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聯手(下)
第九章聯手(下)
那一天正午時分,京城裏發生了一幕奇景:一道光柱突然憑空而出,自下而上直沖天際,而後變成一團耀眼的青色光芒,向西北方向迅捷掠去。甚至有不少人親眼看到,那光柱竟是從湘南侯府中射出的,甚至還裹挾着平地而起的大風,将湘南侯府周圍三丈之內的沙石殘葉,卷得幹幹淨淨,一絲灰都不留。還有人信誓旦旦,說那光柱其實是一把神劍,乃是老侯爺顯靈;奇光遁向西北,則是老侯爺英靈在提醒兒子別在京城享福了,快去經略朔州呢。
“可是,爹,我覺得那道光像棵大樹呢。”
五歲的小男孩兒夾在一堆七嘴八舌的大人中間,怯怯開口。
“小屁孩兒懂什麽!”
被兒子拆了臺的老子忿忿捂上了自家兒子的嘴。
太缺心眼兒了這是!
宮城良田黑着臉,全程盯着太醫的後腦勺,那神色簡直要化成一把實質的刀,妥妥擱在老頭的脖頸上。太醫抖抖索索地查完所有該查的地方,向流川楓道:
“侯爺,除了腰側的刀傷,其他各處均無恙,您是否有感覺到胸悶或是頭暈?”
流川楓伸手去掩胸口衣服,觸及才突然意識到,胸口處層層布料已經被震蕩成一團破爛,還未來得及換。這樣敞着胸口讓他有些不自在,但眼下只能随它敞着。
“有勞。請回禀皇上,我無礙。”
“還有你,”他對宮城良田道:“修士已經探查過,我身上沒有異樣。你不要一驚一乍的,定力哪裏去了?!”
宮城咬牙切齒地裝慫,看着外人都退了出去,才氣道:
“今天真是狼狽啊!你要今天有個三長兩短,我真是沒法和老侯爺交代!沒法和朔州的叔伯兄弟們交代!咱們府裏必須得多招些修士來!這事情由不得你願意不願意!”
老侯爺生前堅決反對在府中納養修士。流川楓随他爹,無論是聖意恩賞或是同僚舉薦,他一概擋了回去,直到今年,才勉強開始用了個仙道彰。湘南侯府一貫太平,宮城良田平素裏也都由着流川楓的意思,直到這次突然出現了要命的事,他才驚愕于自己平日裏的疏懶——
流川楓不僅是老侯爺的獨苗苗,也是湘南軍上上下下捧在手心裏的寶貝疙瘩,若是出了萬一,簡直是萬死莫贖的大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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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楓聞言,蹙起眉來。
修士,的确是很可怕的存在,哪怕手執刀劍、坐擁天下的人,也可能會在修士面前被輕而易舉地褫奪所有。半個時辰前,當那個仆從裝扮的修士手持利錐,在一瞬間輕而易舉地殺死房中的侍衛、仆從和太醫時,說沒有恐懼,是假的。他的袖中劍向來很快,但當他的軟劍铮然而出時,那人的速度卻更快,只是眨眼間便近得身前。盡管已被劍刃刺中,那修士卻似感覺不到痛楚一般,只用力将手中鋒利長錐朝自己胸膛捅了下來。當時,流川楓從未覺得死亡竟離自己如此之近,近到除了讓人頭腦中閃過“完了”二字,已再做不得其他任何事。
流川楓小時候曾經不理解,為什麽京城裏面很多府院都有能人異士,而只有湘南侯府沒有。老侯爺當時告訴他:
“即便我們手中無刀,在別人眼中,也是手中有刀。手執利刃,時間久了,就會自信,繼而自傲,認為這把刀可以擺平一切。可修士是比湘南軍更可怕的刀,那代表着普通人求而不可得的欲望,擁有修士,就是擁有了無所不能的快刀。湘南侯府已經手執一刀,如果再拿起第二把,就真的離覆滅不遠了。”
修士的能力,是把令人畏懼的刀,正是因為有所畏懼,才永不能将之拿在手中。
于是他幹脆利落斷了宮城良田的念頭:
“此事不準。”
宮城:“……”
流川楓:“那彩子已被送進牢中了?你曉得她的重要,去看緊一點。”
湘南侯堵上了他再出言的機會,直接躺回床去,阖上了眼,明确表示“本侯很累,本侯要休息”,宮城将軍原地糾結了一會兒,發現按照自己的所作所為實在沒有吵醒侯爺的立場,于是恹恹地離開了。
聽到房門被合上、腳步聲漸漸遠去後,流川楓才睜開了眼,伸手按上了自己胸口。
那裏一片光滑,一點點傷也沒有,一點點痛也沒有。
他從枕頭下摸出了一個錦囊,打開來,裏面是一個斷成了兩半的木頭片,仿佛被火燒焦或者閃電劈開了似的,斷裂的邊緣被燎得焦黑,上面原本的紋路都已經看不清了。
但是,拴在這木頭片的紅繩,卻像新的一樣,事實上,它十餘年間一直沒有褪色,此刻,木頭片已經破損得不成樣子,那紅繩的色彩卻新鮮得一如當初。
他拎起紅繩,将那木頭片放在眼前細細打量。
木片很薄,似乎輕輕一掰就能碎掉——這是曾經的自己一度擔心過的事情。然而事實是,這木片結實得像玄鐵一樣,糙得很,一直好好挂在自己脖子上,直到今天。
當利錐幾乎已經刺進了胸口肌膚時,這一直挂在胸口的木頭片才被劈開。木片斷裂的瞬間突然泛起了仿佛要燒融一切的高熱,他眼睜睜看着一棵碧色大樹從這木牌中轟然冒出,直沖而上,樹冠将那利錐擊成齑粉,枝幹将那修士掃出好遠。這樹的主幹是一道一人環抱都嫌吃力的粗大光柱,流川楓眼睜睜看它穿透屋梁,變得越來越粗,直到周身都被籠罩進這光芒之中。他下意識地閉了雙眼,耳畔仿佛聽到了一聲棉線蹦到極致後斷裂的聲音,之後,便失去了知覺。
這個木牌,保護了他的性命。
的确,修士是刀。
可他也是在修士的庇護下,活了下來。
這木牌,是十多年前陵南閣的老閣主田岡茂一送給自己的生辰禮,說是吉符,要貼身戴着。他便依言戴了很多年。
小時候,他一度多病,曾被送上陵南閣修養數月,期間受到田岡茂一的悉心看顧。若不是因為這層機緣,當日他也不會輕易同意插手陵南閣這攤閑事。
他受了陵南閣的恩惠,便要還這恩惠;他因還這恩惠而遭遇殺身之禍,又是陵南閣護了他性命;但陵南閣之所以此番能護得了他,卻還是因他先相信了陵南閣。
一飲一啄,莫非前定。
機緣就是如此玄妙,世事就是這般無常。
他将那破損木牌和紅繩重新收好,放回了錦囊中。
仙道彰和三井壽一天半之後才趕回了京城,期間兩人幾乎無眠無休。三井壽的“小蓮”尤其給力,仙道彰一路上基本上都只能跟在後頭吃馬後蹄刨出的沙子。兩個人灰頭土臉從西門入京,一路聲勢浩大地縱馬放肆,一連跑過了七道大街,才到了湘南侯府門口。
三井壽跳下馬來,反手甩了馬缰繩,直接沖了進去。
仙道彰卻沒三井将軍這般敏捷的身手,一路而來,他幾乎被颠散了架,此刻像攤泥一樣從馬背上蹭了下來,抓住門前的府兵問:
“侯爺呢?”
看門的兩位見他那灰敗神色,結合剛才三井壽那副少見的好似天塌了的緊張,忙勸慰道:
“先生別慌,侯爺沒有大礙。”
仙道彰聞此言,吊在心口的一口氣終于呼了出來,而後才後知後覺地感到腿軟,幹脆在門前坐了下來。
幸虧,幸好。
當日他看到那副圖景,是一個湘南侯府家仆打扮的人,在湘南侯書房中手執利刃迎面撲來。那場景太過逼真,真實到讓他一瞬間覺得自己就是流川楓,胸口不偏不倚挨了那一錐刺入。他并非沒有見過死亡,但那都是生老病死恒常序列中的一環,并不突兀,也不暴虐。他壓根兒沒想到,和他熟識的人,竟然能如此輕易地與“橫死”相勾連。
——他也是在那一瞬間,在比之前任何時候都清楚地意識到,人的脆弱。
仙道彰雙手蒙着臉,全身終于徹底放松下來。他現在又困又餓,實在沒有力氣再回櫻木那裏去了。
如果可以,湘南侯府能不能管自己一頓飯啊。
三井壽和相田彥一來到府門口的時候,便看到了這樣一個“雙手蒙臉委頓在地嚎喪都聽不到聲音”的仙道彰。
“師叔!”
相田彥一急忙跑了過去,跪在他面前:“師叔侯爺他沒事呀師叔!師叔你別哭呀師叔!”
半休克狀态的仙道彰幾乎要被相田叫昏過去,他從腰間勉強扒拉出了撓癢耙點了一點,成功地封住了相田的五感,而後伸手撐着異常委屈和不解的相田彥一的肩頭,勉強站了起來。
三井壽本來想奚落他兩句,但瞧着他灰頭土臉、神色委頓,還是出了門來,扶了他一把:
“侯爺沒事。”
見仙道彰沒回嘴,只是很不客氣地把全身重量都倚了上來,三井又忍不住嫌棄:
“你們這些人,體力也太差了吧,坐在府門前就像個要飯的,多挪兩步都不成麽?!”
這弱雞樣子,簡直給湘南侯府丢人!
他多腹诽了一句,渾然不覺自己已經把仙道彰當成了自己人。半拖半拽地,他将仙道彰一路帶進了飯廳,然後感覺方才還死氣沉沉的人,突然間活了——
“啊……餓死我了……”
仙道彰嘀咕了一句,看着擺的滿滿當當的圓桌,在內心裏感謝了湘南侯八百遍。
流川楓看來果然是沒有大礙,雖然腰上被捅了一刀,但人竟然還是進了宮,可見精神頭是足夠的。宮城良田最近兩天吃住都在鐵牢裏,幾乎是全方位盯着那個盜珠的女賊彩子。這使得一時間在偌大的侯府中,相田彥一竟然成為了最靠譜的信息源,仙道和三井一邊狼吞虎咽,一邊聽相田彥一把這幾天的情形簡單講了講。
“侯爺真是敢搞事,竟然和藤真健司聯手。那家夥滑不溜秋的,一身算計人的手段。”
三井壽忿忿道:“他就不能多等兩天,待我們回來之後再動手麽?”
“哎呀,不行的,再拖那個女的會死的。我去看的時候,她身上七七八八插的都是釘子哦,流出來的血都發黑了,那些折磨她的人心可真狠!昨天宮城将軍回來還說,審訊了那個挾持女賊的修士之後,大家都驚呆了。那個修士竟然是山王來的!安西大人和山王的人有勾結!”
三井壽變了臉色:“山王?!”
相田彥一認真點頭:“是的是的。宮城将軍還說大理寺長官聽到這個消息本來應該高興才對,但是反而像霜打的茄子似的,審訊中老是走神。”
安西光義勾結外賊,這罪名可不是說着玩的。藤真健司與他在朝中纏鬥了多年,抓到了這麽大的把柄,還不得夜裏做夢都笑醒?沒想到竟是副失魂落魄的反應,奇了怪的。
三井壽有些走神地想着,渾然不覺仙道已經掃蕩幹淨了面前的盤子,正将筷子伸向自己面前來。
相田彥一體貼地給兩人添了湯,又道:
“宮城将軍說這個消息是炸翻朝廷的大炮仗,皇上這幾日頭痛得都沒睡好覺。所以侯爺今天才不顧身上有傷,一大早就進宮面聖了呢。”
“那彩子怎麽樣?”
仙道彰一邊吃一邊道:“她的傷能治嗎?人還能活嗎?”
相田彥一想了想,搖頭:
“這個我不知道。但是宮城将軍說她是個瘋女人。”
“哈?”
仙道彰一怔,擡眼看她:“瘋女人?”
相田彥一搔搔頭:“我也不知道為什麽……”
三井壽揮了揮筷子:“管她瘋不瘋,蒼龍珠的下落有了麽?”
相田彥一聞言,眼睛一亮:“啊對對對!我怎麽忘了最關鍵的事!三井将軍,那個女賊說蒼龍珠的下落她只要告訴你一個人!”
三井壽:“哈?”
他突然有種預感,宮城良田氣急敗壞地将這女人看成個瘋子,說不定就是因為這個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