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尋尋覓覓
第1章 尋尋覓覓
秋日午後,江南的蘇城籠罩在一片煙雨朦胧中,粉牆黛瓦、小橋流水的老城區更顯意境。
某處私家園林內,吳侬軟語版的《聲聲慢》從手機傳出:
青磚伴瓦漆,
白馬踏新泥,
山花蕉葉暮色叢染紅巾。
屋檐灑雨滴……[注①]
婉轉軟糯的歌聲,直擊人的靈魂深處,仿佛能勾起前塵往事。
園林名叫籬園,距今已有兩三百年歷史,占地三畝餘,是蘇城諸多古典園林中規模算小的。
籬園的現任主人,21歲的姜予坐在起居室窗前的老式木桌邊,一身青色旗袍,披了件米色柔軟披肩,頭發簡單盤起,襯得氣質愈發古典。
旗袍披肩是她母親陸冰的舊物,姜予長成後,沒事就翻出來穿穿。
桌上擺放一只小泥爐,核桃炭燒得很旺。
泥爐上橫架一面金色鐵絲網,放了一把透明水壺,烤着幾個板栗,幾粒花生,幾個西山的橘子和本地柿子。
壺裏的水煮沸後,姜予往紫砂壺裏裝了一茶匙碧螺春,再拿起水壺沖泡。
剎那間,茶香、板栗香、橘皮香……彌漫在這間小小的起居室。
聽到“屋檐灑雨滴”這句時,姜予從對開的木窗擡眼看去,冰涼的雨水從游廊檐上如珠玉般墜落,濺在長了青苔的磚石地上,發出滴答的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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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近六旬的沈家姆媽吳雙萍可沒有閑情逸致,她剛在漏雨的耳房放了幾只水桶接無根水,現在走過來勸道:“囡囡,烤的東西要上火呀,喉嚨又要喊痛了。”
“我涼了再吃。”
“昨天園林綠化局的人過來,怎麽說的呀?”
姜予把泡開的茶倒進公道杯,再勻給兩只小茶杯,只說:“姆媽,先吃茶。”
“我哪有心情吃茶,他們過來,一定說了很多不好聽的吧?”
姜予語氣十分淡:“還好,沒說什麽,只是讓我8號過去一趟。”
吳雙萍一聽就急了:“都約談了呀!是不是接下來就要罰款了?”
“那不清楚,去了就曉得了。”
吳雙萍嘆了一口氣:“園子問題一大堆,又沒錢修繕,還被人舉報,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
被人舉報這事,姜予也很意外。她知道園子的景況越來越糟糕,但沒有想到池塘散發的臭味會被牆外的人聞出來。一個舉報信息發過去,園林綠化局的工作人員只能登門查訪,結果發現這座園子的建築、綠化等問題,比上次普查嚴重了很多。
蘇城大部分古園林,都已經開發成了旅游景點,或者由單位使用,只有少部分是私人擁有,并不對外開放。
但,私人擁有的也只是居住權,所有權歸國家。籬園雖小,亦是市文保單位,一草一木,一磚一瓦都不能随意改建、新建、拆毀,擁有人要負責修繕、維護,主管部門則負責監測、預警等。
籬園已經幾年沒全面檢修過,去年起毛病就格外多。媽媽去世時,并未留下多少錢,姜予又在念大學,只能任其惡化。
今年像是問題集中大爆發了:先是一棵小葉紫薇徹底死掉了,得種棵新的;後來六角亭傾斜,且傾斜角度逐漸增大;接着池子裏的水發臭,越來越臭;然後一間耳房的瓦片夏天被冰雹砸碎,現在防雨層也出了問題,正在漏雨……
每一項修繕都要錢,尤其是池水處理的工程很大,而她,沒有錢。
吳雙萍憂心忡忡:“要是罰款,囡囡你也沒錢交啊,這可怎麽辦。”
姜予淡定喝了茶,将茶杯放下,嘴角微微上翹,無言的微笑中,難掩內心的苦澀。
就在剛剛,她充值了話費,銀行卡裏還剩十幾塊錢。這兩年徹底沒錢後,舅舅負擔她的生活費,這個月的還沒有打過來。
人仿佛走到了絕境,性子反而越發淡然,像是即将從容赴死一般。不論姆媽說什麽,姜予都微笑以對。
“姆媽覅擔心,我8號跟他們講講,争取延緩一年半年,元月份我就開始實習賺錢了,會存錢把園子修好的。”
吳雙萍怎麽能不擔心,她從陸冰懷孕時就被請來做保姆,母女倆都叫她一聲姆媽,她看着囡囡一天天長大。
陸冰因病去世後,她也隔三差五過來免費幫忙打掃,照顧囡囡的生活。
沉默一番,她問:“上次你舅媽不是又給你介紹相親麽,相得怎麽樣了?”
姜予:“……”
舅媽楊芝月是隔壁海市某奢侈品牌的高管,時常跟姜予灌輸:“你長得這麽靈,人又年輕,還是海市的名牌大學生,得趕緊趁着年輕,找個好對象。”
“女人麽,做得好當然好,另一半也不能随便找,要是找個一窮二白的過苦日子,房子咯房子買不起,車子咯車子買不起,你媽媽在那個世界也不會放心。”
因此,從大三起,楊芝月便介紹一些有錢人,比如富家二代,行業新貴,還有網紅明星……給姜予。
而姜予深知自己與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何況她只是擁有一個園林殼子,實際上一無所有。相親時,他們幾乎都是對籬園感興趣,她也沒有什麽顧忌,問什麽答什麽。
“我爸是美國華僑,他拍下了這座園林,由于相關規定,園林不能轉讓給外籍人士,就寫了我媽媽的名字。後來我爸回美國,打算跟家人說結婚的事,結果遭遇車禍,去世了。”
“由于沒有錢修繕,現在園林這裏破,那裏塌……”
“雖然園林可以轉讓,但我不打算轉讓給任何人,包括另一半。”
……
話一講清,基本上相親也就沒有然後了。
舅媽每次都氣得要死:“雖然是實話,但能不能不要這麽‘戆度’,哪有一下子就交代得清清楚楚,讓人聽了就跑的?你看他們那些人多有城府?有跟你透露家底麽?”
姜予也知道,舅媽是為了她好,可為免麻煩,下次她依然“戆度”。
現在,面對姆媽的問詢,姜予只平淡地說:“上次相的那個……不合适。”
*
與老城區的古香古色不同,新城區已然矗立起座座高樓大廈,資本的湧入,令新城區成了現代都市。
一小時前,一輛卡宴自海市出發,前往蘇城新城區,高速公路上,雨勢越來越大。
坐在右後座,一身剪裁貼身的西裝,五官出挑、氣質矜貴的男人,戴着一副金絲眼鏡,手肘撐在車門,手指抵着下颌。
他的神态有些疏淡散漫,微微側頭看車窗外的雨。
低磁的聲音響起:“江南多煙雨,果然如此。”
開車的是張齊,跟了他六年的私人助理,回應道:“是的,京北的秋天就很少下雨。”
“把廣播打開,聽聽新鮮。”徐斯年嫌車內過于安靜。
“好的。”
徐斯年來過蘇城幾次,偶爾聽到一段用吳語播報的節目,腔調軟軟,酥入骨子。
張齊打開廣播,調到了本地生活頻道,高級音響裏旋即傳來一陣吳語歌聲:
屋檐灑雨滴,
炊煙袅袅起,
蹉跎輾轉宛然的你在哪裏。
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注①]
沉思中的清隽男人,依稀分辨出歌聲中有“尋尋覓覓,冷冷清清”,這是李清照的詞。一時好奇,在手機上搜了一下,才知歌曲就叫《聲聲慢》。
注意到那句“蹉跎輾轉宛然的你在哪裏”,徐斯年微微凝起了神。
良久,開口道:“這次顧老先生的大壽,老爺子特地交代全程陪伴,你記得到了酒店後開個房間休息,最遲九點半在一樓大堂等候。”
徐斯年住不慣酒店,參加完壽宴,當晚要回海市。
“好的。”
*
顧老爺子的八十大壽恰逢國慶節,辦得十分隆重,除了親戚、朋友、商業夥伴來祝壽,還有孫輩顧景貿請的幾個一起玩的朋友。
徐斯年進來前,這一桌年輕人正好聊起蘇城的古典園林也有歸私人使用的,但是很少。
一個身穿polo衫,名叫紀洋帆的男子說:“有意思,我前不久相了個蘇城小姑娘,她就是私家園林的主人。”
有人好奇:“真的假的,園林是新造的還是老式的?新造的可真難看,還不如買別墅。”
紀洋帆道:“她擁有的那座古園林據說有兩三百年歷史了,她父親是華僑,但園林不能轉讓給外國人,所以就寫了她母親的名字。”
“這麽牛逼!”
“然後呢?”
“然後我很感興趣,跟她見面聊了聊,這才知道,小姑娘父母都不在了,她還在念大學。由于沒有錢,園子也有很多年沒修過,現在每年光修繕費維護費都要花很多……”
有人反應過來:“所以她相親是想找個有錢的對象,幫她買單?”
衆人聽聞,臉上表情紛紛耐人尋味。
有個女人很刻薄地說:“這不就是撈女麽?”
紀洋帆:“倒也不是撈女,撈女只是玩玩。但我打聽過,她在海市圈子裏居然相過挺多親,包括程君逸,也跟她相過。”
“呈東科技的程君逸也跟她相過啊!”
“那不就是想釣個金龜婿麽。”
紀洋帆:“我問她,你要是現在轉讓園子,随便都能轉讓個幾千萬,拿着這幾千萬,後面大半輩子無憂,不是一勞永逸?”
“她怎麽說?”
“小姑娘倒是有趣,只堅決搖頭說不會把園子轉讓出去,也不會給另一半,她要自己工作賺錢修好它。”
紀洋帆晃了晃手裏的紅酒杯:“園子不轉讓,大家都不傻,誰會願意當冤大頭?”
紀洋帆是海市的富二代玩咖,平日裏就喜歡跟狐朋狗友聊聊樂子,他還饒有興趣地拿起手機:“這裏有她的照片,給你們看看,長得還是蠻靈的,說話柔柔的,骨子裏還挺有個性。”
“……”
*
徐斯年進來時,一桌人正好在圍觀姜予的照片。
顧景貿率先看見徐斯年,趕緊起身揮手打了聲招呼:“斯年哥。”
徐斯年手裏拿着一個印了吉祥花紋的綠色硬紙禮盒,步子放緩,朝他們點了點頭。
“景貿,我先去見你爺爺。”
一群人的注意力也很快從姜予的照片,放在了徐斯年身上。
有個女人悄悄地問:“那就是徐斯年啊!比傳聞中的還要年輕帥氣!”
顧景貿:“是的。”
“我只聽過他的大名,還從來沒見過他。”
有人不了解,問:“他是什麽來頭的大佬?看起來好有氣場。”
“我聽說他剛成為京北榮夏資本的董事長,好像還沒有滿28周歲。”
“榮夏資本,牛逼啊!”
榮夏明面上的管理資本雖然僅有百億,在資本圈屬于中等,但圈裏人都清楚,對外公開的數和實際的數,相差甚遠。公司最大股東是徐斯年的父親徐正榮,他退下來後,讓兒子做了董事長,他則把心思用于管理徐家海外的資産。
“平時徐斯年非常低調,大部分時間在京北。海市有個榮夏控股的子公司,他也是子公司的董事長。”有人補充。
“景貿,他跟你們家是什麽關系啊?”
顧景貿解釋:“他外公跟我爺爺是戰友,我爺爺是他外公的左右手,兩人一起共事多年。”
衆人恍然大悟:“怪不得。”
“你跟他很熟麽?”
“我每年都陪爺爺回京見老戰友,和他見過幾面,他比我大兩歲。”
顧景貿說着,望向主桌,看見徐斯年正與大家随和相談,心中不禁疑惑。
跟幾年前相比,徐斯年有了很大的變化。以前他清高傲世,談到不喜歡的話題,會不顧臉面地起身離開,也不怎麽搭理顧景貿,如今已然蛻變成一個優雅得體的成熟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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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①]:【本章引用了歌曲《聲聲慢》的詞,作詞者:崔開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