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神谕
神谕
鄭旦四肢僵直,定在原地,心裏湧上來一陣悲哀——怎麽永遠都是這樣?功虧一篑,一無所獲,不斷從雲端掉進泥沼,不,沒有雲端,他甚至沒有真正觸碰過勝利,就一次又一次被被擊潰,顏面掃地。
他這麽想着,腦子裏逐漸一片空白,蘇芩沒有理由手下留情,如果換做是自己,同樣也會毫不猶豫。
頸邊忽然一松,刀刃輕輕擦過,又移開了。蘇芩開口了,語氣冷淡,“鄭旦,你把他給看好了。”
……他?
鄭旦難以置信地回頭,蘇芩正把鐮刀收起,固定在皮靴的夾層,見他不解,随意一指霍曼的位置,“愣着做什麽,雖然你變成了這麽個樣子……但這點事,應該很容易吧?”
她态度如此坦然,把話說得這麽理所應當,好像鄭旦從來就不是霍曼的隊友,而是可以被她随意驅使的一個仆從。這個仆從犯了錯,本該遭到嚴懲,但勉強還有點用處,所以主人暫時饒過了他,只要他繼續聽話。
霍曼原本四腳朝天躺在地上,手肘緊緊蓋住那一小塊濕潤的土地,無色無味的藥劑,很快就被炙烤着,蒸發在空氣裏。他張大了嘴,很想要嚎哭一通,但又發不出聲音。一片寂靜之中,他聽見一陣怪異的腳步聲逼近了,一聲重一聲輕,是有人拄着木杖過來了。
“快!他們——”霍曼一句話斷在口中,後腦勺遭了重重一擊,徹底昏了過去。
蘇芩不贊同地看了鄭旦一眼,緊接着抛來一捆繩索。
許嶼說道:“就這樣吧,暫時不用管他,先去看看方寰。”
鄭旦便停在了半途,他靠着牆,看着許嶼往自己的方向走來。許嶼看上去也不太體面,衣服上有大片污漬,頭發裏挂着砂石灰塵,可他走過來,腳下生風,眼裏沒有任何人。這樣的場景,總是似曾相識,大概他一直都是這種人,永遠不會變。
許嶼一馬當先,走在了最前方。四下漆黑一片,唯一的方向指示就是不遠處的火光,聽着人群裏越來越高昂的喊聲,他加快了腳步。
蘇芩跟在後面,始終保持着不遠不近的距離,鄭旦則落在她身後半步。
“你不擔心嗎?霍曼才是我的隊友。至于你……”
蘇芩被他的問話逗笑了,“我才不在乎你和他的關系,我只是需要一個幫手,在你和他之間選擇了你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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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旦臉色難看,“你憑什麽認定我會答應你?”
夜色之下,蘇芩的側臉看上去恬靜柔和,“不需要你答應什麽,我們之間談不上契約關系。我只是擺出了選擇,随你怎麽選而已。霍曼和許嶼之間……很容易權衡的。”蘇芩又笑了一聲,“尤其是對你而言。”
“這段時間以來,你也看得清楚,在混沌區遭遇的一切,已經遠超競技與選拔的範疇,我倒是不知道白玉京具體發生了什麽,但情況早就變了,盟友之間的規則可以暫時放一放,保住性命才是最要緊的。何況,憑你的身份,即使沒有好的成績,也能拿到職銜吧?”
鄭旦眉心一蹙,狀似不解,“我的身份?”
蘇芩并不看他,語氣平淡,“鄭章和先生是周元将軍身邊最信任的屬下,雖然身上沒什麽戰功……替獨子求一個職銜,也不是難事。”
鄭旦面色隐忍,他最厭惡投機者,也最厭惡別人把自己歸為靠祖輩蔭庇才能存活的廢物,他很想高聲辯駁,只是——
眼前景象一變,許嶼大步跨過燃燒着的斷牆,一片黑色紙屑紛飛而來,撲在鄭旦臉上,撞碎了。
人群圍成一圈,外面的人依舊吵嚷不休,內裏的人卻已經安靜下來,衆星拱月般圍住了方寰,而後者看上去已是奄奄一息。方寰身上傷痕累累,面部浮腫,衰弱得連手都擡不起來,眼睛勉強睜開一條縫,迸發出攝人的光亮。
“我說了,只要、只要你們聽我的,我就可以把……把你們全部帶上浮塔!”
“我做這些事,都是為了整個戎城,為了我們所有人!”
“我原本用不着這樣做的,如果不是,不是……”方寰說着,眼神開始渙散,“父親,我——”
衆人圍在他身邊,可不是為了聽這些模糊不清的呓語,立刻有人踢了他一腳,喊道:“喂,說點有用的!”
方寰恍恍惚惚的,竟然笑了,他說:“你敢這樣對我,等我登上浮塔,立刻就殺了你,第一個……就殺了你。”
許嶼撥開人群,一步步朝方寰走去。
說來奇怪,許嶼從遠處走來,所到之處,總有人主動避讓,一條坑窪不平的小路,踩在他腳下,就變成了莊嚴肅穆的煌煌大道。
“他在說謊。”許嶼走近了,腳尖抵住方寰的後背,毫不客氣地評判道。
“許……嗬,這裏已經沒人記得你了,”方寰重重喘了一口氣,咧開嘴道:“只剩下我,哈——”
“他在說謊,”許嶼再度重複,拔高了音量,“降生在這片土地上的人,沒有誰能登上浮塔。”
方寰看上去已經是神志不清,聽了這話,十分不解,“你親口說過,只要時間一到,我就可以……”
許嶼環視四周,掃過一張張渴求而茫然的臉,略微笑了一笑,流露出安撫的意味。
而後,他放低了聲音,為了确保只被方寰一人聽見,只好略微彎下了腰,說道:“是的,時間一到,我自然會回去,和你又有什麽關系?”
方寰冷笑着,手指艱難攀上另一側的手臂,“憑證、編碼……我有,我當然可以……”
許嶼沒有打斷他的話,用一種稱得上憐憫的目光注視着他,等他把最後的話說完,漸漸地,方寰自己不做聲了。
“你……”方寰語氣悲切,一句簡單的問句竟然說不出口。
許嶼不待他問出口,主動解答:“是,我騙了你。”
“那不是編碼,也不是憑證,只是普普通通一塊銘牌,随便找個工匠都能造出來。在那時候,如果你不是那麽迫切,或者告知身邊任何一個人……”許嶼搖搖頭,嘆息,“當然,現在再說這些,還是太晚了。”
方寰眼神閃動,支起癱軟的手臂,想要去拽許嶼的衣擺。
許嶼不閃不避,只是從袖口的折疊處摸出個彈丸模樣的東西,托在手心抛了兩下,然後——捏碎了它。
衆人都不自覺地盯着許嶼的一舉一動,此時都仰起頭,眼神追随着那顆小小的彈丸。
聽得呼嘯一聲,一道火焰劃破夜空,緊接着,無比精準地栽進了方寰的胸口。箭镞完全沒入,只剩下燃燒的箭羽留在空氣中,十分醒目,讓方寰的屍身被所有人都看得清楚。
與此同時,空中铮然一響,似乎又有哪裏撥動了弓弦,衆人都惶惶然四處張望,生怕這不明來處的利箭下一刻就對準了自己。
但這并不是弓弦。
一連串節奏分明的聲音漸次響起,街區正中的建築顯露了異象,只見最頂端的一架通訊臺轟然瓦解,在那之後,暗沉沉的夜空裏陡然出現了一輪燦爛、渾圓的月亮。
“是銅月!銅月亮!”有人爆出一聲吶喊,他的聲音顫抖、情難自抑,他等待着有人與他應和,身後卻一片寂靜,他回頭一看,發現衆人早已跪倒,四肢伏地,以最虔誠、最卑微的姿勢迎接銅月的降臨。
銅月亮——混沌區的聖物,一種被讴歌、被傳頌、被崇拜的聖潔之物,傳說它代表着神的預示,是宇宙運行的規則,是一切力量的根源。它根植于民衆的信仰,存在于各個故事、各類神跡之中,卻唯獨沒有在現實中出現過。
許嶼站在原地,等着視野裏的箭羽燃盡,這才擡起頭來,仰望那一輪非比尋常的月亮。以他的眼光來看,這東西制作得太粗糙,邊緣還應該細細打磨。觸發機關也不夠精巧,運轉的噪音太大了,很容易就會暴露幕後操縱者的地理位置。只是,時間并不充裕,這個關鍵節點提前到來,也只能把這個半成品擺出來了。
“好了,”許嶼說道,聲音并不大,卻是此時此地唯一的響動,“都站起來。”
話音未落,天邊銅月忽然失去了光華,悄無聲息地往後隐去,消失在墨色的雲翳之下。
衆人連忙站了起來,一齊看向許嶼,眼裏夾雜着畏懼與崇敬——他有所動作,銅月就出現了,他一發話,銅月又消失了。這傳說中神明的預示,竟像是由他主宰的。
“銅月現世,不是為了叫你們跪拜臣服,它帶來神谕,要降下恩賜,是來嘉獎你們!”
衆人連忙站了起來,眼中的驚疑化作了狂喜,忍不住拉扯身旁的人,“嘉獎我們?是因為——”
“你們領會了銅月的預示,燒毀了軍士街區、徹底殲滅了方氏一族,多麽令人振奮、令人欣慰啊。”許嶼說着,低垂了頭,眼皮半斂,兩手交握于身前,遠遠看來,是一副虔誠而神聖的圖景。
“從此以後,軍士街區的一切由衆人共享,不必再聽從指令,不必再屈于人下,眼前所見的一切,都屬于你——”許嶼振臂一呼,像一面風中招展的旗幟,攥取了所有人的視野,衆人無不心旌搖曳,呆愣片刻,猛地反應過來,争先恐後地往破碎的大門跑去。
門裏有什麽?沒人知道。但那是神的指令,是信仰的饋贈,自然比現如今自己所擁有的要好百倍千倍。
叮的一聲,幾顆鐵釘從蘇芩手心滑落,落在地上。等到人群徹底遠去,她也徹底松開了手,繩索脫力垂地,幾個銜在一起的金色滑輪驀地停止轉動,天邊轟然一響,那輪藏在雲後的銅月亮從中破開,啷當墜地。在她腳邊,一把長弓,幾支羽箭,掩映在稀疏草木之中。
“去收拾一下,埋在地裏就行,暫時用不上了。”這話是對鄭旦說的。
鄭旦心緒難平,卻見許嶼的目光遙遙望來,人也作勢往這邊走,諸多疑問立刻卡在了喉頭,面色怪異地瞥了蘇芩一眼,住着木杖,去收拾那堆破爛銅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