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王與王(上)
第四章王與王(上)
安西光義在接到宮裏傳召的旨意時,與其說是驚懼憂慮,不如說是終于松了一口氣。安州克扣軍糧,從上到下涉事的一幹人打斷骨頭連着筋,往上追溯二十年,或多或少都出自他主持的貫岚書院。這幫人已經越發不将昔日的恩師放在眼裏了,自行集結了同門師友,自行揣摩着今上喜怒,自以為是地磨刀使絆子,卻不知——
誰在是皇帝面前砧板上的那塊肉。
今天的傳召,恐怕皇帝會親自提點提點,他到底想宰誰。也好讓朝廷上下那些藏住或藏不住馬腳的人,心裏有個底。
宮門前立着一個年輕男人,修雅和善的面容,正沖自己的方向規規矩矩行了一禮。安西光義微微眯細了眼,下意識将胸口的濁氣壓了下去,以上位者的姿态,對這人微微點頭,算是回禮:
“藤真大人,是在等我?”
年輕人垂下頭去,恭敬道:“陛下傳召,您還未至,不敢僭越。”
——十分的和氣丢過去,一百分的和氣還回來。若不是有前事歷歷在目,誰能想到這樣一個看起來謹小慎微的年輕人,竟是個殺人不見血、誅心于無形的厲害角色?若不是這一臉恭敬之色的藤真健司上月遞上那本折子,皇帝怎麽會派湘南侯親自去安州?
安西光義也不想再繼續磨這讓彼此都無趣的太極,率先前行:“進去吧。”
皇上的書房中,已經早到了一個人,湘南侯流川楓。
他們兩人正在下棋。
皇上對湘南侯的倚重和關愛,是明眼人都能瞧得見的。帝師大儒安西光義,是扶了今上登基、有著從龍之功的老臣;大理寺兼刑部長官藤真健司,是皇帝一力扶持、親手栽培進朝堂的勢力。但這兩個人,似乎都比不得少年陪伴和二十萬關外兵馬的重量——湘南侯是皇帝的眼睛和耳朵,他看見聽見的,才是皇帝要看見聽見的。
他才是皇帝的“自己人”。
安西光義和藤真健司,分別向皇帝叩首見禮。皇帝牧紳一穿著宮內常服,眼睛還盯著棋盤,頗有些舉棋不定的意思。他隨意擺了手,便有內侍為兩人搬來了椅子,添置了茶水。
兩人落了座,牧紳一也終於擱下了一子。
他方下手,流川楓便緊跟著落了子;牧紳一一怔,旋即大笑:“你真算的準!怎知我就要走此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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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川楓道:“皇上仁德,兩處定都要保。便只有舍了這一角。”
湘南侯說話慣常直來直去,這句話卻讓安西光義和藤真健司心中俱是一跳,不過皇帝卻似乎不以為意,只是笑道:“你啊你,朕不要與你下了,總是輸!”
言畢丢了子兒,轉向那兩人:“棋盤上總要朕一人收拾殘局,還好朝廷不是。小楓,安州情況怎麽樣,給兩位大人說說,讓他們幫朕收拾。”
流川楓也将棋子放了下來:“是。”
他也無廢話,只幾句便結束,大意即是安州太平無事,陛下不必挂懷。
安西光義的心卻揪得更緊了。
牧紳一淡淡道:“哦,這麽說,是有人在随意指摘了。”
此言一出,諸人皆靜。
安西光義知道,他們都在等自己說話。
“皇上,所謂無風不起浪。如有言官上本,定是有據發言。安州抹得過去,不見得無有不當之處;即便安州無事,亦不能代表他處無事。軍糧乃是關系國本之事,戶部與兵部協同主理,臣作為內閣之首,确有失察之嫌,定會詳細查究。”
牧紳一聽完,也未表态,只一颔首,便陡然轉了話題:
“其實此番招你們過來,是為了祭典之案。”
藤真健司聞言一怔,忙開口回道:“按皇上吩咐,對陵南閣衆人只是監看,現下是否要提審——”
“不,這件事情讓小楓查。你來配合。”
饒是平素最能耐得下性子,此刻藤真也掩不住訝異,擡起頭來。卻不料牧紳一的眼睛正直直看向他,似乎要一路看進人心裏面。
仿若有人一手攥緊了心髒,藤真忙垂下眼來:“臣遵旨。”
“……這件事要深究,牽扯的絕不只是陵南閣。小楓,你全權處置。但有一點——”
牧紳一将視線轉向流川楓:“我要所有的真相,一滴不剩地查清楚。”
湘南侯看了一眼棋盤上牧紳一還未丢棄的兩條大龍,幹幹脆脆道:
“是。”
直到出了宮門,一陣風吹過,藤真健司方感覺到後背上沁出一片冷汗。他沒有想到,牧紳一竟然如此輕易地放過了安州;他更沒有想到,祭典之案的主導權竟然易手。他自诩是了解牧紳一的,但是現在,他卻越來越不能懂他了。
他不想再去想牧紳一那一眼中所包含的深意,也更不想去看安西光義那逃脫一劫後的臉色,只能先喚住了湘南侯:
“侯爺,大理寺和刑部會全力配合您的調查。只是陵南閣畢竟特殊,不若我安排花形透供您差遣,也好确保安全。”
“不必。”流川楓也不客套,直接回絕:“我有人。”
湘南侯言出必踐,第二天就帶着“他的人”去了太廟和社稷壇。
太廟位于宮門前東側,從戟門進去,便看到開闊的廣場和極宏偉的殿宇。仙道甫一踏入門檻,便感覺到了那被束縛圈禁的靈力波動,洶湧澎湃,豐沛異常。他知道,那是陵南閣殘卷中的鎖靈之術,通過施法圈禁和鎮壓靈物,人為地造出福地,以潤澤和淨化一方。
只是,如此圈禁下的靈物,卻會永無出頭之日。
流川楓走路很快,察覺到身側的人沒有跟上,扭頭看了過去。卻見仙道那慣常的沒心沒肺模樣已不見,眉頭緊鎖,連眼神也沉郁下來。這倒是個從沒見過的神情,便問:
“怎麽了?”
正東正西、正南正北靈力波動最大,仿佛平地而起呼嘯飓風,将仙道周身都裹挾了進去。但這場景,卻是常人無法得見的。身懷豐沛靈力的罕有靈物被迫禁锢在此地,百年無法掙脫。靈力猶如大潮一般在它們體內體外奔突洶湧,卻不會衰滅。
于是它們既失去了行動的自由,又失去了生死的自由。
困在山水天地之間的自己猶孤寂郁懷至此,何況這些圈禁在磚石泥淖之下的同宗?!
思及至此,一股罕見的怒意從心口一路向天靈蓋直沖上來,猶如燎原之火,幾乎要轟碎所有神智。直到有人大力鉗住了仙道的手腕,才讓他回過神來。
仙道下意識低頭,看到一只手正牢牢攥着他的手腕;而自己的手,已經不知何時握在了撓癢耙上。
“你怎麽了?”
他聽到湘南侯問自己。
仙道擡起眼,看向面前人。眼中正在迅速退卻的神色,在流川楓看來是可以被稱作“殺意”的東西。攥着手腕的力道不由又重三分,他問:“仙道彰,你發現了什麽?!”
仙道看着流川楓峻然神色,看着他的雙眼。
那裏面,有一片安靜不起絲毫波瀾的湖。
在那一瞬間,他恍惚回到了陵南閣的後山之中。那洶湧靈力是是掠過周身的風,無止無休,揚起山間枝葉叢林淺吟低唱;有個小孩兒揚起明爍眼眸,擡頭看着那豐茂樹冠,在滿目蔥茏中與仙道對視。
那眼睛裏,是平湖如鏡,是碧合翡色,倒映着天光雲影,澄澈無比。
仙道緩緩松開了攥住撓癢耙的手。
他別開了視線,四下望開,嘴上道:“……帶路吧。”
田岡茂一說過,人與靈物的是非,極久遠極複雜:靈物用強大的能力褫奪人的食物、財富和生命;人使用各種方法圈禁和鎮壓靈物,通過它們來溝通天地,換取福蔭。
這本是極公平的一件事。
湘南侯自然不會被如此糊弄過去。但感覺到仙道的情緒已經平複下來,他也沒再追問。他帶着仙道,走過重重殿宇,一層一層登上社稷壇。
社稷壇是宮城之中最高的地方,四方開敞;踏上玉階向上攀登時,能感覺到愈漸強烈的空氣波動——仙道知道,不可止息的風,在任何高處總會出現,它促動雲卷雲舒,也提醒每一個人孤獨是何種樣子。于後山中茕茕孑立的仙道是如此,于一步步登上高臺的九五之尊亦是如此。故而當他走完最後一級臺階,看着面前一覽無遺的天地時,竟生出了些不合時宜的熟悉感。
“當日皇上是在這裏誦讀祭文的,”流川楓道:“如你所見,社稷壇禦道上共有九十九對燭火,就在祭文誦讀之後,燭火突然變成了紫青色,還伴有嗚咽之聲,那情景确實詭異極了。”
仙道走向漢白玉祭臺,那上面供奉着九十九對燭火中的最後一對燭火,盡管社稷壇上風聲不息,燭火卻因為神官的靈力加持,并不會熄滅。他伸出一指,向那火焰探去。
流川楓看着他将手指伸進橙紅色的火焰中,額角不可自控地一跳。
陵南閣有個延續百年的傳統。拜入陵南閣的弟子,可以有兩個選擇:第一是終生留在陵南閣,做一切事均需遵守閣中規則和傳承,雖然可以插手料理俗務,但不認任何塵寰中人為主,行為亦不受其驅策。第二個選擇是離開陵南閣下山,投效朝廷、行伍或顯赫人家,以自身所學成為門客或仆從,或者換取前程富貴。但在下山時,只能留存一項在閣中修習的技法,其餘會被盡數抹除。對于後者,人們慣稱其為“散修”;而選擇終生待在陵南閣的術士,被稱為“山修”。大抵而言,留在陵南閣的人總是少數,而選擇下山求取前程的人為多。故而在大江南北行走着不少“散修”,京城中尤其多。
但湘南侯府是極少數沒有豢養陵南閣術士的地方。從小到大,流川楓雖然見到過不少能人異士,卻無法對這群人真正抱持好感——這倒是與皇帝牧紳一的态度頗為一致。畢竟,那些淩駕于常人之上的能力,對有的人來說,是工具,是幫手,是無所畏懼的依仗;而對于有的人來說,則是威脅。
因此,在一開始流川楓甚至以為,蒼龍珠被盜和紫青鬼焰是牧紳一設的局,借以撬除在朝中影響日益壯大的陵南閣。但如今,陛下卻不認為是陵南閣做的,那顯然背後是有其它人在搗鬼。
竟然有人想要同時将皇帝和陵南閣玩進去,真的是很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