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秦復醒來,又躺回他在清平村的床上。
房中有淡淡花木香氣。
他伸着頭打量,房中小桌上擺放一個陶罐香爐,絲絲縷縷輕煙從裏面緩緩飄出。
他坐起身,摸了下肚子,只稍稍有些痛。
剛開門,藍丹端着藥走過來。
她依舊是淡藍色的裙裳,淡掃蛾眉,只是今日沒有盤發,只是用一支木簪将頭發松松垮垮半挽,額前有兩縷碎發,略顯慵懶。
她的五官清麗,屬于淡顏系,這樣素雅的裝扮更襯她,有種跳出紅塵的寡淡之美。
武林中的美人不少,但是這般氣質的倒是獨一份。
“解毒的。”藍丹将藥端進房間。
“辛苦藍姑娘了。”
藍丹沒回應,只是叮囑一句:“以後遇到不認識的野果,不要輕易吃。”
說完轉身出門。
“謝謝你!”
藍丹愣了下,回頭道:“醫者本分。”頓了頓又道,“況且我如今是盟主的伴讀,理應照顧盟主。”
秦復想說點什麽,又不知道要說什麽,支吾一聲,最後笑着點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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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到桌邊端起藥碗,濃濃藥味讓他有些作嘔,最後捏着鼻子一口氣灌下,嘴巴苦得連喝兩杯水才沖淡。
因為身體不适,他連籬笆院都沒出,幾日來皆是坐在院中的棚子內吹風看書。
王喬幾人沒有阻擾,甚至見他在看書,說話走路都故意放低聲音,怕影響他。
見他要寫字,主動過去鋪紙研墨。
秦復總覺得幾人行為古怪,卻又猜不到他們要幹什麽。
他自我安慰,至少這樣的相處模式,表面上是很和諧的。
村上的人聽說他病了,陸陸續續過來看望,有的摘園子裏的瓜果送來,有的将自家燒了葷腥的飯菜盛一份送來,三嬸還炖了碗雞蛋羹端過來。
村民們的熱情,出乎他意料。
和他們熟絡歸熟絡,畢竟沒有什麽感情,這樣的關心,讓秦復心裏暖洋洋的。
傍晚,秦復抱着半個西瓜靠在竹椅上,一邊晃着二郎腿一邊哼着曲,用小勺子挖着瓜瓤吃。
胖嬸推開柴門進來,朝旁邊摘菜的王喬、沈柏看一眼,又朝水缸前提水的燕羽瞥一眼,然後透過竈房窗戶望向裏面切菜和燒火的藍丹與鸪羽,最後看向棚子裏悠閑吃瓜的秦復。
胖嬸整個人僵住。
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嬸子。”秦復喊了聲,胖嬸才回過神,沖衆人笑了笑,猶疑着走向棚子。
“嬸子吃瓜。”秦復将另一半西瓜抱給胖嬸,又遞過去小勺子。
胖嬸瞥了眼院中衆人,大家各忙各的,沒有人注意她。
她放下瓜,拖着凳子挪到秦復身邊,小聲問:“他們還讓你這麽清閑呢?”
秦復支吾應了聲。
“我不是病倒了嘛,他們怕我出事了,欠他們的錢都要不回去,這才讓我養着身子。”
“原來這樣,我說呢。”
胖嬸又瞅了眼院中幾人,從懷裏掏出一塊帕子,緊張地塞到他衣服懷裏。
秦復一摸,不對勁。
胖嬸小心翼翼湊近他跟前說:“這是村上的人東拼西湊的,雖然不多,但是也只能湊出這麽多了。”
“嬸子,我爹欠他們老子債太大,這點不頂用,你們別破費,還是你們自個兒留用。”将帕子要塞回去。
胖嬸推着不收,硬朝他懷裏按,“孝孝,你聽嬸子說。”
胖嬸又挪近了些,聲音壓得更低,神色也更加緊張。
“這不是讓你拿去還債的,這是給你跑路的。”
秦復:?
胖嬸同情地道:“你說你,若是前幾日身上有點錢,也能夠逃掉這群讨債的了。窮家富路,在家有錢沒錢都餓不着,在外身上一定要帶足了錢。這些人天天盯着,你這日子怎麽過!
唉!你爹也真是的,欠那麽多債讓你一個孩子怎麽還,若是你爹回村來,嬸子一定要好好說說你爹,哪有這樣拖累孩子的。這錢你拿着,尋個機會走吧!”
說着眼眶通紅。
秦復動容,心裏酸酸的。
握了握帕子裏的錢,一半銅錢,一半碎銀子。
這些對他來說不算什麽,甚至不抵他在星羅城時一頓飯錢,但這可能是村民們全家一個月,甚至幾個月的口糧。
他們卻願意拿出來送給他。
明知道這些錢一去不複返,還是願意幫他——一個與他們相處不過兩三個月的人。
冰涼的碎銀和銅錢握在手裏異常燙手。
他心中生起愧疚,村民們赤誠相待,而他卻用一個又一個謊言回應。
“嬸子。”秦復聲音微微有點哽咽,他将帕子再次塞回胖嬸手中,用力推着,不讓胖嬸退回來。
“嬸子,謝謝你們這麽疼我。你和鄰裏們的心意,我心領了。我的事我自己會想辦法解決,你們不要為我操心。我自己會尋機會離開。你們對我越好,我反而越舍不得離開這裏。”
胖嬸手上用力想要将錢再塞回去,秦復沒收。
“嬸子,我若真有需要,我會開口的,現在着實用不到。”
胖嬸看他這麽犟,又說這話,也就沒再堅持,叮囑他:“這裏都是你的親人,你別見外。一個孩子不容易,有什麽需要一定要開口。”
“好。”
此時天色暗下來,胖嬸揣着帕子,再三叮囑秦復,心疼地離開。
鸪羽端着菜過來,見秦復神色傷感,朝離開的胖嬸看了眼,走進棚子問:“胖嬸和少主說了什麽?”
“沒什麽。”秦復抱起西瓜準備繼續吃。
鸪羽奪過去,“少主身子剛好,夏瓜不宜多吃。”轉身抱走。
“唉、唉……”
不是你小子,我能野果中毒嗎?
晚飯後,秦復躺在院中欣賞漫天繁星。
秦復又想到傍晚時胖嬸的話。
這是他來到這個時空,第一次感受到溫暖和情義。
清平村的鄰裏都是普普通通的百姓,他們簡單淳樸,所求的就是吃飽穿暖,安穩度日。
而他的身份,很難長久安穩。
他很珍惜當下這樣的平靜。
他的身體完全好了,暑氣也已經過去,他沒再去村後樹林納涼看書。每日不是在房中寫字,便是躺在院中棚子下看書。
王喬和沈柏二人畢竟也只是十七八歲的少年,又是從小習武的武林大家公子,既不能夠長久地靜下來,也不能夠習慣農家清貧日子,沒多久就開始往外跑。
開始只是出去一兩個時辰,後來早出晚歸,這段時間甚至夜不歸。
藍丹偶爾也會出門,她多是背着竹簍去采草藥,捕蛇蟲。
出門可能一兩日,也可能數日不回。
回來就在院子裏挑揀、曬藥材,然後切斷、碾碎,每日忙忙碌碌。
她不太喜歡說話,或者說,不太喜歡和他說話。特別是在她專注研讀醫書、配藥的時候,和她說話,她鮮少搭理。
兩個人最多的是各看各的書,各幹各的事。
三人呆不住,他反而輕松自在,巴不得這三人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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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眼秋收。
秋收是最忙碌的季節,豆子要一株一株割,高粱要一根一根砍,還有芝麻要收,棗子要打,石榴、葡萄、柿子等相繼成熟。
村民們不僅要收莊稼,這些水果也要收。
将它們或釀成汁,或做成果幹存放,這都是很耗時耗精力。
農家靠天吃飯,也是靠勞力吃飯。
六叔公和六叔婆長子夭折,次子一家在城裏頭做小生意,每到夏收、秋收都是生意最忙的時候,很少回來。回來也只待幾日,将莊稼收到家裏,剩下都要六叔公六叔婆自己慢慢弄。家裏的農活有一半是大女婿過來幫忙。
今年大女婿腿受了傷沒辦法過來,秦復便去幫忙。
将石磙綁在老牛身上,趕着牛拉着石磙碾壓曬幹的豆稭稈。
這種活必須是大太陽天正晌午壓效果才好,這時候豆殼幹脆,豆子更容易爆出來。
碾過一遍,還要翻場再碾,反複幾次,保證豆子都爆出來。
活兒倒是不累,就是太曬。
秋日的太陽不比夏日好多少,曬在皮膚上反而更幹。
秦復只幫六叔公幹了一天,還戴着鬥笠,還是被曬黑三度。
回到家,從外面回來的藍丹見到他的臉,愣了下。
秦復回看藍丹。
對方每日去采藥,曬得不比她少,但皮膚跟養在深閨的姑娘一般。
他立馬去詢問秘方。
藍丹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了眼秦復曬得泛黑泛紅的臉和手,露出疑惑。
“盟主怕曬黑?”
“你不怕?”
藍丹頓了頓,想笑又忍住,最後抿唇微微勾了下嘴角,回房取出一個小瓶遞給他。
“倒一點溶入水中,浸泡一刻,每日泡兩三次。”
秦復好奇拔開塞子嗅了嗅,淡淡花香,裏面是白色粉末。
“這叫什麽?”
“沒名字,我自己配制的。”
“哦。”秦復立即去打水,倒入一些藥粉,白色的粉末遇到水竟然顯現出淡淡的粉色。
他先泡了一會兒雙臂,然後又取來兩塊面巾,全部打濕,一塊圍在脖子上,一塊蒙在臉上。人便朝棚子下的搖椅上一躺,慢悠悠晃起來。
耳邊忽然傳來急急腳步,聽聲是沈柏。
“何事?令尊命你回聽風樓了?”
“樓中傳來消息,尋到老盟主的蹤跡。”
“什麽?”
秦復一把扯下面巾,人跟着坐直身。
“五日前在大炎山發現了老盟主蹤跡。”
“五日前?大炎山?”
秦復瞬間如洩了氣的氣球,又懶洋洋地躺回搖椅上。
當初他就是要去大炎山,被這幫家夥給攔回來。
否則,說不定現在能夠見到他那位“素未謀面”的老爹。
當面問問他,他這個兒子是不是親生的,哪有老子只管自己快活,不管兒子死活的?
如今是沒戲了。
這位老爹的本事,他還是知道的。只是發現蹤跡,肯定沒有下文了。
他再次将面巾蓋在臉上,繼續晃着。
“盟主可知老盟主會去哪裏?”
他哪裏知道,若是知道,早就派人去尋了。
秦復擺擺手。
“盟主不想早點找到老盟主嗎?”
“想啊!”秦復疲憊又無奈地道。
早日找到自己的老爹,他就早一日卸下這個盟主身份,早一日安安心心讀書考功名。
但是想有什麽用。
師父和師兄派人找了這麽久都沒找到,聽風樓以探聽江湖消息聞名,大半年了也沒什麽消息。
他能如何?
他在搖椅上悠閑地晃着。
忽然一個想法晃進腦子裏。
他再次扯下臉上面巾坐起身,拍着扶手高聲道:“去大炎山。”
沈柏被驚了一下,“去尋老盟主?”
“你說呢?”
肯定不是!
這會兒去大炎山,老盟主的影兒都尋不到了,但是“名師名校”卻能尋到。
只要進了白水書院,就能夠甩掉這一幫武林弟子安心讀書。
說幹就幹。
秦復當夜就将東西收拾好,第二日天剛亮就出發。
馬車從西頭村尾穿過村子走到村頭,幾位鄰居早起瞧見了馬車,并沒有瞧見馬車裏坐着的秦復。只認出趕車的是住在孝孝家讨債的人。
他們只瞧了一眼,該幹什麽幹什麽,沒在意。
秦復不敢和他們打招呼告別,欺騙的話說得太多,最後離開,不想再說謊。
他只給胖嬸家留了封信,大虎二虎都識字,能夠讀給他們聽。
內容主要是讓他們不要擔心自己。
馬車行了數日,秦復就在馬車內看了數日的書。
随行的王喬等人看在眼裏都詫異。
盟主可是從小鐘愛習武,十八般武藝樣樣都學,從沒聽說過學文。
開始盟主說要讀書考功名,他們只當盟主是為了躲武林中的事找的借口,這幾個月相處下來,發現盟主這話不太像随口說說。
他是真想讀書考功名。
這可不行!
沈柏打馬靠近王喬,低聲道:“盟主到了炎州城再想拜師學文,咱們想攔可就不好攔了。”
炎州作為府城,大大小小的學堂、私塾、學館不計其數。城北的大炎山不僅是文人墨客隐居之處,還有天下聞名的白水書院。
“其他倒還好說,若是盟主進了白水書院,咱們可就不能跟在身邊了。”
屆時真讓盟主讀書考功名去,武林怎麽辦?
沈柏拍了拍王喬胸口笑着安慰:“這點可以放心,咱們盟主進不了這個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