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審判
審判
“這是什麽人?有什麽資格站上來?”聞人珣正問道,視線投向外部,在一列将領之中找到負責維護秩序的鄭章和。
鄭章和眼神躲閃,先是看了周元一眼,然後才上前回話,“将軍,他也是本次參選的一號城居民,名字是霍曼,他——”
“行了,你的失職之後再談。現在,把他帶走,剝奪公民權利。”僅僅就聞人珣正的語氣而言,根本揣測不了他的心情如何,但他說出的判決如此嚴重,令人膽寒。
剝奪公民權益,輕飄飄的一句話,卻意味着霍曼将徹底失去在白玉京的居住資格,也失去了一切庇佑,換句話來說,即使現在有人上前把他殺死,也是正當的、合法的,不會遭到任何懲處。
霍曼肩膀一抖,他鼓起勇氣,擡頭看了聞人珣正一眼,忽而又扯着嗓子大喊,“我有證據!将軍,您專斷獨裁了十多年,如果真的問心無愧,為什麽不敢讓我把話說完!”
聞人珣正漠然地看他一眼,就像看粘在鞋底的一粒塵埃。
砰的一聲響,是溫闵身邊的某位軍官朝着地面叩動了扳機,而霍曼看上去依舊沒有向後退讓的打算,軍官沉默着上前,做好了将其就地處決的準備。
鄭章和忽然上前了,他硬着頭皮開口,“将軍,不如就先聽聽他的說辭?畢竟、畢竟……這最後一場競技為什麽突然宣布結束,這其間是不是有什麽隐情,五號城的将領們,也都感到有些費解……”
他這話說得并不高明,但放在這個場合,的确讓人無法辯駁。這種拙劣卻有效的談判方式,究竟該如何評價呢?
聞人珣正分神想了想這個問題,再看一眼時間,點頭了,“說吧,把話說完。”
霍曼卻又愣住了,他求助似的看一眼鄭章和,後者狠狠瞪了他一眼。
前一天,霍曼托了不少關系,求得了一個與鄭章和單獨會面的機會,他聲稱自己探聽到一個秘密,這個秘密足以把聞人珣正——當下的第一領袖——送進軍事監獄。鄭章和的立場一向分明,他隸屬于周元将軍的派系,自然樂于見到這樣的情況發生
如果鄭章和能預見到眼前的情景,當時一定不會貿然答應他。
會場裏十分安靜,原本的一些議論聲被這突然的變故壓制下來,比起關心那些前途未定的新晉人才,倒不如關注一下權力中心之間的鬥争。明眼人都看得出,周元将軍雖然一直沉默,卻始終對霍曼的放肆舉動抱以放任的态度。
霍曼顫顫巍巍地,從手裏掏出一個單筒鏡,遞到了鄭章和面前,他解釋道:“當時,不小心錄下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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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元将軍輕輕一點頭,有人接過單筒鏡,把鏡頭裏儲存的影像投在了天幕之上。
破舊的體育館,風塵仆仆的少女側影,孱弱而決然的聲音,“向上聯絡五號城。”“聞人珣正。”
貧瘠龜裂的土地,廢墟一般的坑洞,鮮血橫流,一列軍人擡出了一個四肢斷裂的人。
第一艘軍艦載上專屬的乘客,而後才轉回指定的登陸點。
許嶼收回目光,轉而看向霍曼的褲腳,原來是那個時候,那個在暗處窺伺的人。
“将軍,五號城的通訊權限,蘇芩這麽輕易就能動用,這還不算徇私?而謝諾夫……哈,三年一度的選拔,竟然就為了救他強行終止了?太荒謬了!”霍曼鼓足勇氣說完這麽一段話,沒聽見任何回應,擡起頭,去搜尋周元的面孔。
會場裏死一般的寂靜,無數人偷偷打量蘇芩,眼裏或是不忿或是豔羨。
對了,還有謝諾夫,衆人茫然四顧,發現後者根本沒有到場。仿生科技如此發達的今天,在身邊檢測出非人類成員,其實是十分尋常的一件事。但,假如這個仿生人代表着聞人将軍的陣營,這就值得深思了。要知道,聞人珣正曾頒布過禁令,禁止浮塔之上進行基因研究、仿生研究,他似乎很抵觸這類有悖人倫的技術發展。
“原來是這麽個東西。”周元終于開口了,他有一張真誠的面孔,整個人的氣質也是敦厚柔和的,他笑着說:“一定是有什麽誤會,聞人将軍和——”
“蘇芩。”聞人珣正打斷了他,看向下方,“你上來。”
蘇芩聞言頓了一頓,迎着無數道目光,下意識挺直了脊背。許嶼的目光也追随着她,慢慢移到近處。
衆目睽睽之下,蘇芩站到了聞人珣正的身側,衆人恍然,這兩張面龐其實有很多相似之處,但在此之前,他們從來沒有同時出現過,自然也無人更夠察覺。
“蘇蘅蕪女士是帝國最優秀的将領之一,曾經在X戰争之中貢獻出卓絕的力量。我和蘇蘅蕪女士相知相伴十餘年,是合格且模範的夫妻,蘇芩是我們的唯一的女兒。”聞人珣正語調板平,像是毫無感情地講述別人的故事。蘇芩站在他身側,露出了難以忍耐的神情。
“蘇蘅蕪在X戰争中身受重傷,生命垂危。蘇芩作為英雄的後代,理應擁有一次求救的機會,也僅僅只是一次機會而已。這不是什麽特權,只是給予傑出将士的優待。”聞人珣正的聲音忽然拔高了一點,難得地摻雜了一些憤懑,“各位,如果當初的某個時刻,蘇蘅蕪女士的求救有人回應,她也可以平安歸來,而不是為家園獻出一切。我認為,她的後代享有一次優待,是十分合理的。”
高臺之上寂靜無聲,對于年輕的居民而言,蘇蘅蕪實在是一個陌生的名字,史書上沒有贊歌、沒有表彰,但看臺上将領的神情,這個名字并不容遺忘。
霍曼目瞪口呆,忘記了原本要說的話,周元将軍輕輕咳了一聲,說道:“是的,聞人将軍一向是個秉公處事的人,想來,之前不肯公開蘇芩的身份背景,正是出于維持公平的目的。好了,只是一場誤會。至于所謂的仿生人助手,這位學員……你再仔細想一想,是不是弄錯了?”
霍曼如夢方醒,驟然回神,連連點頭,“還有謝諾夫!謝諾夫不是人類,憑什麽能參與到帝國的選拔?這是作弊!他和蘇芩兄妹相稱,不知道暗中幫扶了多少,你們究竟是什麽關系!”
蘇芩盯着霍曼的臉,腳尖一動,似乎是無法忍受,想要上前,身後忽然傳來一個聲音,“別動。”許嶼又說:“不要去。”
聞人珣正臉上露出厭倦,似乎懶得親自辯駁,示意讓溫闵上前。
溫闵也是眉目帶笑的一張臉,他輕聲細語地解釋,“霍曼,你大概是弄錯了,在此之前,我從來沒聽過謝諾夫這個名字,聞人将軍更是如此,他日理萬機,實在無暇關心這些小事。至于謝諾夫和蘇芩看上去關系親厚……三年的訓練時間,很容易就能遇見志同道合的朋友,進而締結友誼,我認為這是正常的人際交往。霍曼,難道你沒有朋友嗎?”
霍曼怎麽也沒料到會聽到這樣一段話,他張了張口,說不出什麽。
“不過,”溫闵嘆一口氣,“非人類參與選拔,這的确違反了律法。”他轉頭下令,命人将謝諾夫帶上來。
時間飛快流逝,天幕之上的光線在悄然改變,一片難耐的靜默之中,衆人心中都升騰起一種怪異的感受。白玉京是文明高貴的居所,統帥帝國的是優秀睿智的人群,但在某些針鋒相對的時刻,還是免不了失去儀态、失去風度。想象之中完美無瑕的群體,體面而堅硬的外殼,慢慢裂開了一條縫隙。
大門回彈的聲音,在空中蕩了過來。緊接着,兩道青灰色的身影,拖着一條黑色的軀體,丢在了将領們的腳下。
不少人發出了驚呼,他們從前或多或少都見過謝諾夫其人,雖然談不上有什麽交集,卻也知道那是一個彬彬有禮、外形優越的年輕男性。如果不是因為他總是和蘇芩形影不離,他會擁有不少的異性追求者。但是眼下……他衣衫髒亂,身體上傳來腥冷的味道,關節處黑乎乎的,隐約能看見金屬的反光。衆人都或多或少感到了畏懼,或者是厭惡。
蘇芩咬着牙,垂下了視線,不忍心去看。他分明在醫院,溫闵承諾會給他最好的治療,為什麽會以這種姿态出現在衆人面前?
溫闵忽然收斂了臉上的笑意,他走上前來,用一種漠然的語氣發問:“謝諾夫,你的主人是誰,你混入一號城的選拔,是誰的授意?”
謝諾夫匍匐在地上,眼睛緩慢地一張一合,只看得到光潔的地面,還有幾雙皮靴的倒影。他想要站起來回答,但手臂在地上撐了撐,實在沒有力氣。他喉嚨裏發出一串氣聲,緩慢地說道:“沒有誰的授意。”
有軍人大聲重複了他的回話。
溫闵皺眉冷笑,“都到了這種時刻,沒必要替你的主人隐瞞。你刻意接近蘇芩,試圖給她安上作弊的罪名,意圖這樣明顯,幕後指使是誰,并不難猜。”
鄭章和一驚,忽而感到一陣涼意,這話是什麽意思?想要把罪名栽給蘇芩的人,要麽是她的競争對手,要麽是她父輩的政敵,這……
周元倒是處變不驚,他吩咐一旁的下屬,“接入他的神經中樞,直接讀取數據。”說完才聊勝于無地問了一句,“溫闵,這樣可以嗎?”
溫闵自然不會拒絕,他點頭道:“這的确是快捷直接的方法,盡管……強行讀取數據會徹底破壞他的神經系統,不過,也沒關系。”
蘇芩忍不住沖上前,問道:“什麽叫做沒關系?他全程服從、全程配合,想知道什麽直接問就好了,接入中樞是什麽意思,他會死的!”
“芩,”聞人珣正揮了揮手,命人把她拉開,“這是審判,你沒有幹涉的資格。”
溫闵也耐心解釋,“蘇芩,任何人遭到朋友的欺騙都不會好受的,我理解你的迫切心情。但別着急,他會受到應有的懲罰,先等一等好嗎?”
說話間,高臺的另一端已經擡上來一架沉重的儀器,方形的主機連接着長長的管道,管道最末端連接着一個平面狀的數據端口。
謝諾夫精神不振,與傷勢無關,只是因為他已經數天沒有進食,不知醫生是出于什麽目的,僅僅給他重新清理了機體的脈絡,讓他保持清醒,卻又不肯供給讓他複蘇的動力。
一片朦胧之間,他似乎聽見了熟悉的聲音,分辨不出具體的內容,但這足以讓他露出微笑,他忍不住想,重新回到了白玉京,小芩一定會很忙吧。
忽然間,頭部傳來一陣鈍感,似乎是有什麽冰冷的東西強行侵入了他的意識。這實在是難以訴說的一種感受,滿腔的不甘都積壓到了一處,不是疼痛,他從來感受不到疼痛。
耳邊又有聲音響起,熟悉的嗓音,高昂的語調,似乎是一場争執。謝諾夫緊閉雙眼,不想再知曉什麽,只是依舊揣着一點徒勞的渴求,想要嘆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