮上,纖長的睫毛正随呼吸微微顫動,平靜而脆弱。
他上前握住她的手,俯身向床榻,在她的額頭上落下了一枚輕盈的吻。
小少爺剛生出來,皺皺巴巴小小一團,委實說不上好看。然而單單是那閉着眼睛的乖巧安然模樣,就已經叫人即便看着都忍不住嘴角上揚。陳卿宜心肝寶貝似地将他抱在懷裏,小心翼翼托着,只可惜這樣惹人疼愛的稚嫩生命,卻沒能更加長久地在母親身邊停留片刻。
秦遙當天下午起便高熱不退,手足清冷,腹痛陣陣。夏家已經派人去接醫生,只是當下病勢來得又急又猛,夏游翡守在床前不斷幫她擦試額頭,然而秦遙蒼白着面色半昏半醒,谵語綿綿。模糊的話音漸漸低落,她痛苦擰起眉,徹底沒了意識。
掌心托住她偏過來的臉龐,夏游翡看秦遙卒然昏過去,震顫着目光慌張轉身呼喊:“孫醫生!快去叫孫醫生!”
喝下清宮湯的秦遙仍舊沒能退下熱度,她昏睡在床上,模樣平靜,讓人不禁想起過去他們一同度過的許多個平常夜晚。如今回顧,卻是如此難得。
夏游翡在床邊守了一夜。一夜的看護,一夜的等待,天蒙蒙亮的時候,他終于聽見了秦遙隐約的一聲輕喃。
“水……”
他湊近,聽清後忙去桌上倒了一杯水。
将秦遙扶起來半倚在他懷裏,夏游翡舉起杯,一點點喂她。
清水潤過幹澀的喉嚨,秦遙無力擡起眼,看見透過窗戶照進來的熹微晨光,忍不住道:“天亮了。”
“是啊,天亮了。”夏游翡順着她的目光看過去,輕聲附和。
“我睡了多久?”
“一個晚上。”
秦遙垂下眼,像是累極了般停下來喘息了片刻,啞着聲音問:“孩子呢?”
夏游翡伸手撫過她的頭頂,指尖停留在她柔軟的黑發上,随她溫柔呢喃道:“孩子很好,除了下午哭鬧過一陣,其餘時間大都安靜睡着。”
秦遙聞言不由牽起嘴角,蒼白的面色上終于有了笑意。她的眼底映着微弱的一點光芒,像是想到什麽,突然滑過些許惋惜。
“今年的冬天,我應該是回不去了。”
“怎麽會呢。”男人有片刻沒說話,驀地開口的時候,聲音沙啞的明顯,“只要你想,我們随時都可以回去。”
“阿遙,你知道的,我總願意陪在你的身邊。”
秦遙又笑了,溫和的眉目間透着安然。她想要與他多說些話,卻總是無意間又被那昏沉的倦意拉去,模糊了意識。
“夏游翡,”她緩緩開口,輕松着語調問:“你為什麽喜歡我啊?”
男人微微滾動着喉結,同樣笑着垂下眼,念出的每一字或輕或重,帶了顫意:“因為,我覺得你很好看。”
“騙人。”秦遙這次回應得很快,好似平日裏的嬌嗔,“從小到大,從來沒有人誇過我好看,他們頂多說我清秀……”
夏游翡聽她聲音低下去,眼眶一熱,險些有淚落下。
“真的。”他壓下喉間的酸澀,堪堪繼續,妄圖将她喚醒,“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在想,這麽漂亮的姑娘,該是多有福氣的人,才能得到她的喜歡……”
隐隐約約,秦遙已經撐不住快要閉上眼。眼皮耷拉間,她迷糊聽夏游翡提起他們第一次遇見。第一次遇見?是什麽時候呢?她記不清了。
近來的許多事,都成了洇透在紙上的墨痕,暈染了字跡,模糊了邊緣,她無力想起太多細節。反倒是那些久遠的,印象淡漠的記憶,如今正在她眼前一幕幕浮現。
她想起廖孟秋說的,她紮着兩個圓圓的小發鬏,在街頭眼饞別人手裏的撥浪鼓的模樣。熙攘的人流聲猶在耳旁,原來,這些都是真的。
她想起從前同榕姐姐提着裙擺在後園穿梭的歡樂;她想起小時候,她站在母親的身旁,看尚還年輕的姑母倚着燈光,獨自懷念姑父的落寞,那樣哀怨,那樣悵惘。
母親摸過她的頭,對上她懵懂的目光,只有一句,“留下來的人是最痛苦的。”
被留下的那個人,才是最痛苦的。
是了,她又想到夏游翡。意識不斷游離,她強撐着睜開眼,用最後的力氣,輕聲喚他的名字。
到頭來,她還是虧欠了他。
旭日東升,穿透晨曦的霧霭,驅散了寒意,帶來溫暖。
男人指尖的顫意深重,承接住一滴溫熱的淚。
“夏游翡,對不起啊……”
她停留在他懷裏,不再有回音。
園中的白梅似雪,臨風搖曳在枝頭,吹開了陣陣清香,吹散了一地過往。
那是他們婚後的第二年。
消息傳到上海的時候,那裏正下了一天的雨。雨聲連綿不斷,沒有停歇。
廖夢秋哭喊着被秦垚拉住身子,聲淚俱下,止不住抽噎。
“她還那麽年輕……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劉淑華偏過頭不忍再看,而秦有榕早已哭紅了眼。
就連傅芸都忍不住有些哽咽。
齊芳當時正在房裏對鏡描眉,懷香送來消息,她停下手裏的動作,怔怔愣了半晌。
夜幕降臨,藺相思對着窗外晦暗的夜色,只有無言的凝視。她已經坐這兒聽了一下午的雨,秦笙走過來,伸手搭在她肩上,為她披了件外衣。
肩頭的那只手沒有再落下,是溫暖,也是撫慰。藺相思擡起右手,輕輕握住了他的。
風雨晦暝,帶着潮濕的冷意。藺相思想起她剛進秦府的時候,因為是個啞巴受旁人欺負。唯獨那天被秦遙撞上,她訓走其他人,然後蹲下身子,探究的目光看向她。
當時的藺相思蜷縮在牆角,還在不住瑟縮,秦遙就這樣在她驚惶的眼神裏将她扶起,伸開手臂,微微笑着平靜拍了拍她的背。
那個擁抱,她大概永遠也不會忘記。
我總會記得,她剛出場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