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歧途(上)
第十六章歧途(上)
臘月初十,湘南軍全軍缟素,朔望城無有嫁娶事,連賣鞭炮燈籠之類的商販也停市一天,山王那邊繼續安靜如雞。
如果非要找出件反常之事,那只有相田彥一在傍晚時分,發現對面的神奈川客棧裏,住進了一個陌生人。
自從湘南軍和神奈川進入詭異的相看兩厭狀态之後,三井便再三叮咛彥一,一定要盯緊街對面的任何雞零狗碎一絲不落;今天這日子又很特殊,故而他格外繃緊了弦。借着上次的縱火,他倒是将街對面神奈川的常駐成員盡數記得清楚,驟然出現了生面孔,便也顯得格外紮眼了。
“師叔師叔師叔!對面來了個生人!”
相田彥一打斷了仙道在後堂吭哧吭哧磨草藥的大事,極鄭重極嚴肅地對自己的監視成果進行了彙報:
“男的,挺年輕,風塵仆仆的,帶了匹黑馬!”
仙道停了手上動作,好奇:
“哦?來了生人?”
馬上都快要過年了,朔州地界上的人已經基本上沒有什麽流動,該東歸的按着路程早就出發了,該回鄉的為了年節的準備也都回來了,這個當兒有人還住客棧,确實挺奇怪的。
更何況還是在臘月初十。
三井去了湘南軍營,醫館中他和彥一。仙道擦了擦手站起來,道:
“我去看看。”
他随着彥一一路去了前廳,準備站在門外瞧瞧。然而,人剛至門前,便突然間愣住了。
視線所及之處,神奈川客棧的大堂中靠近門口的一張桌子旁,有個人在他看過來的同時擡起了頭。
不錯,彥一說的沒錯,是個男青年,挺年輕,風塵仆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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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關鍵不在于此。
關鍵是,仙道能夠感覺得到,這個“人”,和他自己一樣,并不是一個真正的“人”,而是靈物成人。
那人和仙道對上視線之後,顯然和仙道有了一樣的結論。他不由笑了。然後站起身,出了門,向仙道走過來。
“沒想到在此處竟然能遇到同道中人。”他向仙道擡手行了一禮,臉上是發自內心的燦爛笑容:
“在下澤北榮治,不知先生如何稱呼?”
仙道在巨大的震驚中愣了片刻,直到這“人”站在自己的面前,和自己面色如常地打了招呼,才回過神,動作僵硬地擡起了手:
“……仙道彰。”
澤北榮治持續熱情:“仙道先生,幸會幸會!先生若不介意,可否一敘?我見到先生,真是高興得很!”
仙道:“……請。”
相田彥一在一旁,看着仙道竟木木噔噔地把這個陌生人一路往後堂領,對這事情的詭異走向,他幾乎驚掉了下巴,旋即心頭不由籠罩上一層厚厚的疑雲,幾乎立時便想要轉身奔出醫館,去湘南侯府報信兒了。
但他不能把仙道一個人留在這兒。
或者說,潛意識在告訴他,師叔很強大,一定不會有事。
仙道成樹數百年,成人二十多年,身處天下靈氣彙聚之福地陵南閣,又得田岡茂一、越野宏明等高人傾心盡力相助,無論是資質還是機緣,可謂是得天獨厚。他雖從未因此自傲自負,但潛意識中,一直覺得這天底下,恐怕再無和自己一般遭遇的第二人。可是,在老湘南侯夫妻墳茔處鎮壓的強大靈物和那楓樹幻影,讓他不由得開始懷疑流川楓母親的身份——但這僅是懷疑,無有實證;不料,沒想到這麽快,老天竟然緊接着就放了一個确定的、活生生的同類在他眼前,拍醒了他那無緣由的自以為是——
靈物成人,他并非孤例。
他看着這個叫“澤北榮治”的人動作熟稔地和人套近乎,落座品茶,禮數周全,和普通人毫無二致。一開始的難以置信、疑惑新奇合着後知後覺的親切感一并在心頭噴湧,幾乎要将他兜頭淹沒了,一時間竟一個字也說不出,只是不由自主地将兩只眼睛黏在對面這人的周身上下,來來回回,翻來覆去地打量。澤北榮治放下了茶盞,含笑道:
“先生可看夠了?”
仙道:“……”
彥一:“……”
陌生的男青年繼續道:“若是看夠,不知能否與先生單獨聊聊?”
彥一:“……”
這就趕人了?這就趕人了?!
他立馬扭頭看向自己這位親師叔。然而萬萬沒想到——
仙道:“……彥一,你先出去一下。”
彥一:“!!!”
澤北榮治沖他投以抱歉一笑:“做生意都不容易,前廳不能沒人啊小哥。”
所有在腦海中零碎閃現的托詞被這句話轟然擊為齑粉。
相田彥一張口結舌,一個字也沒能說出來。
仙道扭頭看向他,眼神中竟然前所未有地浮現出懇切之色。
師叔從未這樣看過他。
他愣了片刻,終于退了出去。
澤北榮治看着彥一進入前廳,才收回視線,笑道:“看來先生與人相處得很好。”
仙道喉頭一動,終于找回了自己的聲音,開口問道:“你是什麽?”
澤北榮治聞言一怔,旋即朗聲笑了出來,搖頭道:“我好久沒遇到如此說話的‘人’了!仙道先生,看來你為人不算久。”
仙道抿唇不語,等待他的答案。
澤北看他的執拗神色,眼中滿滿笑意,一字一句地回答他的問題:“好吧,我是胡楊。”
胡楊。
生于戈壁,生而千年不死,死而千年不倒,倒而千年不朽。
“我成樹已經一千餘年了。為人的時間麽,五十多年吧,記不清了。”
澤北榮治沖他眨眨眼:“可看起來還是很年輕,對麽。”
仙道怔了怔,點點頭。
一千多年,比陵南閣開辟的時間還早。
天地之大,萬物變幻,總是帶着讓人的思緒都不可企及的玄妙和深邃。
他下意識便想接着問,你是怎麽成人的?為什麽想成人?這些年你都有什麽遭遇?
但他沒有問出口。
他并不能準确把握,此時此刻他們兩人,究竟以何種身份來交談。既已為人,這些問題,多半并不适合初次見面便來相詢;作為靈物,他們二者無論年歲秉性、生處和遭遇,皆不相同。這些問題回答起來,恐怕不是三言兩語便能講清楚的。
更何況,他沒忘記,這個人此時到來,并不尋常。
于是他換了問題。
“你來朔望做什麽?”
澤北又一怔。仙道這種開門見山不加遮掩委婉的提問方式,确實讓他不太适應。他的笑容淡了些,頓了頓,方道:“我來采買。只是沒想到遇到你。”
後堂雖然生了火盆,但并不很暖。澤北沖火盆隔空一彈,其中的火苗頓時旺了起來。
“我原是紮在魑魅灘西邊的胡楊,早年游走南北東西,學習為人的道理。消耗了許多時日,才明白人所說的‘走到哪裏,還是家好’,于是重新回到西邊來。現在便在埈城,教小孩子念書。這次來朔望,是買些筆墨紙硯之類。”
仙道心頭一動。
埈城,他是知道的。
這是山王最靠近朔州邊境的城池。
當山王與湘南軍停戰的時候,兩處的平民是能夠通行通商的,但事實上,兩處往來的人少之又少。因為這兩處隔着廣大的魑魅灘。魑魅灘大部分是戈壁,還有流沙,如果不是軍隊、商旅有專門補給,普通平民穿越這裏,往往存在生命危險。
對于澤北榮治而言,這種穿越倒不算什麽。只是,對于仙道來說,“埈城”所隐含的信息是——
澤北榮治,來自山王。
澤北看他若有所思,轉而開始問他:“我之前沒有在朔望見過你。你是什麽?為何到這裏來?”
仙道想了想,答道:“我是樟樹。我在這裏行醫。”
澤北點點頭:“樟樹……不是生在苦寒之地的啊,哪裏不好,偏要來這裏。這裏風沙大,又兼酷寒,缺水缺人,實在不是個好地方。”
仙道聽了他這話,腦中不禁首先浮現出流川楓的臉,便道:“我來此地,是幫朋友。”
澤北聞言,微微勾起嘴角,擡起茶盞來啜了一口:
“朋友……世人為‘朋友’能夠兩肋插刀,世人生平最痛事之一也是‘朋友’的背叛。朋友易為又難得,易散又難分,你倒是個性情中人。”
易為又難得,易散又難分。
仙道第一次聽別人,這般來評述“朋友”。
他一直認為,做朋友,是不會去考慮“難易”的。他從來未曾想過,和流川楓做朋友很容易,或者很難;為什麽容易,以及為什麽難。甚至到目前為止,“做朋友”也只是他單方面的的認為,從未得流川楓的親口認同。
但這又有什麽關系呢?
三井之于流川楓,宮城之于三井壽,水戶洋平之于櫻木,越野之于自己,誰人不是朋友?難不成都在心頭擱置了天平,時時衡量、刻刻計算?
但田岡說過,“人”,終究是各有不同的,無法統一所思所想。澤北如此想,不見得有錯。只是,作為千年靈物,本來已很寂寞,于仙道而言,他實不忍看他孤獨。
于是他說:“朋友很重要的,我這些年,得了朋友好多幫助。”
澤北笑笑,搖了搖頭:“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你沒有身負過人靈力,他們還願與你做朋友嗎?你有用,才有資格為友。”
當天一整晚,仙道都神思不寧,沒有睡好。
澤北榮治其實算一個很好的聊天者。他并沒有談太多的沉重的東西,互相了解了身份之後,他便與仙道暢談這些年的游歷見聞,很多人事的确新鮮,是仙道聞所未聞的。不知不覺,兩人就聊到了深夜,澤北才意猶未盡地告辭回去。然而待仙道躺在了床上,澤北榮治口中那些新鮮見聞卻很快如潮水般退卻了,只有那個問題,無比突兀和明顯地浮現在仙道的腦海中。
如果你沒有身負過人靈力,他們還願與你做朋友嗎?
他從未想過這個問題。
而讓他心有不平的是,他竟然發現,澤北這個設問,似乎很有道理。
因為他的過人靈力,越野才信任他,讓彥一來找他;因為他的過人靈力,流川楓才會與他達成約定,幫助他援救陵南閣;因為他的過人靈力,三井壽和宮城才會從一開始的陌生,轉向信任他保護侯爺。這麽看來,确乎首先是因為自己“有用”。
所以不是因為“仙道彰”這個人,而是因為仙道彰的“能力”,才可以達成友誼嗎?
可是自己不是這樣的啊。他認流川楓為友,與他是不是一品軍侯無關;他認田岡、越野為友,與他是不是陵南閣閣主無關;他認三井、宮城為友,與他是不是大将軍無關;他認彥一、櫻木、木暮、水戶等人為友,也與他們的身份和“有用與否”毫無關系。
到底,誰對誰錯?
他不是不願為人所用,而是惶惑于這其中是否有,或者是否應該投入真心與感情。
潛意識告訴自己,他的想法沒有錯。但不知為什麽,他就是很在乎這個問題。
仙道彰翻來覆去,輾轉反側,不想睡覺。
那時候他還不知道,其實彼時的自己就是很在乎一件事:
他在湘南侯的心目中,到底是什麽位置。
初十當夜,開始下雪,一直下到天亮了也不肯停。下雪的規模和速度遠遠甩出掃雪速度一整條東街,朔望從上到下白成一片,幾乎成了雪砌之城。
在軍營裏忙活了一整天又被兵士灌了酒而宿醉的三井壽,牽着小蓮揉着腦袋進了城,又一步三滑地慢慢拐上了東街。
誰料擡眼的當兒,就看到一個男子大步走出了神奈川客棧,直直朝街對面的醫館裏走。
他頓時十分酒醒,拽了小蓮大步追了上去。然而走到門前一看,卻見仙道竟和那人聊上了。
被冷在一邊的相田彥一看到三井,立刻跳了起來迎上去:“三井将軍回來了!”
堂中那陌生男子聞言回頭,視線與三井隔空相撞。
喲,是個生面孔。
三井盯着那人,随手在小蓮腦袋上輕拍一記,朝角門那邊揚了下手。黑色的高頭大駿便自行踩着步點噠噠走了過去,彥一忙去開角門的門栓——這馬靈得很,從不肯讓三井之外的人牽。
三井壽帶着一身雪沫風霜兩步跨進堂來,笑道:“喲,這麽大早就有生意?”
仙道一怔,突然意識到——
他需要個理由,向所有人解釋與澤北榮治的關系。
正想着,澤北已經擡手一禮,搶先開了口:“見過軍爺。我是仙道先生的朋友,并非求醫之人。”
三井聽着話,人已經到了桌邊,擡手自個兒倒茶水。他笑看仙道:
“嘿,你這朋友,沒見過。莫非專門來尋你的?”
年輕将軍倒茶時側身向着仙道,雙眼笑意之中,問詢之意如尖銳鋼針,在眼角一閃而逝。
仙道覺得自己看懂了那眼神的意思。倉促之間,他只能随道:“嗯,別處的朋友。”
——他沒有說出,澤北原是來自埈城。
在這外松內緊的當兒,他知道這個詞對于三井壽而言,意味着什麽。但不知道為什麽,他還是沒有說出口。
事實上,無論是澤北榮治,還是仙道彰,對于他們這些與塵世幾乎毫無原生牽絆的靈物而言,“山王”、“湘南軍”甚至“皇帝”,都是極為遙遠而短暫的詞彙,幾乎與空氣鳥獸無差。歲月倥偬,萬物生死,沒有什麽是獨特的,也沒有什麽是恒定的,即使“仙道彰”選擇“湘南”,也只是與“人情”有關,與“世情”無關。
但三井他們和靈物不一樣。或者說,真正的人,是不一樣的。
他們在出生之前,就已經被世事洪流和命運之網深深纏繞,身份、榮譽、仇恨、信念,一筆一劃,盡數楔入血脈。他們行事皆有因由;而因由的背後則是世世代代累加在“人”身上的恒常定義。對于三井而言,“山王”不是一個詞彙。它絞纏鮮血和仇恨,填塞在三井邊關回憶中的每一個圖景裏,是決定他一生的命運軌道。
澤北榮治從善如流地接了話,道:“我是散修,大江南北都走,前些年與仙道相識,頗為投契,沒想到在這兒竟能遇到他。軍爺也是仙道的朋友嗎?”
三井轉回身來,笑道:“快到年關了,也就你們修士會折騰。先生哪裏人?此時來朔望不知有什麽事呢?坐坐坐。”
看樣子澤北也是很清楚埈城微妙之處的。仙道懸空的心多少落在了實處,然而從此刻開始,他卻再也插不上話了,三井非常自來熟地開始與澤北攀談,兩人将他晾在了一邊。
仙道自個兒想了想,在旁邊坐了下來,開始侍弄他昨天沒收拾完的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