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回山(下)
第十一章回山(下)
仙道回到越野那裏時,流川楓已經離開了。越野看他肩上濕了一片,便知道他去了哪裏。他給仙道斟了新茶,道:
“還怪有心的。師父要知道你現在的境遇,一定會替你開心。”
“開心?”
仙道忍不住哼了一聲,裝作擠兌他:“你是指被你們連哄帶騙搞到京城裏,然後又被連哄帶騙弄到朔州去?”
越野笑着搖搖頭:“不,他會開心你‘入世’了,你和塵世中的人事有了聯系。而且目前來看,這些聯系都是向好的,湘南侯很看重你。”
“他人呢?”仙道問:“不會先去吃飯了吧?今天的飯是魚柱下廚嗎?”
越野:“……省省吧你。不過你們倒想一處去了,他去祠堂給師父敬香。”
仙道啜了一口茶水,想了想,開始問:“流川楓到底和田岡有什麽緣分?原來田岡在我這裏讨過一片樹皮做護身符,最後竟然轉手送給了他。”
越野:“……”
這兩個人,來陵南閣辦事的章程竟都是一模一樣的:拜祭田岡,以及向他詢問彼此的底細。
他頭疼地捏了捏鼻梁根,剛打着十二萬分的小心應付完第一個,又得來給第二個解疑答惑:
“師父和老侯爺認識。師父原來下山走動去朔州的時候,機緣巧合幫過老侯爺一個忙。兩人頗為投契,流川楓既是故人之子,他便也照拂了一些。”
“這樣啊。”仙道點點頭:“怪不得他小時候會在閣中待一段時間。那時候他還經常去我那裏呢,有時候一待就是好幾個時辰,從來沒見過那麽安靜的小孩兒。”
越野:“……”
他正色問仙道:“他應該不知道你的身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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仙道瞪大眼睛看他:“你說了?!”
越野立刻搖頭:“沒有。”
“吓死我了,”仙道長出一口氣:“我當然沒告訴他了,田岡不是囑咐過嗎,靈物化人是件了不得的事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我一直守口如瓶,誰都沒說。”
越野:“……”
他很懷疑仙道“守口如瓶”的能力,否則,湘南侯不會對自己說的第一句話就是打聽仙道的來歷。
他自然對湘南侯什麽也沒說,但他同樣也并不打算向仙道複述湘南侯的心思。直覺告訴他,他不應該增加這兩人之間無端的假設和猜忌,有什麽問題,面對面解決永遠要比多一個人從中遞話來得簡單幹淨。
而且,他覺得,湘南侯和仙道,應該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萬丈紅塵,能遇到些許知冷知熱的親友是很不容易的緣分。原來,仙道的朋友只有田岡和自己,有些事情,他們能幫到他,但有些事,他們力不能及。湘南侯雖然是朝廷中人,但看得出是個有抱負有胸襟的爽利男兒,若他今後能照拂仙道,應是很好的。
所以,他最終只是說:
“朔州不比這裏,條件要艱苦許多,照顧好自己。”
仙道正在舒心品茶,聽了這話,不由苦了臉:“我聽三井說那裏荒得很,他和宮城良田打賭,說我頂多能堅持三個月。”
越野笑了:“沒想到宮城将軍竟對你很有信心。他是個好人,彩子得了他很多照顧。”
“不,”仙道沉痛道:“他賭我只能堅持一個月。”
越野:“……”
雖然嘴上聽着嫌棄,但越野能看出來,仙道的心情不錯。他沉默了一會兒,站起身來,去拿了個小盒子回來。他坐到仙道對面,将這個盒子放在桌案上,在仙道面前打開了它。
仙道湊頭去看:“這是什麽——”
他止了話頭,略帶疑惑地看向越野。
盒子裏的東西,他認得。
那是一粒香樟種子。
越野卻沒有看他帶着問詢之色的雙眼,只低頭看着那種子,道:
“這便是我之前說要交給你的東西,其實也是師父要交給你的東西。本來,他是希望你在人世間行走夠了,看得透徹之後,再拿到它。照理說,我應該再過些年月給你。可是,陵南閣要封山五十年,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他面露遺憾之色,苦笑道:“我猜你一定還沒想到這一層——這是你我相見的最後一面了,仙道。”
仙道怔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瞠目,突如其來的震驚竟讓他一時間連說話也不能。
越野長嘆一口氣,努力壓抑了心緒,方繼續道:“山修雖然能延遲衰老,常駐容顏,但最終也敵不過生死,我已經一百零三歲了,剩下的壽數出不了三十年。你們走後,陵南閣會徹底封絕一切常人和修士的進出之法,斷了世人對陵南閣的所有念想。我會死在這裏,看不到陵南閣重新開山的那一天。”
說到這裏,越野宏明仿佛又重回在大獄裏的重重老态,肩膀也微微垮了下來。這讓仙道也突然意識到他原來常常忽略掉的一個事實——
是了,他與田岡相識将近兩百年,最早見越野宏明的時候,他還是個跟在田岡身後的少年。時間對仙道而言本就是最不值錢的東西,但對田岡和越野這些常人卻不是。
人,總是會死的。即使修士能他們遍窮天地玄機幽微,卻總有時間,會限制他們的腳步。
“——但是你不一樣,”越野繼續道:“你是靈體塑成的人形,只要你願意,可以一直活着。但師父說他既答應了你想要做人的要求,便不止是給你人的形貌,他還給要給你兩樣東西:一是人世無常的變數——也就是僞裝後的‘不戒’;二是選擇生死的自由——也就是這粒種子。”
他将那盒子輕輕推到仙道面前,裏面的種子小小一粒,散發着微微碧色的光芒:
“若是哪一天,你真的覺得人世已閱夠,已無憾,已不想再駐留,你可以用它結束這一生,回到起點,做回一棵樹。”
“師父說,他不能只讓你生,卻不知死。那不是‘人’。”
當天的飯菜如仙道所願,的确是魚柱掌勺。所以為了能夠盡快享口福,仙道不得不出門把不知野到哪裏去了的湘南侯拎回來。
和越野交談過後,他心情有些沉重。那感覺和田岡去世的時候不太一樣。
知道他身份和他所有過往的人,只有田岡和越野,越野一走,他就真的是“沒有過去”的人了。
也許要勉強算一下的話,他的過去,竟然只有湘南侯,還機緣巧合,交集過那一星半點,除此之外,就真的沒有旁人,還專門記得陵南閣後山峭崖上的曾經有棵香樟樹了。
一路走走問問,得到的回應竟是湘南侯一路向後山孤嶺去了。仙道心頭不由咯噔一下,他已九成九曉得了湘南侯的目的地——
一定是他還是樟樹時站了大幾百年的地方,也是小流川楓多次去過的地方。
果然。
仙道吭哧吭哧一路爬了上來,側身靠了棵樹大喘氣,他擦擦汗,對着那峭崖邊獨自站立的湘南侯氣若游絲道:
“……侯爺,想爬山今後有的是機會,能不能不折騰我呢?”
流川楓看着眼前雲蒸霞蔚的開闊山色,感受着四面吹來的觸感熟悉的、微涼的山風,聽到這話,輕輕呼出一口氣。他沒理會仙道的抱怨,只道:
“我幼時在陵南閣待過一陣,經常來這裏。”
他回過身,看向樹影下的仙道彰,看他那斑駁樹影下仙道不甚分明的神情:
“這一大片後山,難為你還能找到這兒來。”
——這是我老窩呢我怎會不曉得!
仙道真誠回答:“是啊,找了不少地方,好累的。”
流川楓幾不可見地微微提了提嘴角,他似乎沒有想要挪步走人的意思,仍然站在原地,又道:
“原來這裏有一棵樟樹,很高,很大,枝條都伸到了峭壁之外,投下的樹影濃密又涼快。我經常坐在樹下,想我的父親和母親。有時候還會在這裏睡着,是田岡閣主尋到我,才把我背回去的。”
——是啊是啊,那麽小一點兒的人就在這四面透風的地兒睡着了,沒遮沒蓋的。要不是我給田岡傳了話,你怕早凍死在我腳下了。
仙道忍不住又腹诽了一句,繼續認真扮糊塗:
“哦,這樣啊,侯爺和陵南閣很有緣分吶哈哈。”
流川楓看着他,慢慢點點頭,道:
“是,很有緣分。只是可惜,那棵樹不見了。”
“……”
仙道覺得撓了撓頭,終于擠出個理由來:“可能砍掉了吧,陵南閣每年其實要修不少東西會用到木頭的,修修補補都是就地取材。”
他詫異于湘南侯此刻的話有些多。并且直覺認為不能再聽流川楓回憶過去了,說不準什麽地方要露餡,于是強行改變了話題:
“這山上啥都缺,就是不缺樹,少了一棵也沒啥。侯爺啊,我們去吃飯吧,是魚柱師兄掌勺,他手藝很好的!機會難得僅此一次!”
湘南侯沉默了一會兒,卻只回了他的前半句話:
“……不,樹雖很多,他不一樣。”
——你不一樣。
仙道愣了一下。
流川楓走了過來,似乎沖他笑了一下,便越過他,向山下走去了。仙道看着他的背影,感覺胸口好像被人用手掌心攏着一處不知名的地方,好像很燙,像岩漿咕嘟咕嘟冒着泡;又好像很溫柔,就像當年在繁茂的枝葉間,有一只胖乎乎、軟綿綿的小手,輕輕地搭在了大樟樹堅硬粗糙的枝幹上。
他也不由得笑了。再看了一眼那自己曾經日日夜夜站立的地方,他向湘南侯的背影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