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攤牌(中)
第十章攤牌(中)
“啥?那玩意兒已經被送進宮了?冬瓜,你好歹順過來給我們瞧一眼長長見識嘛!”
仙道精準地掐着時間點兒回到櫻木宅,完美地趕上了晚飯。聽說蒼龍珠找到後就被馬不停蹄護送回宮,櫻木花道十分不滿。
仙道抓了筷子開吃,沒搭理他,心中還在回憶送珠回去時的事情。
蒼龍珠太重要了,因而由他與宮城良田親自護送回宮,在太廟安置好。上回流川楓只帶他去了社稷壇,沒有來過太廟。一進太廟,他便感覺到一股異常強烈的束縛靈體的力量,這讓他不舒服。幸虧他已成人,否則,恐怕會困在這裏,再也出不去。他将蒼龍珠放回原位的瞬間,感覺到這束縛的力量陡然消失了,但與此同時,他那觸到珠子還未離開的指尖處,仿佛成為一個通道,全上上下的靈力突然向這處湧來,幾乎要盡數傾入那珠子裏;而整個太廟裏的空氣仿佛都被換了一輪,因靠近社稷壇而顯得靈力充沛的空氣,突然間變得清清爽爽,與其他任何普通地方均無異。
仙道猛然抽手。
他忽然意識到蒼龍珠其實是個什麽東西——
它在特定的位置——就在這太廟中,可以吸收靈體。
這有些奇怪。
不錯,在社稷壇那裏,有專門束縛和鎮壓靈體的陣,但靈體在那裏是不生不滅的狀态;而蒼龍珠,卻是可以讓靈力消失。
從“有”,變成“沒有”。
冬瓜一心走神,不理自己,這讓櫻木花道很不忿。他個話痨,實在嘴癢,于是又逮着木暮道:
“哎,你說那個安西光義那麽大的官兒,為啥還和山王勾結啊?他還有啥得不到的,得依附那幫孫子?”
木暮耐心給女兒喂了一口飯,才道:
“少爺,我們是小老百姓,這話你不要到處去說了。他們大人物的事情,自會由大人物去處理,我們就不要操心了。”
櫻木冷哼一聲:“什麽小老百姓,什麽大人物。這事情一不小心就要搞的兩邊打仗,打起仗來又要抽壯丁又要加稅,哪個和我們小老百姓無關?!我看啊,就是太多人事不關己高高挂起了,才會養出這種大害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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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暮看了他一眼,嘆口氣,一時竟也不知說些什麽好。想了想,只能道:
“不是還有湘南侯嗎。總之,少爺與其想這些,不如好好跟着仙道先生學本事,或者來學習做生意。”
木暮的話,并沒讓櫻木花道聽進去;倒是一句“湘南侯”,終于讓仙道從神思中抽了出來。
他雖不是朝廷的人,但或多或少感覺到朝中近日的動蕩;宮城良田說侯爺常常入宮,很晚才回;鐵牢屬于大理寺管轄,但他去的那幾次,藤真健司和花形透都不在。陵南閣的全盤籌謀他雖然曉得,但眼下這局面,又似乎陵南閣只是朝中勢力互相攻讦時的一塊趁手石頭。福田替越野選定了安西光義,但誰又替福田選定了安西光義的呢?從救彩子那天的情形來看,多半就是藤真健司了。那現在,恐怕正是藤真他們全力想要摁倒安西的時候吧?
但是湘南侯又很是提防藤真的樣子……
仙道搖搖頭。
複雜,太複雜了。
而且,他也沒忘,這事情結束了,如果陵南閣能全身而退,他就得依照約定,跟着流川楓去朔州。
那裏可是個鳥不拉屎的貧瘠之地啊!
唉,做人太不容易了!
可不可以做個毀約的人呢?仙道一邊吃菜清盤,一邊認真想。
無論生氣砸瓜還是一邊頭疼一邊吃飯,其實比起流川楓和藤真健司二位而言,都已經是好的境遇了——與天子對話,才是這世上最可怕最頭疼的事情。
比如現在,流川楓不知道是沉默更好還是安撫更好。
牧紳一就坐在禦書房的桌子上,一臉明顯的挫敗神色。這種神色,恍惚中只有很小時候太後多給了自己兩把核桃時,才出現在牧紳一的臉上。
真真切切的挫敗。
流川沒有貿然開口。因為他感覺,皇帝的挫敗,恐怕不僅僅是因為知道了安西光義勾結山王。
他站在一旁,沉默地等着。
“你說……陵南閣很早就想抽身離開了?”
牧神一問。
流川楓答:“是。從田岡茂一到越野宏明,他們都不想和政事走太近。”
牧紳一笑了一聲。
朝廷是個烏漆嘛黑的大染缸,這幫山裏來的,直覺倒準。
“但是畢竟蒼龍珠被盜,又生出紫青鬼焰這種異像,讓朝廷上下人心浮動,朕威望受損,不能就這麽放了他們。”
流川楓沒有接話。
牧紳一擡頭,看着他沉默,半晌,突然擡手點點他,輕笑道:
“你總是這樣。朕需要你的時候,你都不幫朕。”
流川楓搖了搖頭:“不。皇上說,臣便做。”
牧紳一嘆息:“你只願意同我做君臣,不願意同我做兄弟。”
皇帝這稱呼讓流川楓眼皮微微一跳,一股久違的,讓人心頭酸澀的情感不可自控地慢慢在胸口蔓延開來。。
他父母過世極早,太後将他放在膝前養大。
他本是将牧紳一看作哥哥一樣的。
但是,皇上,你有沒有真的将我看作兄弟呢?
恐怕你自己也說不清罷。
牧紳一看着流川楓不為所動的神色,勉強笑了一聲:“好了,朕知道。你總是為朕着想的。”
你還知道分寸,不耽于恩寵,不讓朕難辦。
而另一個人……
思及至此,他的神色無端陰鸷下來。
“你說,是藤真健司唆使了陵南閣中人攀咬安西光義?”
流川楓沒有猶疑,答道:“是。”
牧紳一冷道:“先是安州軍糧,又是陵南閣,他的算盤倒是沒歇過。”
藤真健司與自己無關,流川楓本不想多言。但聽了皇帝這話,卻又莫名有想說話的欲望,他努力按捺了兩次,發現按捺不下去。
牧紳一也發現他似乎欲言又止,便問:
“你想說什麽?”
“當日安州軍糧有異雖然是藤真健司挑出,但事情不假,皇上讓臣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臣便做了;只是,臣查了歷年卷宗,安西光義門生在漕運征糧一事上,似乎一直不太幹淨。臣不明白,皇上為何不徹查?”
牧紳一看着湘南侯的明澈眼眸,盯視良久,才道:
“先帝在時,就十八年前,你爹在朔州與山王交戰。我軍占了優勢,你爹本可乘勝追擊,但不想糧草補給出了問題,你爹差點回不來。那時候,藤真健司的父親抽調地協管軍糧的小吏,贻誤軍機是大罪,一層層罪狀攤派下來,他爹成了罪狀最重的那個人。這都是安西光義的手筆。”
流川楓沒想到竟果然如自己猜測一般,還和藤真的父親扯上了勾連,不由一驚。
牧紳一看着他,問:“你覺得先帝看不到嗎?他為什麽不治安西光義的罪?”
“因為朕。”
他指着自己,道:“先帝病重,朕又年幼,安西光義是唯一可以扶着朕坐穩皇位的人。當時湘南軍如日中天,其餘軍侯隐以你爹馬首是瞻,不經此事,幼帝如何在朝中立威?孰輕孰重,你說說看?”
不過牧紳一似乎也不是真的要聽流川楓說說看,繼續道:
“安西光義主持了十年貫岚書院,一年要走出青年才俊近百人,這近千人統統是朕的臣子,統統是安西光義的學生。你知道朕當年想把一個藤真健司安插進來與多麽不容易嗎?”
他走近窗前,将之一把推開,指着屋外庭院的一棵樹道:
“你有沒有好好看過一棵樹?朕,是那樹冠的最高處。但是,最高處之下,是枝條,是葉子,是樹幹,是樹根,幹淨的不幹淨的,都有。這近千書院子弟,都是樹冠下最粗的枝條,是牽一發而動全身的莖杆脈絡,你把他們砍了,樹冠是活不長的。”
他搖搖頭,嘆息道:
“朕以為,藤真健司那麽聰明,會懂朕;沒想到,原來你們竟都不懂這個道理。”
一連七天,仙道彰都待在櫻木花道宅子裏養膘。直到第八天,三井壽通知他去接越野宏明和其他陵南閣弟子出獄。
聖上下了旨,陵南閣福田吉兆藐視天道,戲弄皇家,勾結山王,罪責重大,秋後處決。越野宏明禦下不力,自請攜衆封山,陵南閣山修五十年內不得出山。
仙道聽了直咋舌,由衷感嘆朝廷官員的手段。這複雜無比環環套的事件,便被這般粗暴地重新打亂組合成了新面貌麽?藤真健司和安西光義各動了手腳,卻被輕輕松松抹去了;福田吉兆是有罪,可這罪名安得真混亂;當然也遂了越野宏明最初的設想,可這借口編得真體面。
看到仙道彰,陵南閣衆人都很訝異。不過這顯然不是個敘舊以及表達感激之情的好場合,畢竟,一大批剛從牢裏放出來的山修滞留在京城,是件聽起來不怎麽安全的事兒。越野和魚柱純一合計,決定早走為上,直接出城。臨行前,越野宏明叮囑仙道:
“有空回趟山,我有東西給你。”
仙道面無表情抽出陵南閣閣主令來:“正好,我也有東西給你。”
越野見了這個折磨了他好多年的木牌子,臉色都變了,立刻推了仙道的手回去:
“這本來就是老閣主留你的,我駕馭不了它,你好好收着!”
仙道嘆了口氣:“你們一個兩個都算計我,好玩嗎?”
越野聞言一怔,卻只能苦笑。
無論是田岡茂一、越野宏明、相田彥一還是仙道彰,他們的心事重重,他們的身陷囹圄,他們的萬般算計,他們的左右為難,都只是為了“陵南閣能平平安安獨善其身地退回山裏去”這一件事情罷了。為了達成一件事最好的結果,“人”總是會退成了其次,退成了勉強,退成了被設計——而這,竟是人世間最為常見的通理。
明明這世上只有“人”可以左右世事,可為何也唯有“人”,成了那最身不由己,最無法恣意的存在了呢?
他只能拍拍仙道的肩膀:“你知道的,這不是算計。”
所謂人的“算計”,是要比這還殘酷百倍的。他希望仙道永遠也不會遇到。
仙道看着陵南閣那些本來意氣風發、飄然出塵的同門,現在一個個像是泥裏滾過的鹌鹑似的,不由心中唏噓。
“我不會當這個閣主的。”他說。
越野聞言,微微一笑,輕輕搖了搖頭:“陵南閣會一直在,但這份傳承,老閣主希望終止在你手裏。”
他看着仙道,後者明顯沒聽懂他的意思。
“陵南閣代表世人妄圖成常人所不能之事的執念。所謂上可溝通天地玄數,下可插手批命改運,這玄妙的終極便是‘人之永壽,物之通靈’。這在你身上都已經實現,便夠了,陵南閣不可再往前走了。”
越野含笑看他:“仙道,你不必多想,好好過這一世就夠了。”
因為當日襲擊湘南侯的山王刺客逃入安西府邸,致使安西光義受驚卧床,他便向皇帝親自告假,卸了朝中職責,在府中靜養了。一時間,探病的人将安西府邸的門檻磨下去了兩寸,很是熱鬧了一陣。
當然,在這亂哄哄中也有不少人嗅到朝中的風向已變了,于是湘南侯府也變得很熱鬧。探一下侯爺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傷,算着年歲來給姑娘說說媒的也不在少數。三井壽坐在房檐上,看着熟的不熟的人一撥一撥來了又去,各府上送來的東西出出進進,眯着眼道:“這就是,風水輪流轉。”
借着此案,仙道彰終于混到了和三井将軍坐在一起喝酒的殊榮,他此刻也坐在房檐上,探頭朝下看:“天下熙熙,皆為利來?”
“喲,不錯麽,”三井頗帶敬意地看他:“這書袋掉得好,用詞很準,正是這意思!”
仙道想了想,道:“他們來找侯爺,是因為都有難事,要侯爺幫忙處理嗎?”
三井冷笑一聲:“有難事,要來;沒難事,創造難事也要來。這幫蚜蟲,聞着哪兒甜就朝哪兒鑽。”
仙道不解:“可是,侯爺不是馬上要去朔州了嗎?相隔這麽遠,他能幫到什麽?”
三井立刻收回了方才眼中那三分敬意,換上了五分鄙夷:“借勢,懂不懂,這些人抱了侯爺大腿,別人若難為他們,要先忌憚侯爺的身份,這是威懾。遠程的。”
仙道又想了想,忽而笑了:“這倒也是。”
三井瞧他:“你笑什麽?”
仙道指了指自己與三井:“我們不就經常‘借勢’?”
三井瞪大眼:“那哪是借勢,我們都是侯爺的人,做的是侯爺的差使。怎能和這幫人的嘴臉相提并論?你這想事情總是亂七八糟,七扯八拐的,看來我得幫你多開開竅。”
“我倒不覺得開竅有甚麽好的,”仙道終于苦着臉把手中那一小盞熱辣辣的酒水飲盡了,只覺得嗓子火燒火燎的:“那安西大人位居高位,該是最懂各種規則規矩,是頂頂開竅的人了吧?卻在這把年歲壞了為人之本,丢卻他教習別人一輩子的忠義道理,這行事也沒見得有多妥當啊。”
“……”
三井被猝不及防一怼,竟一時想不出甚麽可回嘴的話來。半晌,才讪讪道:
“你們這牙尖嘴利的湊了一窩住,越發能說會道了。”
兩人有的沒的說着,喝光了一壺酒,月上中天,宅院總算是靜了下來。
仙道躺在屋脊上,看着半空裏的大月亮,這月亮從滿變到缺,再從缺變到滿,就這麽多時日過去了。這一輪變下來,月亮還是不是那個月亮,他不曉得;但這段時日已過,他覺得“仙道彰”已不是之前的仙道彰了。
好多疑惑消了,新的見識長了,結識了新人,對舊的人,也多了好些了解。
像個空酒壺,開始“咕嘟咕嘟”向內裏灌東西。
想到這兒,他笑了一聲。
灌酒嗎……那可不要灌方才那酒壺裏的,又辣又沖,喝着鼻尖都熱騰騰發汗。
還是灌那個木暮買來梅子酒吧,有點兒酸,但好下口多了。
他暈暈乎乎如此想着,伸出一只手,去遮眼前的大月亮。不過大月亮從一個變成了兩個,好像怎麽也遮不住。
他将手幹脆擱在了雙眼上,順便閉上了眼。
嗯,這便遮住了。
卻突然聽旁邊有人淡淡道:“你喝醉了?”
仙道将手擡了一條縫兒,眯眼看過去。
三井壽早不見了人影,卻是湘南侯,正站在他身旁,居高臨下瞧他。
仙道另一只手沖他揮了揮,答所非問道:
“不成了,酒我們已喝完了,你想喝,去找三井要。”
湘南侯:“……那你在此幹什麽?”
仙道答得幹脆,伸手朝天上一指:“曬月亮!”
湘南侯:“……”
看來醉的不輕。
他在仙道旁邊坐了下來,确乎聞到了酒味,不由皺起眉。
三井壽這個不知輕重的棒槌,竟給仙道直接灌了關外的燒刀子。這酒沖的厲害,他撂倒了人,丢在自己書房房頂上,就這麽甩手跑掉了?!
全然不知自己被坑的仙道,單方面和月亮玩了一會兒捉迷藏,終于消停下來。開始一心一意向湘南侯介紹:
“這是月亮,它可好了,”仙道認真道:“就它,陪我時間最長。從來不發火兒……哦不對,也發的,有時候藏起來找不到,鬧個小脾氣。”
流川楓沉默地看着他,不知該如何接話。
仙道扭頭看他沒什麽反應,似乎并不想對月亮進行自我介紹,只能嘆口氣,對月亮招招手,代行介紹職責:“這是湘南侯,他不是啞巴,只是不愛說話。”
流川楓:“……”
仙道瞧着湘南侯似乎對自己的介紹還滿意,又忍不住沖月亮補了一句:“他有時候也鬧脾氣的,但是不會藏起來。”
說着他又自個兒笑了:“他藏不起來。三井說,巴結他的人好多呢,天天追着他。”
流川楓:“……”
他不是沒瞧過喝醉的人是什麽樣兒。不過,掰着指頭從記憶當中捋一捋,好像還真沒人是仙道彰這個樣兒。
身旁的人一直不說話,仙道有點憋屈。月亮一直不說話也就罷了,它畢竟不是人;可湘南侯是個活生生的人啊,為什麽也不愛說話呢?
他突然坐起來,看着流川楓,一臉鄭重地壓低聲音道:“你為什麽不愛說話?”
流川楓已确定,這人醉得很可以。他可不願和醉鬼認真講道理,于是光明正大搪塞了一句:
“無話可講。”
仙道歪着腦袋想了想,突然恍然大悟外加驚喜連連,一把捉了他臂膀激動道:“難道你也是棵樹?!沒錯的沒錯的,我和蟲子鳥兒都不講話的,我們只要有接觸,就能知道對方想什麽!确實無話可講!”
這又是什麽渾話?
湘南侯掙開他手,沒好氣道:“我看才你是樹,榆木腦袋,油鹽不進。”
仙道認真搖頭:“不不不,我不是榆樹,我是樟樹。侯爺,你什麽時候開始做人的?做人習慣嗎?你好像做人的時間比我久嘛。”
湘南侯額上的青筋都快要跳起來了。什麽做人不做人的,不是人,難道還是東西不成!
他站起身,彎腰捉了仙道胳臂:“你喝醉了,随我下去。”
不過仙道卻沒有随他起身,他坐在那兒,突然沉默了一瞬,然後擡頭看着流川楓,似乎清醒了半分。
他很認真地看着湘南侯,緩緩搖了搖頭:
“不對,你是人。我見過你小時候的,是小團子,不是小樹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