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分
八分
臨到正式吃飯時,許斯才和一個女人姍姍來遲。
屋子裏的人都熱情招呼着。許柳槐起身替人拉開身邊的木凳,許老爺子也擡擡眉,略帶笑意地招呼一聲“來了?”
許柳槐替誰拉的凳子,自然不可能是許斯。
唐音聽見有人叫她“靳意”。許柳槐的夫人,靳意。
年過五十,歲月在她身上留下來的除了皺紋,還有足夠的風韻氣質。
唐音聽聞靳家已經落敗,家境一朝天上地下,卻并未從她身上看出一絲局促卑意,反而讓人從她身上挪不開眼。
靳意笑了笑,從容在許柳槐身邊落座。對大家的話一一有了回應之後,目光停留在唐音身上。
唐音本來正在偷摸打量她,冷不丁被抓包也不扭捏,大大方方一笑,“靳阿姨。”
“乖,” 靳意也笑,“上次見面阿姨身體不适沒有赴宴,實在不該。”
說着,她眼神滑過許既西,須臾又回到唐音身上,笑意婉然:“今天終于看到我們既西的未婚妻了。阿姨準備了賠禮,等會兒吃完飯跟阿姨來。”
唐音沒作過多思考,答應下來:“好,謝謝阿姨。”
飯後終于到了小朋友最喜歡的切蛋糕吹蠟燭許願環節。好些大人不屑于做這種孩子氣的事兒。許既西被趕鴨子上架,領着表弟表妹胡鬧。
蛋糕每人分了一塊,盡管很多都只是淺嘗了一口,剩下的全被小孩兒拿來抹臉。唐音倒是站在一旁把手裏的一口接着一口給吃掉了。
在她的視線裏,許既西身處災難中心,小孩兒們似乎與他關系很好,都一個勁兒纏着他,踮着腳要往他臉上抹奶油。
反觀許既西,仗着自己個兒高,一臉得意地俯視一群小屁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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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嘈雜,唐音隔着一定的距離看不清他說了些什麽,總之配着那一臉表情,怎麽說,賤賤的,看得人很想打他。
不知道他小時候是不是經常因為太欠而被打。
幾個小孩兒最終讓他知道什麽叫寡不敵衆。一個扒拉腿,一個控制手,一個抱着許既西脖子将人往下拉,剩下的抓着一手奶油往他臉上抹。
那一手奶油,看着就膩。唐音猜許既西不是有潔癖的人,不然得瘋掉。
最終一個一米八幾的大男人,頂着滿臉奶油站在餐廳頂燈下,抿着唇,委委屈屈。
唐音看着他狼狽的模樣,只覺大快人心,臉上繃不住笑意。
也是這時,靳意走來拍了拍唐音的肩,問她要不要跟她單獨坐坐。
唐音當然說好。
兩人不聲不響避開衆人,去了一樓茶室。
不過唐音沒想到靳意找她來真是要喝茶的。
茶室裏整個色調以茶色為主,牆壁上點綴着幾幅畫,簡約舒适。靳意在茶席前坐下,燒水,溫具,置茶,沖泡……
茶煙袅袅漫上整個茶室,女人在這滿室茶香中優雅自如。
低眉順目,溫柔娴靜。
唐音在一旁看得愣神,直到靳意招手,才恍然回神,安靜地靠近。
又過了幾分鐘,靳意将一杯茶輕放在唐音面前。她嗅到幾分清苦氣。
“謝謝阿姨。”
靳意笑笑:“喜歡喝茶嗎?”
唐音剛端起茶杯,聞言卻卡殼。作為23歲不到的年輕人,她平日裏奶茶咖啡不斷,唯獨茶水敬謝不敏。
正猶豫着要不要适當造一下假,應和應和長輩,靳意倒先替她打破尴尬。
“不常喝吧?”她指了指茶,“喝着試試看。”
唐音于是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味苦,回甘。
其實別有一番風味,但唐音還是不太喜歡。偷偷在心裏說奶茶咖啡才是年輕人的最愛。
靳意看出來,笑着,兀自喝了口茶。
“既西也不喜歡喝茶,小時候陪我喝過一兩次,整張臉都皺巴巴的。”
又說:“你們倆,都是小孩子心性。”
唐音眨着眼睛看她,眼裏有不解。靳意笑了笑卻不細說,起身從一個櫃子裏拿出一個絲質袋子。
“先前說的賠禮,”靳意放到唐音面前,“怕親自去取來不及,叫許斯提前取回來的。”
“希望你喜歡。”
“謝謝靳阿姨。”唐音認出這個設計師的品牌,很驚喜。
靳意叫她來茶室的目的似乎只是單純喝喝茶,送她禮物。
再之後茶室的門便被敲響,許既西去洗掉了滿臉奶油,額前的碎發濕答答垂在額前,就連眼也被水浸潤了一般。
“想走了嗎?”他問唐音。
唐音看向靳意,靳意點點頭,“去吧。”
她複又看向許既西,不由操起心來,“先去把頭發吹幹。”
許既西于是很聽話地去吹頭發。唐音在一旁看得嘆為觀止,她原本以為這小少爺還在中二時期,仗着自己年輕,總是違背父母的健康指令。
等他吹好之後,唐音告別許家衆人,跟在許既西身後往車庫走。
半路,許既西瞅了瞅唐音手裏提着的東西,被她看見:“看什麽?這你也感興趣嗎?”
“她送你什麽?”許既西問。
還真感興趣?
唐音莫名覺得他像一只對主人手裏的任何東西都感興趣的大狗狗,無盡的熱情和好奇心。
“玉墜子。”她想到小說裏的橋段,開玩笑,“不會是你家傳家寶吧?”
“開什麽玩笑,”許既西哼聲,“我家傳家寶能是區區一個玉墜?”
這話說得有問題,這第一次見面,給一個玉墜本來沒什麽問題。但加上區區兩字,就好像有些不尊重唐音的意思。
許既西反應過來,解釋道:“她是很周到的人,說是賠禮就只是賠禮,一碼歸一碼,真要送什麽貴重東西也是以後。”
唐音當然知道,靳意似乎知道她學珠寶設計,送的是圈內有名的設計大師的作品,貴重不在材料,而在設計。
她很喜歡,于是難得不跟他嗆聲,眼裏盈盈笑意,真心實意地說:“你媽媽好溫柔。”
他們出門的時候時間還不算晚,恰好傍晚時分,落日将天光染成橘色,剩下的光暈似乎落進她眼睛裏。
許既西移開眼,卻對她的話不置一詞。
唐音敏銳地感覺到他無厘頭的情緒變化,一時摸不着頭腦,索性不去在意。
兩人一前一後上車。
許既西手搭在方向盤上 ,“直接回家?”
唐音系好安全帶:“嗯。”
短短幾天他好像已經開車這條路好多次現在頗有輕車熟路的感覺。可路過商業區時,她又改了主意,讓他在寫字樓下把她放下來。
“來這兒幹嘛?”許既西說着,還是停在路邊。
“找我媽。”
唐音解開安全帶,“後面就不用送了,我跟我媽一起回去。”
許既西點點頭,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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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音已經很久沒有來過邵白情的公司,印象中從她出國上大學後便沒再去過。
聽說這幾年她的公司已經越做越大,品牌也越來越有名氣。
邵女士當初創建這個公司沒有依靠丈夫,也沒有依靠家裏,全憑自己一步一步走到現在。
唐音知道白手起家能做到現在的規模很不容易。
可她卻并不想去裏面工作。不想進一眼看到未來的公司,也不想處處還跟小時候一樣,除了服從還是服從。
或許她也可以自己出去闖一闖。
坐電梯上到15層,門口的前臺已經換了人。
當唐音走近,前臺立即站起來,問她:“請問您找誰?”
“邵...”唐音遲疑了下,“邵總。”
“請問您有預約嗎?”
這把唐音難住了,只好拿出手機給邵女士打電話。
所幸邵女士沒在開會,打了個內線電話讓助理帶她進去。
“怎麽來公司了?”邵白情從辦公桌上擡頭,很意外。
“許既西那邊剛結束,我路過。”
唐音環視辦公室一圈,極簡風的裝修,黑白灰色調,冷冰冰的。
她無端想起才離開不久的茶室,和茶室裏的人。靳意臉上總是帶笑,整個人氣質是柔和的,并不帶附庸氣。
“現在來這兒意思是要等我下班一起回去嗎?”邵白情讓助理給唐音送來咖啡。
“嗯…”唐音點頭,遲疑着要不要說。
“有什麽事就說,別磕磕巴巴的。”
“我不想來公司工作。”唐音鼓起勇氣說。
邵白情擡頭看去一眼,“不想來?”
“大學同系師兄,邀請我去他的工作室,我想去那裏做設計師。”
邵白情放下手裏的筆,臉上沒什麽表情:“然後呢?”
唐音的心突突直跳,從小到大她很少違背邵白情的決定,一方面是因為母女地位的壓制,一方面也是因為她的決定幾乎都是有益的最好的選擇。
甚至于這次也是,去師兄尚不算很成熟的工作室與去母親手下已經頗具規模的公司哪個更好,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邵女士是一位優秀的決策者,可唐音這次就想試一試,做自己的選擇。
她挺直腰,努力顯得自己有底氣,“然後積累經驗,攢錢,将來開一家自己的工作室。”
“嗯,所以呢?”邵白情依舊是平淡的語氣與态度,女兒的提議或許在她看來像小孩子過家家一樣幼稚。
唐音被她的平靜激起來:“所以,我在告訴你我的工作安排。”
邵白情似乎笑了下,唐音沒看清,但絕不是像靳意那樣柔和淡雅的笑,應該是帶着諷意與不屑的。
唐音霎時就有些慌。
邵白情一字一句抛出一個又一個問題:“你師兄的工作室穩定嗎?他既然邀請你,去又是一個什麽樣的職位呢?單憑你自己,要多久才能自己闖出一片天?”
“最後,我辛辛苦苦培養你出來,是讓你來通知我你的工作安排的嗎?”
“我……”
她不給唐音辯解的機會,“既然你說來告訴我你的工作安排,那我也告訴你唐音,我不同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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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天唐音平平靜靜來,怒氣沖沖走。
最終也沒能達成來時的承諾,母女倆沒能一起回家,更甚于,邵女士在公司加班,直到唐音臨睡前,也不曾聽到樓下的開門聲,手機上也沒有任何消息。
唐音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麽。
她喪氣地想:是不是永遠逃不出邵女士的手掌心了?
母女之間的溫度似乎又下降一些。此後兩人同住一個屋檐下,卻見不了幾面。
邵白情一直都忙,而唐音也不得不和許既西商量起婚禮的事項。雖然很多事情都被大人一手操辦了,但餘下的需要兩個當事人親自确認的依然讓人頭疼。
不過這樣也很好,唐音可以不去頭疼這橫亘在母女間的巨大矛盾,放任自己不去解決。
這天兩人約了試婚紗。
【許既西:在哪兒?來接你。】
ktv裏光影交錯,三三兩兩交談,外加歌聲過耳,手機的震動聲實在不值一提。
唐音一曲歌畢,終于有空看手機。
【只想當鹹魚:在ktv,給你發定位。】
原定這天下午去服裝工作室試婚紗,但原本要到場的設計師臨時有事,于是改到晚上。而唐音前幾天就和塑料姐妹約了今天出來聚聚,本來感情也比較塑料,全靠網絡維系,聚一半就跑也不是什麽大事。
【許既西:好。】
她方才放下手機,就有一起玩的朋友湊過來,問她:“怎麽在玩手機?好不容易才約出來呢。”
“待會兒有事。”唐音不欲多說。
“我可看到了,許既西等會兒來接你。”旁邊的人也湊過來,“你倆現在怎麽着,在談戀愛?”
唐音這下陷進八卦的中心,大家歌也不唱了,天也不聊了,都圍着好奇地看。
“沒,”唐音心想離了個大譜,面上還是不顯,“就按流程一步一步走。”
……
問的問題太雜,唐音逐漸無力回答。好在許既西的電話來得及時。她匆匆告別想要先走。
不料塑料姐妹裏有人提議一起就結束了,大家一起下去看看。
此提議一出立馬得到認可。
于是許既西等到的不只是唐音,還有唐音的一群塑料姐妹。
他猶豫再三,還是下車朝唐音走過去。
或許是平時裏嘻嘻哈哈慣了,有人忍不住小聲讨論。
“不是聯姻嗎,怎麽好像感情還不錯的樣子。”
“表面功夫誰不會做?”
“不過這小少爺看着比他哥也不差,不一樣的帥,年齡看着怪小的,我還挺吃這款。”
有人笑,“你吃有什麽用,人家的。”
“那誰知道呢!”
看似悄悄話,其實是周圍人都能聽清的聲音。
唐音有點生氣。
聯姻當然沒有感情,可她這個人,對屬于自己的東西有莫名的占有欲。既然許既西是要跟她結婚的人,那就是她的。
“我先走了。”不等許既西走近,唐音淡着表情說過便徑直朝許既西走。
許既西沒走近就被唐音拉着手腕轉身。
他“哎”了聲,但沒掙脫,順着唐音的力道往回走。
只是直到坐上車還有些許困惑:“你怎麽了?”
“沒什麽,”唐音說,“不過是有些人太容易招蜂引蝶而已。”
說着,唐音又想起之前姐妹群裏的聊天,眼睛咕嚕咕嚕地轉,視線來來回回在他臉上逡巡,問道:“這裏面,不會有你的老相好吧?”
許既西立刻否認:“沒有。”
“是嗎?”唐音語氣懷疑。
許既西忿忿,“當然沒有,少用這種眼神看着我。”
“你少裝純,”唐音忍不住又要拿吻痕說事,“那吻痕我記得清楚呢。明知道我們會見面還不遮掩遮掩,你是想,讓我知難而退?”
許既西咋舌,他才想起,上次好像也沒解釋過,任由她誤會到了現在。
他于是道:“那不是吻痕,是過敏留下的紅痕,我一到春天就容易過敏。明明是你自己腦子裏不幹淨。”
越說,他越有點氣惱,滿臉憋屈地看了唐音一眼。
“我幹淨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