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 24 章
準徒兒扭頭就下了跑步機,米旋兒看看時間——今天沒跑夠一小時?
眼看柏樂逸轉身去了劃船機,兩條長腿踩進踏板,雙手穩穩握住手柄。
透明水箱中,阻力扇葉跟湛藍液體相對抗,“嘩啦啦”,激起一片亮晶晶的水花。
柏樂逸的肌肉微微鼓起,泛出健康漂亮的光澤。
米旋兒看看他,再看看劃船機前面的隐藏小糖罐。眸光閃了閃,跟過去。
但沒想到,在這臺器械上,準徒兒也沒堅持多久,又轉去了登山機。
臉色有點白,也許是累了。還有一點無語的樣子。
米旋兒不是很懂這種無語,但這不妨礙她繼續跟上。
這些年,她也進出過不少世界,見識過許多豪門宅院,但唯有柏樂逸這個住處,能讓她産生各種好奇和逛來逛去的欲望。
因為大多數豪門的室內裝修,都是以花錢、炫耀和在外人面前裝逼為目的,總是金光閃閃的,堆滿藝術品,或充滿迷宮、暗道、擰開龍頭就是紅酒之類的“驚喜”。
什麽都像,唯獨不像個家。
柏樂逸這裏卻不同。雖然……也不太像個家。
但怎麽說呢?
因為他盡可能不跟任何不相幹的人來往,這個住處的設計無需取悅外人。
一樓有客廳,因而保留了一點社交屬性,風格偏向中庸;但一樓往下,二樓往上的所有空間,就都打上了他的獨特印記。
米旋兒身在其中,仿佛走進了一個人的王國。
都是他的。都屬于他,或服從于他;聽他指派,受他支配。
他是這裏的國王。
然而,米旋兒同時也發現,這座王國裏,他的個人氣勢雖然強悍,卻并不因此,就完全拒絕任何外來物。
他有酷炫的健身區,頂配低奢的私人影廳,沉靜雅致的書房,設備前衛的會議室;但也有各種暖色調的生活用品,活潑誘人的甜品臺,乃至花裏胡哨的零食櫃。
就連運動器材那種嚴肅又費力的地方,都暗藏着令人愉快的巧思……
米旋兒跟着他,每每從一個角落轉移至另一個,都像打開一扇新世界的大門。
就在這時,今晚頻繁輪換二樓器械的柏樂逸,仿佛耐心耗盡。
他走到二樓盡頭,扯掉上衣,踩掉鞋襪,登上跳臺,縱身一躍。
“嘩啦——!”
那具挺拔健美的身體,剎那間告別二樓,沒入了後院樓下清澈的水中。
像是想擺脫什麽煩惱。
舉着糖的米旋兒:?
什麽煩惱呢?
後院一樓,湛藍見底的泳池裏,柏樂逸噙着一口氣,順滑游到另一端。
這時,米旋兒已經蹲在邊上了。
又是“嘩啦”一聲,準徒兒從水面下冒頭。
晶亮的水從鴉羽般濃黑的睫毛滴落,他的目光,卻電一般,射向她的方向。
米旋兒拿着藍莓流心小蛋糕的手,微微一抖。
忍不住看看她的隐身遮罩——遮好的啊……沒事吧?
下一秒,他調轉視線,犀利的目光,盯向米旋兒手邊的、隐藏式迷你甜品臺。
順着他的眸光看去,能看到那邊畫着個小蛋糕的圖形。旁邊還有一行白漆小字,寫着,“蝶泳,10 R”。
随後,他眸光一冷。
手臂一撐,氣都沒喘,在米旋兒身邊上岸。
順手拿過旁邊的幹毛巾擦頭發,另一手則順過躺椅邊小桌上的淡鹽水,單手開蓋,猛喝一大口,赤腳轉身上了樓。
米旋兒:???
*
柏樂逸上四樓,進了卧室配套的浴室。
運動過後的淋浴是最清靜的。
沒有隐隐萦繞的甜味,也沒有旁人的引力場在附近,他的心情逐漸恢複平穩。
還剩一個環節,這一天即将過完。
出浴室前,他難得謹慎,把真絲浴袍的帶子檢查了兩遍,才走出房間。
下到負一樓,推開厚重順滑的木門,進入影廳。打開一部經典電影,開始今晚的表演功課。
柏樂逸自我培養的方式,主要從載入影史的片裏挖寶。
可今天,他随手挑的片子,卻越看越不對勁。
片子叫《偷自行車的人》,主要講的是,大蕭條背景下,一對父子之間發生的重要轉折。故事通過一場含義豐富的父子情,來折射那個時代人們的生活。
片是好片。問題是,畫面上的演員并非專業演員,而是普通人。
他們在柏樂逸一整面牆大的銀幕上,每個鏡頭、每句話都真情實感,完全沒有表演痕跡。
從而,柏樂逸的專業眼光一時找不到摩演切口,反而一不留神,被只開了最小格聲音、也早已熟知的劇情吸引。
——但,這股吸引力并未持續多久。
因為很快,随意倚靠在沙發裏的他,察覺到隔壁,出現了一團神秘的空氣。
這間影廳的環境不全黑。
頂上有幾束柔和暖光,恰到好處地點亮着四周。
柏樂逸确定自己沒有看錯。
他沉默幾秒,忽然撐過身,從咖啡桌中心的水晶茶盤裏,拿過兩只杯子,再拎起中間的水壺,倒了兩杯甘菊茶。
一杯握進手裏,另一杯,則推到了那團氣前面。
那團氣好像僵了兩秒。
似乎在糾結。
但她很快就想通了,忽然“着色”——跟他步調一致,小姑娘穿着件奶白底色的真絲睡袍,黑發披在肩上。
沒有任何客套,她“着色”後,就伸出了兩只小爪子,捧起屬于她的那一杯。
柏樂逸靜默片刻,無奈。
跟她閃亮的眸光撞上,他回了坦蕩的一眼,以示招呼。
她整天跟他在一起,他又阻止不了。
怎麽辦呢?幹脆挑明接受。
反正這個單純的小丫頭,他作為心思叵測的成年人,随便使點釣魚執法的伎倆,對付起來就綽綽有餘。
柏樂逸端着自己的杯子,似不經意問:“你住哪間房?”
米旋兒正湊近杯口。
只見她側面微停,長長的睫毛扇了一下。
臉色倒沒有太大破綻,她移開杯子,轉過臉來看着他,說:“酒店,888號。”
柏樂逸:“……”
她又補了句:“五星級。”
柏樂逸:“…………”
片刻無語後,他卻覺得,胸口被一只小爪子撓了下,有點癢。
他端起杯子,在小姑娘亮華華觀測他信了沒的目光中,說:“你這房號挺好。”
姑娘呆了呆,眼睛都瞪大一圈。似乎在為自己的謊言被人買單,感到非常驚喜。
但随後,她卻臉紅了。扭開頭去,假裝認真喝水。
還沒碰到杯子,她又想到什麽,轉回來,一臉探究望着他,說:“你為什麽不高興?”
柏樂逸一頓:“我?”
米旋兒:“嗯。”
柏樂逸:“你從哪看出我不高興?”
米旋兒目光閃遠,指指他身周:“氣氛。”
柏樂逸腦子亂了一下。
但他畢竟是複雜的成年人,轉頭就又似不經意問道:“你呢,最喜歡哪個?糖、巧克力、餅幹還是蛋糕?”
米旋兒:“……”
這問題太有誘惑力,她的注意力一下就被拽走了。
她臉上露出相當不好意思的表情,抿着嘴角,沒說話。
柏樂逸看着她臉上的緋紅,眼神微停,口中自動接着問:“奶糖?”
姑娘臉更紅了,卻微微彎起眼睛,好似開心藏不住,還慎重地點了下頭:“嗯。”
柏樂逸輕嗤一聲。
大師系列的果味奶糖,是他家所有甜食裏最好的。
挺會吃。
柏樂逸正想順着再誇她兩句,把小東西的注意力再帶遠一些。
不料,人家卻眸光微閃,直球又打了回來,問:“你為什麽不高興?”
柏樂逸:……挺執着。
應對執着的人,要比她更執着。
這麽想着,柏樂逸卻忽然,瞥見幽暗的影廳內,朝他飛掠過來一抹極小的鳥影。
流星一般劃過他的視野。
随後,他就無意識地,墜入了回憶。
首先是想起他幼年時,最親近也最信任的保姆阿姨。
她背對着他,邊做事,邊跟旁人興奮閑聊着:“所以說,這些有錢人,個個都是王八蛋,哦?別說在外面有幾個家,就說他們在外面,有幾個足球隊的私生子女,我都不稀奇呀哈哈哈……”
她說的,就是這多年來,柏樂逸跟他爸之間插得最深的刺;也是父子之間,裂縫的開端。
疑窦從最親近的人中,蔓延生長。
他爸,保姆阿姨,以及當時在他家工作的,所有從他出生起就存在、因而被他無差別視為親人、從心底裏相信、依賴、喜歡和珍視的人們……都遠了。
他就是從那時,開始避人的。
其實,關于他爸“在外幾個家”、“一堆私生子”,一直以來都是流言。
可問題是,流言滿天飛。
不但飛進了他的幼兒園,甚至有幾次,他家舉辦家宴時,油膩的客人借醉,把流言當做玩笑,當面丢到了老柏頭上。
人們都想知道,那些桃色八卦,究竟是不是真的;而他爸的反應,卻永遠模棱兩可,敷衍了事。
與此同時,桃色故事的另一位當事人,他媽,也沒有任何反應。
老柏盡職扮演着一個體貼又懼內的丈夫,他媽則始終是個大氣又活潑的妻子。
家裏一片歲月靜好。
可那時,才三四歲的柏樂逸,就已經不再相信這種表象。
他對自己的家庭關系,産生了強烈的不安。
長大的過程中,柏樂逸也藉由童言無忌的特權,幾次問過他爸。
但他爸的回複,分別是“瞎說什麽”,“這是下流話,不要學,聽到沒?”,以及“再讓我聽到你問這種問題,你就從這個家滾出去!”。
繞那麽大的彎,卻連最簡單的“我沒有”,都不敢承認。
柏樂逸傷心,失望,憤恨。
再長大一些,同樣的問題,卻問不出口了。
于是,裂縫不斷擴大,刺也越插越深;更多的隔閡、誤會、互不理解,也摻雜進來。再然後,是更多的流言,更多的針……
多年來,父子間相互撕扯,傷痕累累,情義寥寥。
柏樂逸的心,早就寒透。
因而,他爸今天在米旋兒施加的氣氛裏,突然抒情,讓他猝不及防。
原來,他還當他是他兒子。
可他在示愛、認慫的一瞬間,他也老了。
就像瘦骨嶙峋、掉光牙齒、指爪開裂成毛刷的獅子,在年輕雄壯的新獅王面前,為了茍活幾天,不惜搖尾乞憐。
再恨他,柏樂逸也不想見到,他那麽痛快就認輸的樣子。
他跟他撕,跟他杠,心裏想着有一天,能靠自己的智慧和力量把他打敗。
然後霸氣命令他:那件事,你現在給我說清楚!
而不是,他因為年齡,或心态,或什麽別的原因,那麽輕易地,向他低頭。
柏樂逸明白,下午那個場景,是一個極偶然的狀況。柏澤厚本人的硬件條件,還能強風勁刮二十年。
但它提醒了柏樂逸,那一天遲早會來。
他遲早要面對。
舊愁未解,又添新愁。
……總之,面對小姑娘的疑問,他很難解釋,也不想、甚至不可能解釋。
但他并不知道——
這一幕幕,在他腦子裏打轉的同時,也通過對面的大屏幕,統統播放了出來。
米旋兒全看到了。
記憶的部分,音畫同步;未來的聯想,蒙上白色濾鏡後,音畫同步;至于剩下的思想交戰,則全部以文字形式出現。
信息有點龐雜,畫面也相當淩亂。米旋兒理解起來挺費勁,需要一點時間來消化。
但大致意思,她看明白了。
柏樂逸渾然不覺,只想把小姑娘的問題敷衍過去。
可他一開口,說的卻是:“你當時,其實不用給他氣氛。要給,也不用‘效果拉滿’。”
米旋兒疑惑:“?”
她想問,讓他真心說出在意你,難道不比你們相互試探、吵來吵去地,要好很多?
可話還沒來得及出口,就在這時,影廳的門,被人無聲無息推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