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林以然當然不敢再問。
在這之前只覺得這一年來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都很魔幻,此刻聽完邱行這簡單的四個字,發現原來這世界上的悲劇玩笑并不止開在她身上。
從媽媽去世以後林以然對周遭一直有一種割裂感,覺得自己和周圍的一切格格不入,以往的安定生活被打破,從前的一切都不再有。
而當下她看着邱行,這個十年沒見過的鄰居,兩人的際遇突然令林以然有了一種詭異的同病相憐的滑稽熟悉感。像是邱行不再屬于“周圍的一切”,而是兩個人一起被周遭隔離,四周是運行如常的行人和車流,被圍起來的廣場中央,只有她和邱行。
越往南走,雲層變得越厚,天越陰。
眼前的世界像蒙了一層灰,擡頭看不到太陽。到了中午之前,車開進一片雲彩的遮蓋範圍,像是一道結界,跨過的瞬間,雨點噼啪砸下來。
路旁的河流被密集的雨點砸出一個個小坑,雨刮器在前面不間斷地擺動,高速上的車都開得慢了下來,連邱行也減了速。
距離邱行要去的城市還有一百多公裏,到了那裏林以然就該下車了。
前面的車大部分拐進了服務區,邱行趕時間,因此沒有停下來。
一直到拐進了城市收費站的匝道,雨也沒有停下來。
邱行的電話一直不停,有和貨主聯絡的,有小全打過來問哪裏的收費站走哪個口的,還有打錯電話的。
林以然沒有任何存在感地坐在一邊,看着邱行把車開進一個她全然陌生的城市,又繼續開了一個半小時,沿着外環從城市的北邊到了南邊,最後拐進了一個什麽廠。
有人見到他,穿着雨衣走過來,邱行也不在意外面雨下得大,開門直接跳了下去。
邱行和人溝通了幾句,又回到車上。林以然抱着自己的書包,說:“邱行,我走啦。”
邱行身上澆濕了一些,低着頭在翻手機通訊錄,像是沒聽見,頭也沒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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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以然又說:“這幾天謝謝了。”
邱行依然沒出聲。
林以然開了門,雨點馬上落在她胳膊上,邱行聽見開門才擡頭,問了句:“幹什麽去?”
之前說好的在這個城市下車,林以然說:“我在這下就可以。”
邱行到這會兒才反應過來,看了眼外面說:“下雨你等等吧,現在怎麽走。”
林以然便又關上車門,邱行打了兩個電話,之後兩個人坐在車裏,彼此沒說話。等到剛才那人又穿着雨衣過來喊他,邱行把車打了火,開到了倉庫的一個門口。
幾個工人穿着雨衣出來,邱行熄了火跳下車,解開貨箱的繩子和鈎子,沿着側面的欄杆爬到車頂,卷起苫布。
下面的工人喊着讓他慢點,雨天小心滑。
過會兒邱行跳了下來,兩只手蹭得黑黢黢的,還沾着泥水。邱行拉開後車廂門,工人開始卸貨。邱行進了樓裏,過幾分鐘洗了手出來,還拎了兩盒飯。
邱行渾身都是水,但他看起來毫不在意,他把拎的袋子遞給林以然,說:“裏面有筷子。”
林以然從袋子裏拿了飯盒和筷子,然後放在一邊。她從抱着的書包裏拿出早上在服務區超市買的毛巾,遞給邱行。
“你先擦擦吧,濕透了。”林以然說。
邱行看了眼林以然遞過來的毛巾,沒接,說:“不用,手髒。”
“沒關系。”林以然又說。
邱行接了過去,擦了頭發臉和脖子,胳膊也帶了兩把。擦過的毛巾濕漉漉的,林以然接回來,搭在了她旁邊車頂的把手上。
接下來這條毛巾在這個下午來來回回用了好幾次。
邱行每一次下車再上來林以然都遞過去,邱行用完她再搭起來。兩個人之間并不說話,林以然除了遞毛巾以外幾乎沒有存在感。
直到工人卸完貨,邱行又等了會兒,雨不減反增,天黑之前邱行要去另一個縣城卸剩下的半車。
于是邱行頂着雨把車開了出來,再次上了高速。
因為這場雨,林以然在邱行的車上沒有下去,反正她在哪裏下都是同樣陌生的地方。
在縣城卸了半車又裝上,這是座落後又破舊的小縣城,邱行沒讓她下去。接下來邱行要去更往南的地方,離一個很漂亮的城市不遠,林以然想在那裏下車。
林以然又在邱行的車上過了一夜。
邱行換了身衣服,白天那套澆濕了又被他用體溫烘幹的衣服卷成一團塞到上鋪,邱行躺在下鋪,又是很快就睡着了。
這一夜林以然睡睡醒醒,醒過來時會回頭看看邱行,邱行睡得很沉,他看起來實在很累。
邱行不常用的那個手機在天剛亮的時候振動起來,手機放在中間的雜物箱裏,震動聲不大。
林以然回頭看,邱行還在睡着。她猶豫了幾秒,開口叫他。
“邱行?”
見他沒反應,林以然聲音又大了些:“邱行。”
邱行睜開眼看她,林以然指指他的手機說:“你有電話。”
邱行伸手過去摸,拿到眼前看了眼,接了起來。
“媽?”
邱行清清喉嚨,問:“怎麽了?”
聽筒傳出來的聲音不小,林以然坐在前面也能聽得清楚:“你在做什麽呢?”
“我睡覺呢媽。”邱行說。
“幾點了你還睡覺,逃課了?”
邱行看了眼手機上的時間,三點四十,無奈地說:“現在是早上三點多,不是下午三點多,上什麽課?”
“哦哦,早上啊,我以為下午了,哈哈。”電話裏的聲音輕快地響起來,又說,“那你再睡會兒,五點半媽媽再叫你。”
邱行“嗯”了聲,過會兒說:“我訂鬧鐘了,自己起就行,你睡吧。”
“媽叫你,一會兒起來給你做早飯,你來吃。”
邱行沒有多說,只說了聲“行”。
電話挂斷,邱行随手把手機扔回雜物箱裏。抽回來的胳膊擋着額頭和眼睛,不知道他又睡着了沒有。
林以然看看他,又看看被他扔回來的手機,然後無言地看向窗外。
外面停在這裏過夜的車陸續有走的,司機們大多是中年男性,都是一副人在途中不拘小節的邋遢樣子,臉上挂着疲态。
林以然又坐了會兒,然後趁邱行還在躺着,背着書包去了洗手間。
她再回來時頭發濕着,用毛巾纏起來。毛巾還是昨天邱行用的那條,被她搓得很幹淨了。
林以然還買了早餐,見邱行醒着遞過去給他。
“我等會兒。”邱行說。
林以然把書包放回腳邊,用毛巾擦頭發。她頭發挺長,這樣披下來能蓋住半截後背。
邱行還在原處躺着,林以然側着頭擦頭發,偶爾有小水珠順着發梢甩到邱行胳膊上,邱行看了眼,不在意地往旁邊蹭掉了。
五點半,電話準時打了過來。邱行已經在開車了,電話接起來,放耳邊夾着。
“媽。”
“起床了兒子,上學了。”方雅的聲音傳過來,帶着母親對孩子說話時的溫柔。
“知道了。”邱行應着。
“是不是快考試了?”方雅輕聲問,“考完試來看媽媽?”
“好,考完試看你。”邱行說。
“那我挂了?”方雅笑笑說,“我也要上班去。”
邱行“嗯”了聲說:“去吧。”
電話那邊又重複說了幾句什麽,邱行都答應了,之後才挂了電話。
邱行和她打電話時的語氣比起平時也顯得有了些溫度,語氣慢慢的,哪怕是些前後不搭的話,也耐心地應和。
林以然印象裏的方雅說話總是慢聲細語,人有些內向,但是個很溫柔的阿姨。那時邱行再淘氣也是邱叔叔管他,方阿姨很少大聲說話。
“方姨現在住在哪裏?”林以然輕聲問。
邱行說:“安寧醫院。”
安寧醫院,離他們老房子不遠,小時候這對于他們那片的小孩兒來說是個很有震懾力的詞。“再不聽話就被安寧醫院抓走了”,這是比“拐小孩兒的”都吓人的話。
安寧醫院是所精神病醫院,裏面長期住着的都是精神病人。
林以然隔了幾分鐘才問:“方姨……病得很重?”
“還行。”邱行說,“半明白半糊塗。”
林以然又問:“你經常去看她嗎?”
邱行說:“不經常去。”
林以然轉頭看着他:“沒時間?”
邱行淡淡地說:“我去了刺激她。她覺得我還在上高中,不應該長這麽大了。”
“她看到你會想起來嗎?”
“會,所以不能接受。”
邱行停頓片刻又說:“我也不願意她想起來,就讓她一直活在我高中那幾年,挺好。”
邱行的語氣總是麻木又平淡,可林以然在此刻突然感到有些難過。她屈膝踩着座椅,抱起膝蓋。
溫柔的方姨,親切的邱叔。還有她的媽媽,她的爸爸。她和邱行。
當初那兩戶和諧的小家如今走的走,散的散。
小時候的回憶像一場老電影,電影開頭日光散漫,時光悠長,然而冗長的片斷一一演過,結局破碎灰暗,了無生機。
房子破舊,親人離散。只剩下這麽一輛晃晃悠悠的破車,載着當年的兩個孩子逃亡一樣趕在路上。
“邱行。”林以然沉默了片刻,叫他。
邱行轉過來看她。
林以然抱着自己的膝蓋,垂着視線:“我總覺得我在做一場夢。”
邱行沒吭聲,林以然輕輕地問:“我們還會醒過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