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章
第 59 章
“你休學兩年,別退學。”
輔導員表情凝重,苦口婆心地勸邱行:“學校給你保留檔案,等家裏事情解決了你再回來。你別沖動,萬一家裏事情解決了呢?別到時候回不來了,多後悔。”
輔導員是個四十多歲的女老師,人很随和,從軍訓開始就非常喜歡邱行。
邱行去做新生代表,在前面講話,她還拍照片發了朋友圈。
邱行看起來沒有特別狼狽,只是神态明顯非常憔悴,短短十幾天瘦了很多。
“謝謝老師。”邱行坐在沙發上,眼神有些發直,看起來死氣沉沉的,說,“我退學。”
退學不是小事,要簽字,還要告知家長。
邱行說:“我沒有家長,我自己做主。”
輔導員知道他家裏發生的事,心裏難受得掉了眼淚,造化弄人,一個這麽神采奕奕前途無量的學生,突然就什麽都沒有了。
最終學校沒能拗過邱行,邱行結束了他短短的大學生身份。
高速公路和天連在一起,永遠沒有盡頭。
邱行曾經不吃不睡地在連續開了一百個小時,他麻木而僵硬地跑在路上,眼睛看着前方,并沒有覺得累。
還債成了唯一需要他做的事,除此之外他做的所有事情都沒有意義。他不知道自己的明天在哪,也看不見未來的形狀。他成了一個還債機器,機械地開着一輛破車,螞蟻一樣搬運東西。
肩膀疼得擡不起來,脖子僵得轉不過去。邱行就像感覺不到一樣,不願意停下來。
在南方一個農村,別人欠了他三車的貨款,賴賬不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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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行從車上抽了根鋼管,拎着進去,比着老板的腦袋,眼神裏那股誰也別活的意思沒摻半點假。
小個子老板本來還想賴着不給,回頭一看邱行眼神,還是慫了。
邱行拿着錢,在辦公室過了遍驗鈔機,錢數沒差,他拿着錢和鋼管一言不發地上車打火開走了。
在大慶的那個半夜,車凍得打不着火,前後沒有一輛車駛過。
邱行手指凍得不能回彎,他有很長時間一動不動地坐在駕駛座上,車上冷得像個冰窟。玻璃上厚厚的霜擋住視線,他看不見外面的月亮。
腿已經沒了知覺,邱行腦子很沉,不想動了。
其實邱行牽挂并不多,他媽反正留在過去了,她連邱養正都還沒有失去,當然也不會失去兒子。
即便她沒有丈夫沒有兒子,國家也不會讓一個精神障礙者沒人管,她會在她自己的小世界裏安然度過餘生。
時間緩慢、冰冷地流逝,邱行在接近死亡。
如果一個家裏父親死了,母親瘋了,兒子凍死在野外路上,這新聞必定轟動一時,簡直是人間慘案。
邱行靜靜地仰着頭,他能夠感覺到自己血流速度在減慢。
過了不知道多久,他摸出手機,用他僵硬的手指撥了110。
他只是有點累了。他不會真的把他媽交給國家去管,畢竟她還有兒子。
要是有一天她清醒了,再得知兒子也沒了,那就真的一輩子醒不過來了。
不至于。
林以然剛上他車的前幾天,邱行其實經常注意不到她。邱行多數時間都沉默地陷在自己的思緒裏,關注不到周圍。
她就像個安靜的小動物,總是抱着腿坐在副駕上,靜靜地看着車窗外面,也不和邱行說話。她眼睛裏常常悲戚而憂傷,有時很驚慌,但是不怎麽哭。
邱行把她放在路邊,開車離開。
後視鏡裏,她變得越來越小,背着包在原地站着,灰塵揚起來把她卷在裏面。
其實她非常害怕,但她從沒央求邱行留下她,她體面而堅韌,不讓人覺得她脆弱。
邱行沒有條件做慈善家。
然而獨善其身的邱行卻還是在林以然向他求救時,幾乎沒有考慮地讓她發了位置過來。
林以然打開門看見是他,那一瞬間如同得救了的眼神,讓邱行再無法把她丢下。
她開始緩慢又不動聲色地在他車上安家。
把破舊的車廂裏收拾得幹幹淨淨,鋪上幹淨的床單枕套,給自己騰出個安逸的小床鋪,裏裏外外都香香的。
她寸步不離地跟着邱行,像個尾巴。無論邱行去多髒的地方,多亂的環境裏,她都在不遠處安靜地注視他。
一個那麽愛幹淨的小姑娘,有一次去了個實在髒得難以忍受的服務區洗手間,回來半天了還是皺着鼻子,默默地把自己毛巾拿了出來擋在臉前,聞毛巾裏香香的味道。
邱行當時笑了聲,她還轉過頭來,不知道邱行笑什麽。邱行當時的神情非常柔和,她還愣愣地看了一會兒。
等到和邱行漸漸熟了,他們之間的界限開始變得模糊。
她無條件地信任邱行,眼睛裏永遠相信,毫不猶豫。
邱行不占她便宜,比她有分寸,可在這樣封閉的空間裏二十四小時地在一起,他們還是變得暧昧了。
她全然沒有意識到,她太小了。她依賴邱行,盲目地信任他。她總是把目光柔軟地投過來,毫無防備的,幹淨的,甚至是依戀的。
如果不是邱行一直在抻開這段關系,如果邱行不是個坦蕩的人,那他們早就不純粹了。
她總是把頭發在頭頂綁起來,脖子邊會有些碎頭發,這麽綁頭發讓她看起來像個小孩兒,顯小,好玩。
她越來越習慣在車上生活,給自己買大T恤和拖鞋,整天穿着人字拖上上下下。
有一次不等從車上跳下來,剛伸出一條腿,拖鞋從腳上掉下去了。
她無言地看着那只拖鞋,猶豫了下,還是喊了已經走了幾米的邱行。
邱行回頭,看見她坐在上面,光着一只腳,正蒙蒙地看着自己。
邱行笑着走回來,彎腰把那只鞋撿起來,站直了往她腳上一套,林以然趕緊擡起腳晃了晃,讓自己穿穩了。
邱行眼裏的笑意一直沒收起來,當時完全是出于下意識的,沒過腦子,胳膊一擡,直接把她抱了下來。
她落地以後明顯還蒙着,看着邱行,脖子邊的碎頭發被風一吹像跳舞一樣飛來飛去。
那是邱行第一次想吻她。
邱行并不想戀愛。
他沒條件戀愛,所以在之後邱行有意拉開了他們的關系。小姑娘滿臉寫着單純和天真,嘴上不說,但是敏感地感覺到了邱行的推開,并且不太願意。
邱行不會再丢下她,會讓她好好上學,好好長大。但是不會和她戀愛,他身上背着太多東西,他自己沒有明天,也不會拖別人下水。
可邱行就算再理智、再執拗,他畢竟年輕。
在前面那些年裏,邱行唯一徹底動搖的的一次,只有那天晚上。
那一晚一切都脫了軌,酒精、打鬥、奔跑、黑暗,在經歷了這些讓人理智動蕩的時刻過後,林以然兩次不顧一切地吻上來。
她緊緊地抱他,呼吸發顫,在他懷裏發抖。
短短幾秒鐘的掙紮過後,情感終究是沖破了理智,邱行順從于自己的內心,抛開了腦子裏所有的一切,親吻了她。
那是個沒有替代性的夜晚,它獨一無二,不能重來。
有太多特定條件存在,少了任何一個,這個出格的夜晚都不會發生。
當邱行放任它發生的時候,他是真正決定背起一個女孩兒的所有。她的感情、她的生活,包括她的債。從此他多了一道身份,多了責任,盡管未來并不明朗,但他一定努力。
那也是這幾年裏林以然唯一能夠撬動邱行的一次。
可她當時太慌了,她只想不計代價地留下邱行。她沒有做出正确的判斷,也不想拿他們的親密去綁架他。
她的眼淚把邱行心裏的火全澆熄了,她提出的荒唐交易讓邱行迅速冷卻下來,剛才考慮的一切都變成了笑話。
他掙紮過後決心全部拿出來的感情并不值錢,別人根本沒想要。
等到邱行恢複清醒以後,林以然就再也沒機會讓他改變主意。
邱行态度算不上熱切,卻好好地陪着她。
在她上學以後,邱行跟老林借了三十萬,堵上了林以然的債。這三十萬也讓邱行背上了人情,債好還,人情不好還。
這些林以然都不需要知道,她只需要好好上學,過她原本該過的生活。
林以然也确實争氣,她又聰明又努力,那麽優秀,在學校裏閃閃發光。
她就像個正在打開的花朵,逐漸舒展開。
她的光芒遮不住,可她卻心無雜念,從始至終心裏只有兩件事。
一件是寫東西,另一件就是邱行。
幾年時間過去,她長大了很多,變得成熟知性,氣質溫婉。可她看着邱行的眼神始終沒變,是一種柔軟而專注的凝視,含着她直接的情感。
邱行不舍得把她折下來揣兜裏,她就應該在開闊的地方自由地綻放。
可她缺心眼一樣,推也推不開,趕也趕不走。
他們的第二個三年就像情侶,林以然已經不怕他了,把他摸清了。
邱行其實對她沒有底線,林以然可以做任何事。當她知道了這點,她變得放肆起來,把自己當成戀人,代入着女朋友的身份。
她在邱行身邊變得開朗,每天笑盈盈的。
她把邱行的世界照得清澈明亮,可邱行沒有想讓她長久地留在這裏。
然而這實實在在的六年過去,邱行也沒那麽堅定了。他偶爾覺得就這麽生活也沒那麽糟。
林以然帶着戒指來的那天,邱行沒有任何心理準備。
她突然把戒指擺在他眼前,邱行沒接。
當時他兩只手都是洗不掉的黑油,就如同他已經回不去的人生。他沉默地站了一會兒,之後推開了林以然的手。
推開的動作他用的是手背,他連戒指盒都沒碰,怕把它染黑。
林以然沒有掉眼淚,只是匆忙而慌亂地回去了。
她極力掩飾着眼睛裏的受傷,一個女孩兒主動帶着戒指去讓別人給她戴上,都沒能送得出去。
她的感情明明白白地捧在手裏送到邱行面前,邱行沒要。
之後一段時間裏邱行無數次想起林以然當時的表情。脆弱的、不安的,甚至是難以置信的。
那是個特別軸的姑娘,她認定的事就一直堅持。就像她認定了邱行,她這幾年裏想盡一切辦法也不松手,軟硬兼施,邱行每次表現出要後退的意思,她的眼神裏就充滿驚慌。
邱行不斷地想起林以然的眼睛。
她其實特別害怕別丢下,她有的實在太少了。
邱行身上穿着工服,有活等着他幹,他卻坐在一摞輪胎上不知道在想什麽。
有人過來和他說話,問他:“邱哥,發什麽呆呢?”
邱行突然站起來往外走,說:“我出去一趟。”
“幹什麽去啊邱哥?”別人問他。
“有事。”邱行說。
邱行脫了工服,拿上車鑰匙直接出去了。
在他徹底把一些事情想清楚之前,他已經連戒指都買完了。
售貨員面帶笑容地問他:“準備送人嗎,先生?”
邱行說:“嗯。”
對方又問:“想選個什麽款式呢?是婚戒嗎?”
邱行想了想說:“訂婚戒指吧。”
最後邱行挑了個簡單的款式,不帶鑽,有一點低調的設計感,很符合她的氣質。
婚戒得她自己挑,邱行想。
戒指邱行一直揣在兜裏,那麽輕的一個小盒子,卻沉甸甸地墜着邱行。
自從買了戒指,邱行之前的那些猶豫就想不起來了,腦子裏出現的都是一些平淡安定的畫面,未來漸漸有了形狀。
高中同學結婚,回來了不少人,幾個關系好的聚在一起,提前一晚吃了頓飯。
要結婚的這對談戀愛談了四年半,終于要結了。
周可可坐在邱行旁邊,問他:“你什麽時候結啊?”
邱行靠着椅背,說:“管好你自己就行。”
“我穩定着呢,我等小黑畢業就結。”周可可談了個小男友,還在上學,整天秀恩愛。
邱行兜裏揣着戒指,語氣還挺狂,笑了下說:“那我也快了。”
“你做夢吧,你連個女朋友都沒呢。”周可可嘲諷他,“天天蹲你那修車廠裏連個女孩兒都看不着,誰跟你好啊。”
“那你就別管了。”邱行說。
周可可過會兒認真地問他:“我跟你說認真的,我給你介紹個?”
邱行馬上說:“用不着。”
“我真有個朋友,我覺得跟你挺合适,特別溫柔,脾氣可好了,氣質型的,長得也漂亮。”周可可自己越想越合适,笑着說,“真的,認識認識?”
邱行聽得眉都挑起來了,心想這我還用你介紹。
周可可見他不說話,急了,撞撞他胳膊:“啊?”
邱行笑着問:“林小船?”
“誰是林小船?”周可可反應了會兒才明白,“以然啊?”
她瞪了邱行一眼:“我有病啊介紹她給你!你倆本來就認識。”
邱行臉上還是帶點笑,周可可接着說:“再說也沒戲啊,以然跟我上屆一個男生好上了,我想問問還沒碰上面呢,我回去得讓她請我吃飯。”
邱行一頓,轉頭看她。
“那男生是我們學校一個大神,去年在國外拿獎那個文藝片《苦伏》,就是他寫的劇本,賊牛。”周可可還挺滿意,點點頭說,“他倆挺配呢。”
邱行停頓片刻,問她:“你哪來的消息?”
周可可把手機拿起來翻了會兒,往邱行手機上發了張圖。
上面是一條朋友圈截圖。
——想起一場可愛的探讨,關于愛情。
周可可說那男生非常優秀,儒雅非凡,他倆郎才女貌,簡直天造地設,沒這麽配的了。
邱行在第二天就見着了。
林以然從他車前過去,頭都沒轉。她披着男式運動服,旁邊男生為她撐着傘,她身上一滴雨點都沒落。
她淺淺地對旁邊人笑着,笑起來眼睛彎彎的。
她被照顧得很好,男生也很有風度,林以然沒走穩的時候也只是虛搭了下肩膀,沒有過分的動作。
他們走在一起看着半點不違和,好像本來就該是這樣。
“我帶戒指了。”
“找別人戴去。”
“我找誰戴?”林以然震驚地看過來。
“跟誰聊愛情了找誰戴。”邱行說。
林以然滿臉不解:“我跟誰聊了?”
“不知道。”
邱行當時坐在沙發上,突然覺得自己很諷刺。
他思來想去地掙紮才下的決心,其實也沒那麽重要。他并沒有那麽不可取代,別人比他更合适。
“一邊說所有只針對我,轉頭還能跟別人聊聊愛情。你算是把我玩明白了。”邱行笑了聲說。
伸手去摸手機的時候,邱行下意識先摸的戒指這側。
戒指在兜裏揣着,碰着的一刻邱行被尖銳地硌了一下,他立即把手拿開了。
那天林以然未說出口的那聲“博士”邱行看懂了。
他并沒有覺得受傷,別人是不是博士和他沒關系。
邱行只是突然清醒了,這些天那些關于未來的想象、那些一時上頭的情緒,都散了下去。
就像六年前,在邱行決定抛開一切去接住一個女孩兒,把自己無論好的壞的全部都給她的時候,發現別人根本不想要。
那是一種把所有熱切的念頭一瞬間從腦子裏拔出去的冷靜,能夠直觀地感覺到自己在一瞬間裏變得清醒。
其實邱行也只是自認清醒。
他當時沒認清,在那些複雜交織着的情緒裏,他那天之所以那麽刻薄,首先擺在第一位的是占有欲作祟。
她和別人在一起的畫面實在太和諧了。邱行也覺得那樣很好,那是他認為她該有的生活。
可那是他的小船。
*
外面的雪下了一天,飄飄灑灑。
邱行下午的事推了,手機調了靜音,哪裏也沒去。
林以然在他懷裏睡得非常安穩,剛開始背對着,後來翻身過來,一只手輕輕地抓着邱行衣服。
她剛才哭得兇,睡着了眼皮還腫着,看着可憐。
邱行靠近她,輕輕地吻了吻她眼睛。
林以然睡着之前一直在摸自己中指上的戒指,睡着了還虛虛地攥着手,拇指無意地碰着中指。
她穩穩地靠在自己懷裏,像一條孤獨的小船終于靠了岸。
邱行這一下午想了很多,關于她,關于未來。
從今天開始,他的人生徹底開始了新的階段。這種感覺非常奇妙,它不但不讓人感到壓力,反而使人的心中産生一種說不上來的沉靜。
是一種溫暖的包裹感,像是被洗滌晾曬過的棉織物包圍起來。是被陪伴的,是安全的。
從此他心甘情願地背起一個女孩兒的一生。
會更努力,會盡他所能。
而無論他的生活是好是壞,處于何種境地,她都得一起分擔。
這是她自己撞進來的,也是她自己不肯出去的。
那不管未來是什麽形狀,她都得接着。
他們如今是戀人,以後是夫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