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銜尾蛇
銜尾蛇
雨水從瓦片上滾落,淅淅瀝瀝澆在霍曼的臉上。
他四肢痙攣,整個人姿态怪異地彈起,再一次從噩夢中醒來。剛睜開眼,眼前湊近幾張青白色的髒污面孔,嘻嘻哈哈地,在他的臉上戳來戳去。
“……”霍曼哆嗦着,大喊道:“滾開!”
那群和他年齡相仿的孩童都笑了,把手邊剩下的半桶污水又倒在他的臉上,相互推擠着離開了。
“癞蛤蟆大少爺!”
“今天你又從哪裏來?”
“天上!他是神仙,哈哈哈——”
霍曼打了個冷噤,從腳邊撿起一把幹草,在頭上使勁擦,沒什麽太大的作用,他每每呼吸,都能聞到自己身上的惡臭。
這不對,不應該是這樣,霍曼确信,自己不應該在這裏。
那究竟應該是什麽樣的呢?白色的城邦、腳邊的雲絮、冷硬的鞋面、暗綠色的軍隊……霍曼腦子裏一陣劇痛,他匍匐在地,忍不住嘔吐起來。
這是一間充滿鐵鏽味的大房子,挂着一張“福利院”的破爛牌匾,居住着四十多個年齡相仿的孩童,每一個都面目模糊,讓人難以分辨。
只有兩個人除外,那是一對孿生兄妹,分明才在這裏待了半天時間,卻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他們撇下霍曼,興致勃勃地去觀賞又一雙“外來者”,但是,但是,很奇怪,他們不敢去戲弄、去嘲笑,他們低頭看着自己的腳尖,只覺得羞慚、無地自容。
那兄妹倆冷漠極了,有着潔淨而漂亮的面孔,把冷冰冰的視線投向窗外,不像是這片土地誕生的孩子,更像是神的造物。
霍曼偷偷靠近了人群,他趴在地上,小心翼翼地,從衆人的褲腿間望出去,看清了兄妹倆的面孔,忽然間,一股怒氣從心中升騰起來,他感到了嫉妒、不甘、劇烈的恨意。他攥緊了雙手,腦子裏嗡嗡作響,像是被烈焰焚燒,這股恨意來得這樣突兀而明确,簡直就像是他此生的使命。
一陣刺耳的電鈴聲響了起來,衆人紛紛飛奔起來,逃也似的沖進了雜草叢生的院子裏。
梳着發髻的中年女人長着一雙鷹隼般的眼睛,她的目光掃過,讓所有人都不敢擡頭。
“不是開飯了嗎……”一個男孩悄悄嘀咕,但環境一片死寂,大家都聽清了。
出乎意料的,女人并沒有發怒,她狠狠瞪了男孩一眼,然後努力勾了勾嘴角,說道:“新來的那兩個人呢?”
“他們聽不懂電鈴的含義,還在屋子裏沒出來。”一個膽大的孩子答話了。
女人竟然還沒有發怒,她說道:“你把他們叫出來。”
兄妹兩個手牽着手走了出來,哥哥稍微高一點,半個肩膀擋在了妹妹面前。
“來,站到前面來。”女人臉上的笑意又擴大了,看得出來,她不習慣做出這樣的表情。
兩個孩子站在最平坦的唯一一處空地,一層朦胧陽光投下來,正巧照在他們的臉上,兩只交握的手慢慢分開了。
院子外是一扇鏽跡斑斑的鐵門,似乎是被風刮動,吱呀一聲推開了一半,在那之後,兩道步調一致的腳步聲響起。
嗒—嗒—嗒——像是一道鼓聲,将所有人的目光牽引過去,緊接着,兩道暗綠色的影子出現在視野之中。
霍曼忍不住驚呼,他激動而狂喜,一段又一段的混亂記憶湧上來,讓他頭痛欲裂,但他依舊想要上前去,他無比篤定,這一定是自己的同類,前來迎接自己,他終于可以離開這裏了!
肩膀上忽然傳來劇痛,鋼鐵一般的雙臂從背後把他勒住,往地上狠狠一搡,霍曼頭暈目眩,咳出了血沫。
暗綠色的身影停在了兄妹倆的面前,像是審視,又像是欣賞。
梳着發髻的女人殷勤地等在一旁,低聲解釋着什麽。
霍曼伏在地上喘着粗氣,他惱怒的想,你們搞錯了,認錯人了,我才是那個不一樣的人,我才應該受到這樣的矚目!
片刻之後,霍曼默不作聲地爬起來,靜悄悄地回到了隊伍裏,像別的孩子一樣順從地低頭,身後的警惕目光移開了。
院牆很高,攔住了半截日光,剩下半截打在兩道暗綠色的身影上,霍曼眯着眼睛往前看,看不見那兩個人的面孔,只覺得他們高大而矯健,身軀像山一樣屹立在眼前。
越是這樣想,霍曼心裏的嫉妒越是瘋長。
終于,趁着暗綠色身影再次把目光轉過來的時機,霍曼猛地往前一沖,朝着那對兄妹撲過去。去吧!狠狠摔在地上!滾進泥裏!露出狼狽的模樣。
哥哥飛快把妹妹一擋,于是他被推得踉跄一步,差點跪倒在地。
聞人珣正扶住了他,他攙起他的手臂,就像撚起一截枯草,托起一只螞蟻,那樣的漫不經心,那樣的不值一提。
溫闵詫異地看過來。
聞人珣正輕輕嘆了一口氣,“就他吧,命運做出的選擇。”
溫闵的眼神飛快掃過,發現兄妹倆幾乎有着相同的面孔,兩個如此相似的生命,如果要交由自己選擇,的确很困難。于是,他也不再多說,認可了這個結果。
“天上的城市,也是空中的安全島嶼,這是我對你的期許。許嶼,以後,這就是你的名字,唯一的名字。”聞人珣正臉上浮起微笑,傑出的領袖、精銳的資源,未來世界一片光明,似乎已經鋪到了眼前。
那個男人回過頭來,冷漠硬挺的一張臉,站在戎城的山坡,居高臨下的年輕軍官,忽然把目光投在了他身上。
那是許嶼第一次見到聞人珣正。
五號城的中心,陷入了微妙的騷亂之中。約定的會議時間到了,卻遲遲不見聞人将軍的身影,甚至于,就連原本已經進入議事廳的周元将軍也不見蹤跡。
階梯之下的軍官們面面相觑,都用希冀的目光看向同僚,希望對方去一探究竟,自己卻不敢上前一步。
西爾維娅冷眼看着周元踏進了通往混沌區的運輸廂,甚至懶得告誡一聲,你擔得起窺探秘密的後果嗎?
周元仿佛看懂了她內心的想法,也回了個嘲弄的笑。道不同不相為謀,實在是沒什麽可說的。
西爾維娅在衆目睽睽之下邁出大門,卻也不留下半句解釋,徑自去往了另一個方向。鄭章和猶豫着跟了兩步,卻又停下了,以自己目前的身份,沒有資格和她搭話。
“再等等吧。”鄭章和看向隊伍,低聲說道。
西爾維娅拿出了一只金屬紐帶——上面刻有溫闵的身份信息,輕而易舉地進入了聞人珣正的私人宅邸。她畢竟也是多年前的舊識,溫闵對她也保留一份特別的信任。
西爾維娅跨過門檻,信手掰斷了那只金屬紐帶,丢進草叢裏。不會再有下次了,她這樣想着。
只是從房門口掠過,她一眼就看見了蘇蘅蕪,安靜地躺在那裏,自顧自地沉睡,還是那樣年輕,那樣美麗。
西爾維娅坐在蘇蘅蕪的床畔,任由時間流淌,竟然也會有些感傷,她不免想道,或許我也錯了,我如果不認識你就好了,把你換成任何一個遠在天邊的人,我也不會這樣不甘、這樣悔恨。
西爾維娅飛快拭去眼淚,從袖口裏摸出一把柳葉小刀,薄薄的刀刃,可以利落地切碎額葉,徹底中斷一切神經運作。
刀刃之上亮光一閃,斜裏突然伸出了一只手,西爾維娅心髒險些驟停,好在,她很快意識到,那只是一只女人的手,并不是他。
西爾維娅并不回頭,把兩只胳膊拼命下壓,顫抖着接近那一小塊肌膚。
“還不松手!”娅瑟裏伯爵兜頭給了她一掌,西爾維娅哆嗦着,忍不住後仰。
“你怎麽會在這裏?”西爾維娅看清了來人,神情十分怪異。
娅瑟裏伯爵嗤笑一聲,又推了她一把,說道:“喲,你倒問起我來了,西爾維娅,你在幹什麽,你想殺人?”
西爾維娅冷冷地看着她,內心飛快盤算着,娅瑟裏從來沒有接受過軍事訓練,單論起體能,或許還比不上自己。
“只是例行檢查,你看錯了。”西爾維娅撫了撫衣領,說道:“你還是這樣粗魯。”
娅瑟裏伯爵面容甜美,依舊保持着微笑,說道:“真是有心了,不過是拜訪老友,還特意挑了這樣一個隐秘的時機。”
西爾維娅看了看窗外,日光正在緩慢推移,很快又是藥物送達的時間——蘇蘅蕪這具殘破的軀體,強行留到現在,不知道浪費了多少醫藥資源。
西爾維娅不耐煩起來,她作勢起身,問道:“你還不走嗎?”
娅瑟裏笑着點頭,“我還要和她說說話,你不知道吧,這麽多年過去了,我們每天都會談心呢。”
西爾維娅看一眼她,再看一眼無知無覺的蘇蘅蕪,只覺得眼前情态十分畸形,她心底一陣厭惡,懶得再說。
娅瑟裏伯爵目送她走出門外,舒了口氣,悄悄說道:“好險,你是沒看到——”
身後有怪異的視線,娅瑟裏忽然一頓,本能往前一撲,正巧擋在蘇蘅蕪的面部,“啊!!”娅瑟裏的胳膊上橫開一道深深的血跡,她忍不住呼痛,卻沒有閃避,反身抱住了西爾維娅舉刀的雙手。
“你瘋了嗎,你瘋了!”娅瑟裏罵道。
西爾維娅雙手被抱住,只好用身體撞她,語調倒是很平靜,只是一遍遍地重複,“她必須死,必須死——”
她們兩人都沒有參與過前線作戰,此時争鬥起來都顯得吃力而拙劣,卻都用盡了彼此的每一分力氣,要把對方按在腳下。
“你就是嫉妒她,這麽多年了,誰都知道,只有你不敢承認。”娅瑟裏笑了起來。
“我沒有!”西爾維娅尖叫起來,她好像被戳到了痛處,聲嘶力竭地吼起來,“我沒有!”
娅瑟裏長出一口氣,忽然撞向床腳的矮柱。
一聲巨響,煙塵四起,地面忽然往下坍陷了一層。
“你——”西爾維娅怒視着對方,“礦石是浮塔的基石,卻被你濫用,研制成炸藥——”
娅瑟裏冷笑一聲,用力踹了一腳,把她踢進了下陷的淺洞,“我的東西,想怎麽樣就怎麽樣。”
尖銳的警報聲響起,四面八方湧來了腳步聲,軍隊飛快逼近了。娅瑟裏縮在床腳,輕輕碰了碰蘇蘅蕪垂下的手,她依舊在沉睡。
腳步聲越來越近,西爾維娅臉上出現了悲哀的神色,為什麽還是這樣。她摸了摸衣兜裏封存的瞬時“碎片”,又摸到了那把鋒利的刀刃,她累了,怎麽卻還不能結束。
許嶼和妹妹得到了短暫的休息機會,他們在衆人豔羨的目光中,推開了福利院的鐵門,走了出去。
不遠處是一條大江,岸邊有濕潤的土壤、泥沙,還有稀稀拉拉的水生植物,偶爾能看見一片片白色,是被沖上岸的魚群的屍體。
“天氣真不錯呀,好多烏雲,會下雨嗎?”妹妹是個活潑的性子,和他截然相反,就連走起路來也像是跳舞,“哥哥,你怎麽不說話?”
“小心點。”許嶼拉住她,避開腳下尖銳的石頭。
妹妹笑嘻嘻的,兩只手搖搖擺擺,忽然又感嘆,“要是有吃的就好了,好餓啊。”
“以後會有的。”
“真的嗎!”妹妹忍不住捧着臉頰,陷入了美好的想象,“好希望能快點長大。”
許嶼不再答話,剛才的事讓他感到不安,那些目光如影随形,令人心悸,讓他感到了強烈的被支配感,他打算帶着妹妹盡快離開這座城市。
妹妹忽然停下了腳步,一動不動站在原地。
許嶼遲疑着,試着去安慰她,“我沒有不理你——”
“快看!”妹妹忽然拽住了他的胳膊,萬分喜悅的樣子,“哥哥,天上下雨了!”
許嶼擡頭望去,看見天邊有一座懸浮的陰影,從天際逐漸顯露出來,陰影劇烈震顫,慢慢有輕柔的碎屑飄下來,是雲絮嗎?還是雨?
“哥哥,天上下雨了。”
end.
本文結束了,感謝各位的包容。
最初想寫的,只是一種“孤獨感”、“拘禁感”,确實寫着寫着,有種緊鑼密鼓讓人難以喘息的感覺(也可能是我想多了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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