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身份證
身份證
“姓名?”
“裴思。”
一枝“英雄”牌黑色鋼筆刷刷地在放在桌面的表格上填上“裴思”這兩個字,就像有人握着它似的。
這張表格的最上方印着兩行黑色的字,一行為“非人類事務管理部治安局”,下一行是“身份鑒別及錄入申請表”。字體圓潤矮胖,很像擠擠挨挨的黑包子。
“年齡?”
“二十。”
二十歲對于妖怪來說太年輕了。工作人員不禁擡頭,仔細地望了望眼前以人形出現的青年。
他長得白皙俊秀,嘴角總是上翹,不笑的時候也像在笑,不管是長相還是氣質都給人一種很舒服的感覺。
“什麽時候凝成人形的?”
“今年八月。”
工作人員更加詫異了。二十歲就能凝成人形的妖怪雖然少,但以前也遇到過,可是變成人形的妖怪總得花上一段較長的時間才能适應人類的軀殼,學怎麽說話,學怎麽走路。
裴思今年八月才凝成人形,現在是九月初,滿打滿算只過了一個月,可他無論說話還是行動都跟一個純粹的人類青年沒什麽兩樣,着實罕見。
“真身?”
“飛蓬。”
工作人員每天迎來各式各樣的妖怪,早已見多識廣,但此刻不禁有些迷惑,停筆問道:“飛蓬?那是一種飛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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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思笑道:“不是飛禽,長得像草,但會開花,路邊經常能見到,很普通的。”
工作人員點了點頭,指揮鋼筆在“系別”那一欄填上了“草系”這兩個字。
然後又問了其他的一些問題以核實身份。
鋼筆發現自己暫時沒用武之地了,它晃了晃頭,“啪噠”一聲躺倒在桌面,用筆尖一個個地戳印在表格最上方的那一排圓胖的字,逗它們玩。
“圓包子”們被戳得左扭右歪,其中“協”字的脾氣比較火爆,原本向左勾的腳反方向一轉,使勁一踢鋼筆,把它踢得骨碌碌直滾,眼看就要滾下桌面。
工作人員及時伸手按住了鋼筆,讓它站起來錄入資料。
最後,工作人員要求裴思上交一片從他的真身裁下來的截片。這個截片将會留存在他的身份證裏面,用以辨別他的身份。
截片可以是一段株莖,也可以是毛發、鱗甲,甚至是一束光波,只要能代表物主的身份就行。
裴思把早已準備好的一小片花瓣交上去。
收集了所有資料後,工作人員将一張回執遞給裴思:“一個月之後過來領身份證。”
裴思收好回執,微笑着道謝,站起來輕快地往辦/證大廳的門口走去。
辦/證大廳內擠滿了人,什麽口音的都有。□□、港普、閩南口音的普通話……
工作人員一字排開坐在櫃臺後面,足足設了十三個辦/證崗。然而在每一個辦/證崗前排隊的“人”仍然很多,有好些妖怪雖然已經化成人形,但卻弄不明白管理部的規章制度。
工作人員只得一一解釋。
“……我們這裏是身份鑒別及錄入科,您對執法人員有不滿,應該去協調局的設訴建議科,從大門出去坐84路公交車,在幻覺街站下車。”
“您的出生地是港城,應該在港城辦/證,我們這裏簽發的是大陸的身份證……是,港城是回歸了,可身份證不一樣啊,您回港城去辦吧……怎麽回?飛回去啊,人類邊防不會禁止喜鵲過境。下一位。”
并不是所有妖怪都需要身份證,那些藏在深山老林裏的就不用。但要是想在人煙稠密的城市工作生活,那就一定要來非人類事務管理部下屬的治安局辦/證大廳申請身份證,所以排隊的妖怪才會有這麽多。
大廳保安不時将兩三個仍然頂着一顆獸頭或露出兩條鳥腿的妖怪請出辦/證大廳:“只有完全變成了人形的妖怪才能申請身份證,你們回去吧,什麽時候成功變成人了再過來。”
這時裴思已經走到了門口,突聽最靠近門口的辦事崗的工作人員提高聲音說了一句:“……我知道你的身份證不見了,剛才不就為你辦了一個臨時身份證嗎……別站在這裏擋着別人了,一個月後你再過來吧。”
工作人員估計是被搞不清狀況的妖怪弄得有些煩,大聲叫保安過來領一個圓臉少女出去。
少女沮喪地垂着頭,被保安半拉半請,不情願地走向大廳門口。
裴思見她這麽難過,便過去安慰道:“不用怕,臨時身份證也有法律效用的。”
少女擡起頭,烏亮的眸子內漾着淚,她抽了抽鼻子:“可是我應聘的那間公司只認正式身份證呀,他們說臨時身份證只是一張紙,容易造假。明天就要交身份證了,沒身份證就不能上班,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一份不需要人類大學畢業證的工作……”
年輕一輩的妖怪都喜歡往大城市跑,《南城妖怪日報》上說,目前在南城生活的妖怪已經超過了十萬。城市妖力飽和,工作也越來越難找。
裴思想了想:“反正我現在沒什麽事,你的身份證在哪兒不見的?我幫你一起去找找。”
少女眼睛一亮:“真的嗎?謝謝你!”
兩人穿過了一條走廊,走出了辦/證大廳。一名經過的路人好奇地看了看他們,又望向他倆身後的小店——“好又來”飾品。
店裏既逼仄又暗淡,兩邊櫃臺上亂七八糟地堆着好些塑料小筐,小筐前豎着“3元”、“5元”的小牌,筐裏裝着手指般粗大的金項鏈、半邊巴掌大的玉器……
“好又來”就是辦/證大廳的出口。治安局選擇這樣的店面作為出口是經過考慮的:寒酸俗氣的裝修與假冒僞劣的商品令路人卻步,而且初化成人形的妖怪大多不懂事,咋咋呼呼,看起來就像鄉巴佬,跟這間店的氣質莫明契合。
路人不感興趣地轉開視線,匆匆地繼續趕路。
*
十分鐘後,裴思和這名叫白紋的少女走到了開泰街。
時值秋季,道路兩旁種的木芙蓉開花了。潔白的花朵于濃密的綠葉中探出頭來,中間插着一小撮粉金的花蕊,微風一吹,滿路芬芳。
“就是這裏,”白紋指着一個拐角對裴思說,“上午的時候我剛走到這裏就摔了一跤,站起來的時候發現身份證不見了。”
“呦,呦!”牆角傳來幾聲輕輕的叫喚。
五六個只有成人手掌那麽大的兔子蹲在牆角,一邊跳一邊叫。它們的身子完全透明,人類看不見它們。
裴思問白紋:“你知道那是什麽嗎?”
“是……小精怪嗎?”
小精怪的變形能力非常差,沒辦法變幻成人形,它們天生就有法力,但很微弱。
裴思點了點頭,“它的名字叫‘趨’,喜歡跟在人的後面,乘人不注意跑到人的腳下把人絆倒。”
白紋恍然大悟:“我摔跤的時候确實聽到了呦呦的聲音,只是不知道原來是它們絆倒我的,看來我的身份證應該是被它們拿走了。”
裴思搖頭道:“不是。‘趨’只喜歡絆人,沒有收集東西的習慣。”
白紋眨了眨眼,佩服地望着他:“你懂的真多。”
裴思笑笑:“我喜歡看書,書裏面有許多知識。”
白紋望向他的目光更崇拜了。
妖怪的書跟人類的書有很大差別,不同種族的妖怪所寫的文字往往不一樣,而且用來做書的材料更是千奇百怪。
樹葉書、瓦片書這些已經算是正常的了,有些甚至是火書或水書,也就是用一團火焰或一汪水來記載某條知識。
所以能“看書”的妖怪是相當厲害的,更何況他還長得這麽好看。
裴思揮了揮手,示意牆角的兔子走開。五六個“趨”向裴思吐了吐透明的小舌頭,扭着屁股一蹦一跳地走了。
裴思打量了一下周圍的環境。開泰街的名字取的是“三陽開泰”的意思,這條街的陽氣确實充足,不算長的街道上有一幢四層高的半新不舊的日盛大廈,對面是一所中學,左邊拐角處還有一個派出所。
裴思讓白紋回想一下,她的身份證有沒可能在摔跤的時候跌到地上了。白紋想了一想,不能确定。
與人類的身份證不同,非管部頒發的身份證是一片通體透亮的晶片,只有人的指甲蓋一半大小,隐嵌在化為人形的妖怪的額頭。
非管部有一套“天眼”攝像監測系統,工作人員在城市各大街道、花園小區、辦公場所等地都裝了攝像,其核心技術是通過探測隐嵌在妖怪額頭的身份證來識別他的真面目。
法力較高的妖怪都有變形的能力,犯案的時候幻化成別人或是別的妖怪的形狀,這就給治安管理帶來很大的難度。
在天眼的監測下,妖怪無法變幻成其他形狀騙人,除非他偷取另外一個妖怪的身份證。這一點難度不小,畢竟那塊晶片狀的身份證是嵌在額頭上的。
沒有身份證的妖怪如果出現在重點地段,也會被天眼标記出來,并自動通知治安局屬下的巡警前去截查。
裴思想了想,認為白紋的身份證有可能是摔跤的時候跌了出來,于是兩人開始在街道上尋找。
工作日的下午,過往的行人很少,偶有一個快遞小哥騎着電動車掠過街道,好奇地望着低頭蹲在人行道的兩個年輕人。
陽光透過木芙蓉的枝葉空隙,在他們烏黑的頭頂灑下細碎的光影。
他們翻遍了路上的每一塊碎石,摸遍了景觀木下面的每一條草根,至于那些小坑小窪更是戳了個遍。身份證沒找到,卻找到了十幾個手指般大小的“納”。
這是一種喜歡拾撿東西的小精怪。長得像人,全身黑乎乎,手腳瘦長,一撿到人類遺落的紐扣、小鑰匙、鞋帶等物就會如獲至寶地帶回窩裏藏起來,尤其喜歡亮晶晶的東西。
只要是被它們藏起來的東西,不管是人還是妖都別想找到,除非它們自願拿出來。
裴思蹲在地上,連哄帶吓地對“納”說,要是撿到了身份證一定得交出來,否則就是違法的。
“納”鼓着小眼睛警惕地望着裴思,互相小聲議論了一會兒,最後齊齊搖了搖頭,意思是它們沒見過什麽身份證。
白紋想了想,從口袋中掏出一枝鑲滿了假鑽的小發夾:“你們有什麽亮晶晶的東西?我拿這個跟你們換。”
假鑽在陽光下閃閃爍爍,耀眼奪目。“納”全都轟動了,有兩三個跑到白紋的腳下,抓住她的鞋子以防她走掉;剩下的則飛快地跑回自己的土窩,把所有亮晶晶的東西都拿了出來,嗨喲嗨喲地扛到白紋面前一字排開,供她挑選。
一塊碎白瓷,三片魚鱗,兩滴仍然維持着圓滾滾形狀的水滴,五顆玻璃珠……
但沒有身份證。
白紋很失望,随手把小發夾放在地上:“這個給你們吧,你們的東西我不要。”
“納”卻沒有拿那枝發夾,它們聚在一起商量了一會兒,扛起一段像樹枝的灰黑的東西放在白紋面前,示意她收下。
裴思說:“‘納’只撿人類無意間遺落的東西,現在你主動放下了這個小發夾,它們就不能收,除非你接受它們的回禮。”
竟然還有這樣的規矩。白紋不禁笑了,撿起了“納”送過來的東西,它們這才扛起小發夾,歡喜地跑回了自己的窩。
不過這段像樹枝一樣的到底是什麽東西?
裴思笑道:“這是椿枝,這可是一件寶貝……”
話剛說到一半,兩人背後突然傳來一個男聲:“不好意思,這根椿枝是我的。”
這人聲音低沉,帶着一種懶洋洋的調子,像是誰在午夜慵懶地撥弄琴弦,似無意似有意地撩人,餘音在人的心上回響。
裴思突然覺得耳根有些發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