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第五十七章
“想多了。”燕無渡将一枚玉牌往他懷裏一丢,“你幹的好事?現在人見了我知道管我叫什麽嗎?”
楚北岌接過仍來的玉牌,不低頭打量也知道是什麽,頗有幾分心虛地移開目光,轉身并不搭話。
那是外門弟子的身份牌,一般是一條騰雲的金龍,但有賜仙號的會寫在正面。
楚北岌指腹摩挲着“殺豬仙”三字,忍不住輕笑,“不喜歡嗎?我以為你會很滿意。”
“喜歡個頭!這麽沒文化的名字也就你想的出來。”
“那當然是沒老宮主您有文化修養,要不不喜歡這仙號也可以,我收回。”
燕無渡叉腰仰頭,“算你識相。”
“不過一同收回的,還有你的外門弟子令牌,還有參與問道大典的資格,薛衍成還神智不清地在外面吊着,等你解契呢。”
楚北岌将令牌放在他眼前晃了晃,“你自己選咯。”
燕無渡閉眼緩沖,試圖平息怒火,心裏建設成功後,黑臉搶過令牌,威脅道:“我要恢複修為,第一個捅的就是你。”
楚北岌滿不在意聳肩,“等你拿到魁首再說吧。”
“一定。”
燕無渡憤憤轉身,向外走去,路過古木對罵罵咧咧的薛衍成比了個威脅的手勢,就要往山下走。
原本是趙立序帶他上來的,現在沒人帶領,一時間有些不認路,就朝他原本離開的方向下去。
結果被一聲呵止,“不在那邊,走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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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頭看去,是楚北岌略有幾分嚴肅的臉,再看向前方,層林擁簇着一條小路,曲徑通幽,盡頭是看不清的漆黑的一小點。
“可我看趙立序是從這裏下去的。”
楚北岌神情帶着詭異的平靜,重複道:“記錯了,你走反了。”
燕無渡心裏忽然覺得毛毛的,“那麽從哪下去呢?”
楚北岌指着另一個方向,“這邊。”
燕無渡立刻調轉方向,往他所指的走去,“薛衍成就栓你這兒了,等我搞清楚事情起因經過再處理,別把他弄死了,聽見沒。”
楚北岌點點頭。
下山路陡難行,燕無渡走到一半忽然停住腳步。
只是走錯路的話,楚北岌不可能出現那種表情,畢竟他這個人從來都一副事不關已的樣子,除非,那邊有秘密。
燕無渡繞遠路避開石門,從半山腰爬到另一條小徑上去,山頂的山勢怪異嶙峋,幽徑的另一端走到頭是座懸崖,但有藤橋連通這另一座山,他小心試探兩步,确定是穩固的,然後便打量着四周,朝裏面走去。
霧氣遮擋下,隐隐約約看見藤橋的的盡頭站着兩道一動不動的人影。
擡眼一看,蔥籠的綠意掩映間,似乎有一座紅瓦廟宇矗立在山頂。
燕無渡感到一種恐怖的寂寥寧靜,一點生靈也沒有的平靜,但這幾乎是不可能的,樹有靈,汽也有靈,至少橋邊那兩個人也應該有靈。
但他就是一點靈氣也沒有感覺到。
可能性只有一個,這裏被布置了一道陣法,只讓人看見外表虛假的平靜,掩飾裏面真正的東西。
燕無渡忽然想起孽城王家,被楚北岌摧毀的那根靈絲,承載了他一生執念的靈絲。
這時,那兩道人形發現了他的存在,他們平靜地警告,“你不該來這裏,回去。”
燕無渡驚訝于他們的長相,竟然是與言一輪一模一樣的臉,就連幽黑沒有生氣的瞳孔都與他分毫不差,然而一開口,冷淡平靜的語氣卻像極了楚北岌。
燕無渡瞬間意識到這兩個是被創造出來的低階傀儡,而控制者自然就是楚北岌。
“看一眼也沒什麽吧。”他墊腳往裏面望去。
“回去。”
燕無渡貌似妥協,“行行行,回去就回去。”
他作勢要轉身作罷,下一瞬趁着兩個傀儡松懈,迅速閃身沖進去。
即使是楚北岌,控制傀儡亦有傳導的時差,一個錯愕,還真讓對方溜進去了。
再反應過來要将他攔下,卻左支右绌,傀儡手底下不知道輕重,只知道殺人鎖喉,瞬息之間要人性命。
燕無渡很清楚這一點,感受到停留在後腦的掌風,心下更确定了幾分。
他莫名有一種預感,言一輪的身世,楚北岌無法飛升的羁絆,都藏在這一間小小的廟宇裏。
燕無渡推開半掩的紅木門,門上朱漆龜裂簌簌掉下,随着打開的動作,門環發出敲擊的聲響。
“啊?”
看到裏面的景象,燕無渡禁不住疑惑出聲。
裏面與外面的風平浪靜截然不同,數萬道紫色雷電共同劈向中心的陣形,刺眼的光瞬間激得燕無渡捂住眼。
他趕緊掃視一眼,若再不多看兩眼,估計楚北岌本人馬上就要殺來了。
這陣法被萬道天雷劈下,必定是天理不容的邪法,就跟他當年捏薛衍成的法術一樣。
而且自己只是被劈了幾百道就罷了,這陣法可是數萬道源源不斷地降下,大有天怒之勢,肯定比捏小人之法還要違逆數倍。
陣型之下的地板被浸滿鮮血,在溝壑裏流通,直到流通每個未知意義的咒文,中心更是被雷電劈出一個蜘蛛網形狀的字,仔細一看,似乎寫着:斯人已逝不可追。
難道跟我有關系?燕無渡心下想着。
一只手忽然将他拉住,往回拖,燕無渡看着手腕的指節,楚北岌貌似是匆匆忙忙地瞬移而來,周身還殘留着風雪的味道。
“不怕被劈死,過來!”
楚北岌少有的不淡定,眉間眼梢都是焦急的神态。
燕無渡往後退了兩步,木門關閉,所有風聲雷電被關在門內,再一擡頭,風平浪靜,林間竹葉不見絲毫風動。
“王家出現的那個傀儡跟你是什麽關系,他說他是桑歌二皇子,是你王弟,但我清楚桑歌王只有你一個兒子。”
“他是這麽跟你說的?”
“嗯,我現在有幾分好奇,倘若跟你不是兄弟關系,為何與你有羁絆?”
楚北岌覺得荒謬地笑了笑,看向橋頭兩只傀儡,“我閉關從不見真人,他跟着兩個傀儡一樣,是我制造出來,只是個端茶倒水,沒有思想沒有認知的仆從傀儡,一旦有了意識會被立刻推進岩漿裏銷毀。”
“是他後來有了意識?”
楚北岌點點頭,遞出一根傀儡絲,“自己看吧。”
燕無渡剛接過就看見楚北岌轉身離開,而身後的門也被牢牢鎖死。可他還有很多問題沒有問呢,來不及叫住他,一段記憶湧入腦海。
是言一輪視角下,一個模樣粗糙劣質的傀儡正在對他進行訓導。
“……只需要做好主人吩咐的事,不可生出多餘的妄念,只有這樣方可保住性命,知道嗎?否則你的下場,就是這樣。”
放眼看去,懸崖之下是沸騰的岩漿,劇烈的溫度是不是吐出層層火舌,仿佛餓極的嘴張着等待食物落下。
“知道了。”聲音機械而空洞。
是“自己”發出的聲音。
言一輪第一次見到傀儡管事口中的主人,他背對着黑暗打座,室內分明無風無浪,但他發絲飛揚,仿佛極力控制着什麽惡煞從體內洶湧而出。
兩個傀儡看他狀态不對,一直在旁邊站了許久,管事低聲囑咐,“這時候就有點眼力見,別上去了。”
“是的。”
良久之後,黑暗中那人飛揚的發絲終于落下,好似平複過來了,他他回頭,面上帶着幾分疲憊頹态,“新來的?”
管事瞬間恭敬地走上去,“是的,這是我新做出來的傀儡,可以幫忙分擔一下事物,好讓我更好的服侍主人您。”
楚北岌甚至沒有看過來一眼,敷衍的點點頭,“行,你決定吧。”
管事大喜過望,壓制不住音調的飛揚,“是!”
言一輪暗中打量,說什麽不可有妄念,可這位管事的妄念恐怕更多些吧。
随後是數百年的走馬燈,都是被管事頤指氣使幹這幹那,永遠在拔草栽花,澆水播種,被雜事纏繞地分不開神來,再見到楚北岌已經是很久之後了。
管事囑咐他将山泉水倒在石門前的大缸裏,用來種荷花,途中會經過楚北岌閉關的所在,管事傀儡特地再三囑咐,倒完趕緊回來,不可多加逗留。
言一輪很清楚他的私心,他知道這叫做嫉妒,但卻從來沒有感受過嫉妒的感覺。
“是的。”
他按照吩咐前去打水,卻莫名鬼使神差地提着木桶,沒有往回走,而是走進那道石門。
那道黑色的身影數百年如一日的坐在棋盤前,隐沒在黑暗裏。
他有些好奇,如果是楚北岌,他有真正在乎的東西嗎?
那時候,楚北岌是他唯一接觸過,真正意義上的人,他不禁想,成為人是什麽樣的感受呢?
他曾在管事嘴裏旁敲側擊打聽過,怎麽樣才能成為真正的人,他說,只要你所喜愛的人也真正喜歡你,便可化身成為真正的人。
這也是管事苦心孤詣,在楚北岌面前搔首弄姿的原因,因為楚北岌是他們能接觸到的,唯一的人。
言一輪沒有他這麽大的野心,他深知被人喜歡難于登天,但他只是有些好奇,楚北岌會喜歡上一個人嗎?是那個管事嗎?
他躲在門後,小心翼翼伸出傀儡絲,小心觸碰他的發絲,只要和他接觸到,就能感受到他的執念與在意,為了不被發覺,他猜測發絲末梢是人感知最薄弱的地方。
他看見桑歌王城的廢墟下,少年嬉笑地朝他伸出手,能聽見楚北岌胸腔裏藏不住的惡意,洶湧着要拉着少年堕入泥地裏,讓他變得和自己一樣惡臭。
但被搖曳的燭火照亮心頭的陰翳,還蓋着蓋頭的臉放大在他眼前,濃妝豔抹下卻忽略不了原本的英氣,他認真地詢問,“看得見嗎?”
狂野的風吹過,背着的少年叽叽喳喳跟他吹噓,拂過脖子的發絲仿佛就在那一瞬間,只覺得夢魂颠倒。
緊接着是數百年的朝夕相處,在楚北岌的印象裏,全是那一個人嬉笑怒罵的臉,其餘人全部是模糊的一片白暈,看不真切。
直到變故陡生,楚北岌閉眼剖他神骨,血濺了滿臉,“忍一忍……”
緊接着是弑師後遭到衆仙圍剿,楚北岌與燕無渡遙遙相望一眼,各自離去。
再見已是天雷滾滾之下,燕無渡怨毒地看着他,“……做鬼也不會放過你。”
直到這裏,所有關于楚北岌的記憶戛然而止,黑暗中那人似乎早就察覺都愛他冒犯的行為,但是縱容下去了。
他問:“看完了嗎?看到什麽了?”
言一輪被吓得陡然跪坐在地,就這幾個片段看下來,明顯講述了少年拯救他,但他殺了對方,并奪去了對方的命格。
言一輪從未接觸過人,眼界裏所了解的最大的惡不過是管事傀儡的小心計,但直面這種生殺時,不免被吓了一跳。
他跪倒伏在地面上,不敢擡頭看他。
管事驚慌失措地跑進來,“主人贖罪,我不知竟發生這種事,你這不知好歹的,也敢窺探主人的心思!我不告訴過你不可心存妄念嗎?”
見他急于撇清關系,言一輪懵懂擡頭,只想拉着他一起死,“可是妄念最多的,難道不是您嗎?愛慕主人的是您才對呀。”
管事如遭雷劈,他很清楚被發現神智早已啓發是什麽下場,慌忙朝楚北岌跪下,“主人莫聽他胡說!我跟了您這麽多年,您還不信我嗎?”
楚北岌偏頭看他,視線凝固在他滴下來,砸向地面的一滴淚上。
其他東西可以狡辯,但這滴淚怎麽樣也辯駁不過去,因為傀儡不會流淚。
灼風滾滾撲面,木傀儡最懼火,管事被吓得鼻涕眼淚橫流,他對站在一邊的言一輪咒罵不休。
言一輪則面無表情,他還不是真正的人,他還感受不到管事傀儡所永遠的嫉妒,厭惡,痛恨,懼怕這些情緒。
将死之前,胸口忽然迸發強烈的不甘,他還沒有感受過人才有的情緒,也沒有喜歡過一個人,也沒有被人喜歡過。
他還不想死。
知道被一個力道推下,他抓住懸崖邊緣的倒刺,看了眼翻滾的岩漿,強烈的求生意志支撐着他往上爬。
管事傀儡同樣抓住了岩石的凸起,但他有了神智就等于有了痛感,不一會就雙手鮮血淋漓,痛的脫了手,随着一聲慘叫,“撲通”墜入岩漿之中。
言一輪看了眼掌心,只有木材被磨損的痕跡,并沒有血流出來,他也感覺不到痛。
一步步由懸崖側面平移過去,能很好的避開楚北岌閉關所在洞府,他一路從山頂的密林跑下去。
在山下,他看見很多張色彩鮮明的臉,聲嘶力竭叫賣的小販,說道家長裏短的婆媽,讨論閨中秘事的小姐……
越往前走好像越被鮮活的氛圍感染,他跟着一起笑,卻并不能明白他們笑底下的意義。
忽然他被一只手拉住,擡眼一看,那是個油頭粉面,熏香撲鼻的老妪,“小公子可是沒有去處?”
言一輪搖搖頭。
“進我玉春樓,來跟我們一起幹怎麽樣,有吃有住又輕松。”
言一輪探眼看了看裏面莺莺燕燕。
“陳公子這些天沒來了,可是将奴家忘了?”“怎麽會,我想你還來不及呢!”“讨厭~”“誰讓我喜歡你呢?”
他問老妪:“也會有人喜歡我嗎?”
這問題問的奇怪,老鸨疑心他是個腦子有問題的,想着這樣不是更好拿捏,“只要你把貴人伺候好了,自然有人喜歡你!”
他并不能理解老鸨口中的伺候是什麽意思,以為只是想端茶倒水那樣的伺候。
此後的五載春秋,他見過無數來來往往的恩客,每來一個,他都問,“喜歡我嗎?”
回答無一例外都是:“當然喜歡!”
言一輪用刀割向手心,只有木頭鋸痕,沒有血流出來。
他說謊了。
言一輪已經記不清這是第幾個說謊的人了,他又割深了一刀,依舊無血無肉。
“你也在騙我。”
言一輪忽然失控地持刀捅向那人,将他一刀封喉,“為什麽要騙我?”
瞬間暧昧的氛圍被打破,所有人驚慌失措得避開他往外跑,言一輪一人持刀四處亂揮阻止層層圍上來的人。
老鸨躲在人群後面,“你瘋了不吃,我這麽些年管你吃管你住,你就這麽報答我?”
言一輪恍若未聞,瘋魔般怒視着所有人,“都在騙我!”
所有人縮到一處,生怕被誤傷,只有一人心平氣和地坐在原座獨酌,頗有種鶴立雞群之感。
薛衍成放下茶杯,冷笑一聲諷刺,“想什麽呢,沒人會喜歡一個非人之物,但我可以幫你一個忙,殺了造成你這般苦果的罪魁禍首,要跟我合作嗎,我只需要你一根惡絲。”
放假玩嗨了,擺了幾天,抱歉抱歉抱歉啦,今天補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