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歧途(下)
第十六章歧途(下)
流川楓裹着大氅,一個人站在東哨崗上,擡頭看着天上的月亮。
風雪是午後停的,狂肆的霜風将天地掃蕩得一片蒼茫,但入了夜之後,卻留下了一片極為幹淨的天幕。雖然黑沉沉的,卻莫名讓人覺得澄澈。零星的星子微弱閃爍,将圓未圓的月亮皎潔明亮,高懸天際。
似乎是一個很适合“曬月亮”的夜晚。
不過也很冷就是了。
流川楓不由将下巴縮了縮,溫暖的狐尾領蓬松地掩住了他的鼻尖。
他是逃出來的。
赤木晴子這幾日在軍營,他因此受了不少揶揄和催促,全軍上下都巴望着自己侯爺能立時讨媳婦兒成家,并将之作為年前唯一的娛樂段子。這娛樂在今天到達了巅峰,方才軍帳會議之後,赤木晴子送來幾個香囊,引得老的小的一陣哄鬧,氣氛不要太熱鬧。
清秀嬌憨的姑娘紅着臉将香囊捧給他,那錦繡荷包針腳細密,色彩雅致,泛着淡淡的草藥香,十分精美,帶着微溫的熱度。
赤木晴子很好。他甚至到現在都記得,父母過世時,她用手絹輕輕擦掉自己眼淚的樣子。
但是,他從來都沒有想過要娶她。
小時候,有人曾在他面前不客氣地說,他娘是個“低賤的戲子”,将累世功勳、高高在上的湘南侯府一把拉進了泥地裏。他于是去問父親,為什麽父親的親戚和好友都娶了皇親國戚或官家小姐,而父親要娶一個樂妓。
彼時老侯爺清楚明白地表達了對這個問題的輕蔑,告訴自己的兒子:
無論你富有四海,或是家徒四壁,都需要一個能夠陪你坐着,坐很久也不會膩的人。
不過這樣一個人很難很難得到,一般說來,連皇帝都得不到。
可是我得到了,就是你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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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豈非天下最大的幸運?
當時,年少的流川楓不懂。
直到後來,當父母都離開、只餘自己在這人世中茕茕孑立之時,他才開始漸漸地發現,遇到這樣一個人,的确非常不容易。皇家帝後同床異夢,牧紳一的婚姻全是計算,父慈子孝掩蓋了母家的權勢起落,兄友弟恭的背後多是內室勾心鬥角。對于染指權柄的人而言,想要遇到老侯爺所說的那樣的人,簡直難于登天。
但是,人的一生,真的好長好長。幼年失祜,已經嘗到世間最悲痛的離別;若是一生都如此冷清,有時候,流川楓甚至在想——
還不如死了得好。
沒有人會喜歡寂寞。
沒有人。
所以他在心底也盼求自己能夠有這樣一種幸運:自己此生可以遇到一個人,能夠和“流川楓”一起坐着,坐很久也不會膩,坐在一起一輩子,直到生命的盡頭。
赤木晴子不是這個人。
而他覺得,他其實已經找到了這個人。
不管是醉着,還是沒醉;不管是下棋,還是賴賬;不管是吃飯,還是看他吃飯;不管是對話,還是聽他瞎扯;不管是他在,還是想着他在。
自己都不曾膩。
似乎這種感覺,就是父親說過的“想娶”。
被寂寞裹挾的“湘南侯”是一汪沉沉死水,而那個人,是引起漣漪的石子。
若說唯一有些特別的,則是這個人并非女子。
不,是不是“人”,恐怕都兩說。
流川自個兒想着,在寒風天裏竟兀自笑了。
父親若是知道他這般心思,會來夢中揍自己嗎?
三井他們若是知道他這般心思,會驚掉下巴嗎?
仙道彰若是知道他這般心思,會立刻逃走嗎?
他低頭看着自己的手。
這只手曾經壓在仙道彰的胸口上,那裏溫熱,他能感覺到“砰砰”跳動;也曾經擦過仙道彰的手背,引起一陣奇妙的麻癢;還曾經差點撫上他的一縷頭發,未及觸碰似乎指尖已經燃起高溫。
這都是他們最近的距離。
可是,還不夠。
他深深吸了一口寒涼的空氣,擡眼看向朔望方向,壓下胸臆中的湧動的熱意。
等此間事了吧。
他不介意他是男是女,也不介意他是不是人。若按着計劃,山王的事情能在自己手裏徹底解決,他就去問仙道彰:
我不做湘南侯,和你一起開間藥鋪,相伴一輩子,你願不願意?
至于他若嫌棄自己的話——
試試耍賴吧。這個三井應該可以教他一教。
一道環形的光幕陡然平地而出,轉瞬之間便将整間屋子包納進去,幾乎同時,木桌被掀飛,狠狠砸在光幕上撞成粉碎。
澤北榮治後撤兩步,輕呼一口氣,搖頭道:“沒想到你脾氣這麽大。”
仙道的左手手腕被死死束縛在牆面上憑空而出的奇特鐐铐中,他右手手握撓癢耙,沉聲道:“你這是什麽意思?!”
澤北沒回他這句話,只仰頭看了看這道仙道鈎織起的光幕,咋舌:
“你布的禁制只有這一點能耐嗎?話說回來,如我們這般靈物交手,簡直是千年一遇的罕見之事,你封閉此處空間的熱鬧,鄰居們可是吃虧了呢。”
仙道奮力去掙那束縛,卻怎麽也掙不開。他怒道:
“你明明知道為人的不易,為什麽要随意褫奪人命?你說的那不是公平,是掠奪!是搶劫!會死很多人的!”
澤北搖搖頭,負手而立:“我來朔望不是同你吵架的。現下兩條路,你要麽乖乖同我走,要麽被我綁走,選哪個?”
“做夢!”
仙道揮起撓癢耙,一團細密銀絲從撓癢耙中噴湧而出,向澤北榮治兜頭罩下。澤北冷笑一聲,擡手直接向那銀絲抓去,毫不介意那細密利刃割傷自己。他将那一團寒芒一把攥在手中,另一手輕輕巧巧沖仙道彈出一道黑線,那黑線如同有生命一般,精準地扣上了仙道的另一個手腕,兩端死死楔入牆中。
澤北手下使力,将那團銀絲用力一拽,不料仙道也是下了死力,并沒有松開撓癢耙,澤北怒極反笑:
“一幫蝼蟻把弄的物什,也能讓你這麽寶貝?!”
仙道緊緊抓着撓癢耙,恨聲道:“你為什麽非要這樣?難道你說的公平只能通過殺人來達成嗎!湘南軍是為了抵擋山王的攻擊,為了保護朔州而揮刀,他們有何錯?”
澤北冷笑:“是啊,他們沒錯,那山王人何辜!憑什麽他們要食不果腹吃糠咽菜?!披風卧雪居無定所?!”
随着他的話音,那一把銀絲被他盡數握成齑粉,兩道黑線再次彈出,緊緊将仙道的雙腿也扣了起來。仙道手腳被捆縛在牆面上,奮力掙紮也動彈不得,他咬牙道:“我不會和你走!”
澤北甩了甩手,走到他面前,低笑道:“是麽。你若沒有過洗髓水,或可與我一戰,現在這番樣子,卻是沒什麽資格同我講條件的。仙道彰,我這可是為你好——我們才是同一類。”
他看到仙道眼神突然一變,于是順着他視線回頭一看,卻見是彌生一臉疑惑之色,走出神奈川客棧門口,正在打量醫館內堂。
雖然仙道将這方空間的聲音和場景盡數封閉,但兩人相鬥引發的靈力波動太大,沒準是彌生感覺到了什麽。
“喲,要叫幫手進來嗎?”
澤北看着那年輕女子的身影,啧啧道:“她還以為我是個不世出的凡散修呢。我們這陣仗,會不會吓到她啊?”
開什麽玩笑。如果澤北願意,這條街上的人統統只有死的份兒。仙道低喝一聲,手中撓癢耙突然間光芒暴漲,一道利錐沖着澤北刷然刺出!澤北急忙側身,然而那利錐還是劃過了他的肩頭和臉頰,留下了一道仿佛灼燒一般的猙獰傷口。
澤北的笑容淡了下去。
“很好。”
他逼近仙道,伸手攥住了仙道的手腕,仿佛烙鐵一般的高溫讓仙道忍不住痛呼出聲,神志都好似被這突如其來的灼痛所打散。
“你竟能忍心對我下手,”澤北榮治抓住了那只撓癢耙,手下使力,終于将之從仙道手心中拽了出來:“這才幾年,你竟然連自己是個什麽東西都搞不清了!”
他輕輕說出這句話,而後翻轉手腕,将這棍子直直向着仙道彰的胸口捅了下去!
“!!!”
一瞬間劇痛讓仙道連呼喊都發不出聲,只有額上迅速沁出一層汗水,他空張着口,雙眼近乎失焦一般看着像刀一樣插進胸口的棍子。有飛速旋轉着的翡色光帶從創口處攀緣而上,而後又更快地消散在空氣中。那棍子似乎在自己的身體上捅出一個前後透風的大洞,在劇烈的疼痛中,仙道覺得自己四肢百骸的血液都在迅疾流失到不知名的地方,這流失幾乎讓他從內裏開始皺縮,他忍不住想要蜷起身子,然而四肢捆縛卻讓他一動都不能動。
汗水順着眉間,流進了雙眼,疼得要命。
“看見了嗎?”
澤北伸手抹了一把仙道額頭的汗水,輕聲嘆息:“你心心念念的寶貝,可是兇器啊。”
“凡人馭靈,已是狂妄;你空有數百年靈識,還甘願為他們所驅馭,更是可悲。仙道彰,我真沒想到,你竟能蠢到這種程度!”
仙道被“不戒”釘在牆上,身體每一寸的動彈,都讓他痛得幾乎要昏死過去。他感覺到濃郁的血氣滾燙鹹腥,如同鋼針一般戳着喉嚨口。他張了幾次口,才斷斷續續發出了聲:
“你……不能殺人……你知道、知道的……他們是無辜的……”
澤北冷冷道:“無辜?世間無辜人千萬,誰能幫得了山王半分?什麽無辜,分明是不關己事的冷漠!”
他搖搖頭,道:“我只可惜你,仙道彰。我此行的計劃裏,本來并不想同你動手的。”
此刻仙道視野中的澤北,已經有些模糊不清了,他努力擺了擺頭,争辯道:
“他們不是……不是冷漠……澤北,你這樣、這樣——”
他努力咽下一口血,道:“這樣對湘南軍,也是不公平!”
澤北聞言,興味地挑起眉頭,将攥着的撓癢耙又向下摁了一分,聽到仙道的尾音變成了痛呼,才嘆道:
“你還同我講道理……牙尖嘴利……不過你的确說的有道理。”
他仿佛突然想到了什麽一般,笑意擴大了些:“為了保住他們的命,也許我該選更省事的辦法。”
他啧啧道:“你帶給我的意外真多,仙道彰,這下我的計劃都要全盤重寫了呢。”
仙道看着他的表情,胸口的空洞似乎在一瞬間變得更大了,好像有什麽不可說而似有似無的預感,在粉碎他少得可憐的知覺——
“你……”
“我決定先讓你冷靜冷靜。”
澤北接了他的話頭,愉悅道:“不如我去找湘南侯‘聊一聊’。他是在軍營吧?聽說兩天沒回來了,該不會是在躲我?”
仙道瞠大了雙眼,不可置信道:“你不能……你不能去!”
澤北松開手,退後一步,歪着腦袋看他:“我為什麽不能?既然我勸不動你,便請侯爺勸勸你好了。”
仙道一時間覺得天旋地轉,用力掙紮起來:“我和你走!現在就走!”
澤北聞言,大笑起來:
“你在耍猴嗎?!”
他攤開兩手,搖了搖頭:“你為什麽就不明白呢?你難道沒有看出來,在我面前,你沒有談條件的資格。”
“我好言好語和你說,只不過是看在我們身出同源的份上,”澤北眯起眼睛,笑意冰冷:
“竟還還學會出爾反爾,仙道彰,你這個人未免當得太差勁!”
他伸指點了點仙道,返身向門口走去:“我去了,走一趟魑魅灘還是費勁的,我可不願無功而返。你若有本事,便來追我試試。”
“你站住——”
仙道怒極,用力掙紮起來,然而這動作只讓他感覺到刀劈一般劇痛,仿佛四肢百骸都被薄如蟬翼的刀片齊齊削過,痛到他渾身顫抖不止。在幾近模糊的視界中,他看到澤北輕而易舉穿過了他設置的禁制,也未回客棧,而是轉向城門方向,走入沉沉夜色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