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熟人(下)
第五章熟人(下)
仙道一腦門問號,他下意識地看向三井,發現後者是一腦門的驚嘆號。
流川楓倒是潇灑,說完這句話,他甚至還微微彎起了嘴角:
“之前我說,我幫你救陵南閣,你要答允我一件事。既然你如此迫不及待來問,那好罷。”
“陵南閣無事之後,我要你,和我一起去朔州。”
什麽?!
什麽什麽什麽?!!!!
仙道仿佛被雷劈了一般,整個人僵成了老木頭。
相田彥一賣了自己一次又一次不算,自己竟然把自己也給賣了?!
流川楓不擡眼都能想到此刻仙道的表情:“後悔?”
倒是三井壽重重咳嗽一聲,看向流川:“侯爺,你可別玩脫了。”
“是否玩脫,不在我,在于他。”
流川楓慢慢給茶盞添足水,又給仙道面前的茶盞添足水,方好整以暇地看向仙道,等着他開口。
仙道久久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他對幼年的流川楓有着無法自抑的親近感。說來好笑,流川楓總共也不過在陵南閣待了月餘而已,但排算下來,在仙道紮根陵南閣後山的這幾百年間,留在他近旁時間最多的兩人,竟便是田岡和流川楓了。他見過流川楓最脆弱、最孤獨的樣子,這樣子于他的記憶越深,就讓他越感覺如今“湘南侯”的樣子是那麽不實和虛幻。
他體會了湘南侯府低調的奢華,看到了人們對湘南侯的恭敬,看到了湘南侯本人的威儀沉肅和謀定後動,但是,這些都屬于“流川楓”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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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流川楓”終于告訴自己,他想要什麽。在他吐出“朔州”兩字後,仙道看到了那如深潭般幽深漆黑的眼眸中泛出一星逼人的光亮。
朔州。
那是“流川楓”真正想要的。
仙道一時間覺得五味雜陳。他只能先點點頭,又點點頭,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麽。
三井有些詫異地看着仙道如此幹脆又如此安靜的反應,也終于成功地在腦門上貼了一排問號。他見仙道的眼神停在一盤菜上,沒怎麽過腦子就喃喃一句話:
“……你們這都是吃錯藥了”
不合時宜的冷笑話終究是不合時宜的。結果就是不但其他兩人未有回應,甚至連門外都突然聒噪起來。
只聽一陣噼裏啪啦的響聲之後,有人在外面中氣十足地吼了一句:“三井壽……滾出來!”
然後便是有人抽出刀劍的聲音,同時有人推門進來,卻沒繞過屏風,只在門口道:
“将軍,有人鬧事,還請移步。”
門外的震天怒罵同時撞了進來——
“那個三井壽殺千刀的滾出來!男子漢大丈夫敢做不敢認嗎!!!”
三井不由蹙起了眉。
流川楓倒是毫不猶疑,起身便向包廂邊門走去——那是專門提供給密會的客人離開的暗室和通道。
鑒于流川楓的身份,三井壽也曉得輕重,起身跟上。
卻不想,待兩人走至門前,仙道卻仍然怔怔坐在桌旁,一動不動。
流川楓:“……?”
三井:“……?”
仙道此刻卻是真真切切感受到了當“人”的神奇之處——有些難以言喻的巧合的發生,對于“人”而言,除了歸結為天地玄妙之外,還真沒辦法解釋。
——門外那個罵人的家夥,對于仙道而言,可是熟得不得了。
那是櫻木花道。
櫻木花道打心眼兒裏不喜歡京城。這裏的許多人不管當不當官,錢多錢少,都是一副鼻孔裏看人的神氣,好像自己和皇帝老兒圍在一道城牆裏面住是多麽了不起的事情。要不是為了找冬瓜那家夥,他才不會來!
當日冬瓜封了櫻木的五感,縛了他手腳,把他丢在小屋的床上便消失不見了。櫻木花道氣急敗壞翻遍了左鶴鎮,又去罡朱山向洋平他們打聽了一圈,都沒他和那個彥一的消息了。直到某刻他的腦袋裏閃過一線靈光——
陵南閣得罪了皇帝,這個是确定的;
冬瓜和那個彥一是陵南閣的人,這個是确定的;
那麽,他們最有可能去的地方,自然就是陵南閣或者京城了!
于是,愣頭愣腦又人品爆棚的櫻木花道,歪打正着地決定去京城,先打聽打聽消息!知道兒子想去京城“闖蕩”的老地主開心得不得了,大手一揮撥了盤纏:去吧兒子!老子在京城的綢緞鋪面就你接管了!
——若他知道櫻木花道是一門心思往帝王一怒流血千裏的大案上面靠,恐怕會先敲折他那糟心兒子的腿罷!
櫻木花道接手的綢緞鋪面在京城已經開了十五年了,現任掌櫃是個帶着拖油瓶的年輕男人。櫻木花道見到這掌櫃第一眼就覺得相當不對盤,無他,只因是這男人長得也太柔弱了些,脖子細得一把就能拎起來,膚色蒼白,聲音又小又輕,一只眼睛還看不清東西,常年扣着個奇形怪狀的琉璃鏡片。這形象實在和櫻木花道之前打過交道的男人差別太大了。因此櫻木花道只看過一眼就曉得,自己和這位掌櫃不是一路人;但也同時放了心,老爺子要想憑這掌櫃看住自己,是不可能的。
不過他卻怎麽也不會想到,正是這位掌櫃,讓他輕而易舉地找到了仙道彰。
——仙道這個“冬瓜王八蛋”此刻正頂着一副無奈、欣喜、歉意、心虛交雜的神色看着櫻木,已經把袖子撸起來的櫻木花道伸指點了點他,充分表達了“待會兒再找你算賬”的意思,先解決要緊事——
他轉向看起來分外迷糊的三井壽,冷笑道:“三井将軍,睡了人提起褲子就跑了?”
三井壽感覺腦門上“呼”地竄出一層薄汗。
因為仙道的堅持,三井的下屬将櫻木花道放了進來。流川楓進了暗室,不打算露面,但房中人的對話,湘南侯是能聽得清清楚楚。流川向來很反對三井在秦樓楚館間浪蕩,現在好了,撞刀口上了。可是——
可是他記得他昨晚沒睡哪個姑娘啊?!
再說,就算他睡了又怎樣?難道他三井壽哪次去青樓還賴賬了?!
思及至此,三井也不由理直氣壯了三分,問道:
“你哪一家的?鴻鹄樓?千花坊?碧游館?你們老板怎麽調教人的?一點規矩都不懂!我怎麽會賴賬!”
櫻木聽到三井問“哪一家”,下意識就要把綢緞鋪子的名號報出來,結果越聽越不對,不由拍桌怒起,氣急敗壞地吼:
“你大爺的!你才調教!你全家都調教——”
暴跳如雷的紅發青年突然間像憑空被誰掐住了嗓子眼兒,張着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只愣了一瞬,他便向仙道撲了過去!
又被封了嘴巴,他真是想把這個臭冬瓜踩死當場!
仙道倒是極敏捷地躲到了三井後面,也瞧不清他怎麽做的,櫻木花道被一股力量重重地壓在了椅子上。
“冷靜,冷靜,大家都冷靜一下。我覺得這事情有誤會。”
仙道真是感覺一個頭有三個大,他懇切地看向櫻木花道:
“讓你開口,把事情三句話內講清楚,別罵人,好不好?”
櫻木花道瞪着他,似乎想踹他一腳。
仙道:“……”
櫻木:“……”
仙道:“……”
櫻木:“……”
被仙道坑過無數次的櫻木花道終于恨恨地點點頭。
仙道扭頭沖三井咧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歉意之笑”,放開了櫻木聲音的桎梏。
“冬瓜我擦你大爺唔唔——”
仙道:“……”
三井:“……”
片刻後,怒氣沖沖的櫻木花道沉聲開口:“他睡了我鋪面掌櫃,提着褲子就跑了,還順走了掌櫃的東西。”
他像老鷹抓小雞一樣把從頭到尾存在感都弱得驚人的當事人從屏風邊拖了過來,摁在三井旁邊的椅子上:
“木暮公延,人給你找到了,東西自己要!”
被喚作“木暮公延”的青年漲紅着臉,頭幾乎要低到胸前,手指緊張地扒着膝頭,指節泛出鮮明的白色來。這人身形清瘦文弱,但卻不折不扣,是個男人。
三井懵了。
他昨晚确實喝了不少酒。
但他就算喝再多的酒,也不會睡一個男人。
三井壽冷聲道:
“我對男人沒興趣。仙道彰,既然這是你的熟人,我的客氣到此為止,開玩笑也要有個限——”
“你把我的藥還來。”
那個弱雞一樣的男人終于開口了,壓着他的話尾。他仍然垂着頭,眼睛盯着自己的膝蓋,只是微不可見地沖三井方向側了一分臉。三井不解:“什麽藥?”
“……”
這個叫木暮的家夥看起來只有大喘氣的份兒了,說出這句話好像花去了他全身的力氣。從三井的角度看過去,只能看到他紅的像要滴血的耳垂,眼角還挂着清晰可見的淚花。倒還真像被強了的小娘子似的。
啧!這都什麽和什麽!
三井壽自小混在行伍中,閱人無數,這種人一眼看去就知道是個慫包,絕不是當騙子的料。
可是!
可是!
他娘的倒是說話啊!
老子也想知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三井一把扯了木暮衣領,迫使他面向自己擡起頭來,厲聲喝道:
“說話!到底怎麽回事!”
木暮受驚,猝然撞上三井陰沉的視線,驟然睜大了眼睛,突然激烈掙紮起來:
“別碰我!別碰我!你拿了我的藥!我聞到了!!!你還給我!”
仙道看這白淨男人炸了,櫻木花道雖被縛了手腳也一副炸了的神情,十分擔心三井壽也跟着炸,最後把暗室的小侯爺也給弄炸了。倉促間腦中靈光一閃,忙道:“香囊!是不是那個香囊!”
三井一怔,一只手下意識地掏袖子,剛露出一個角,被他拎在手裏的木暮便閃電般地将之搶了過去,速度之快竟讓三井一時也沒反應過來。而後,這個人竟然低頭咬了三井手背一口,在後者愕然間掙開了桎梏,頭也不回地朝門口沖去,卻被三井的手下攔了下來。
櫻木花道怒目圓睜看向仙道,脖子上的青筋盡數繃了出來。仙道一個頭有十個大,只能對三井道:
“讓我帶他們回去,問清楚。”
三井的目光卻釘在木暮公延的後背上,腦袋裏成功倒入一碗漿糊。
剛才木暮咬他的時候,他一眼便瞥見這人另一側脖頸處,有一道深紅的印子。他曉得那印子是什麽,那只會在床第之間出現的痕跡成功炸懵了他,是以連鉗制人的動作也軟了下來。此刻的他難得沒了當日在侯府房頂上攬弓開箭的敏捷,愣了片刻,才回頭看向仙道:
“你不能走。”
——三井将軍內心深處的求生欲促使他在思考之前就說出了這句話。開玩笑,放仙道跑掉流川楓會活剮了他的!
然而今天就是這麽怪異和奇特,他話音剛落,暗室就傳出流川楓清清楚楚一句話:
“讓他走。”
三井:“……”
于是,明顯仍然是一頭霧水的仙道彰,帶着暴躁非常的櫻木花道以及神色異常難堪的木暮公延,離開了。
三井壽自窗邊看出去,瞧着他們的背影彙入人流中往西市而去,仍然覺得這一天過得真是魔幻極了。但他還是适時吩咐瞧夠了熱鬧的手下:
“……跟上他們。”
流川楓走至他身旁,也看向那漸行漸遠的三人,沉默無話。
直到三井壽的肚子異常響亮地叫了一聲。
三井終于找回些精神氣來,他自暴自棄地轉回身,看着一桌子殘羹冷炙,啐道:
“今天真是倒黴到姥姥家了!”
大老遠趕過來吃一頓飯,吃得如此不消停,湘南侯的便宜還真是不好占!
“……這可不像你。”
流川楓收回視線,突然對三井開口。
三井一怔。
“我是說……”
流川楓指了指他的衣袖,沒再多言。但其中的意思三井卻懂了。
他三井壽雖然好喝花酒,但即使醉了,陌生人應該也是近不得他身的。
衣袖上沾染的香味仍然濃烈,卻不會讓人感到厭惡——這不像來自秦樓楚館的那種黏膩醉人的味道。三井轉身向門口走去,順手撈起桌上一只冷掉的八珍燒麥塞進嘴裏:
“我去趟藥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