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一章
夜已極深,白天時喧鬧的海,此刻止了風浪,安靜地蟄伏于這寂寂的暗夜之中,像睡着了一樣。
海灣處的村莊也睡去了,燈火俱皆熄滅,除了臨海的那幢帶院落的房子。
房子東側的那間房間,尚亮着盞孤燈。
偏冷調的中性光,直直打在屋中央的木質畫架,照亮畫架所在的方寸之地。
陸蔓将繃好畫布的油畫框,擱在畫架上,調整高度,固定穩牢,開始作畫。
後天,不,應該說明天,陸蔓将駕車遠行。
她想蓄些精力,所以十二點鐘便早早躺下了。這個時間對別人來說可能算晚,但對她算早的,很早。
可是,在床上輾轉良久,無法入眠不說,心頭還積聚起莫名的躁煩,索性起身,踱進了畫室。
畫筆蘸滿顏料,手一揮,帶着幾分灑脫和肆意,塗在畫布上。
她并沒思索要畫什麽,只是随心、随性地畫。
伴着畫筆的流動,心頭那點躁煩,逐漸消散。
對她來說,畫畫就是有這樣的魔力。
她全然沉浸于繪畫中,那樣專注,甚而連時間的流逝,都無知無覺。
直到窗外響起呼喚:“蔓,陸蔓!”
陸蔓如大夢一場被驚醒般,倏然停住筆,側轉眼眸,才發現,天已經亮了。
淡金色的陽光從窗簾縫隙掉落,在地板上切出一道細長的光痕。
那光痕從窗下起始,終點落在陸蔓纖白的足踝。
畫快完成,陸蔓一時間不願停下。
眼睛回到畫布,筆也落回。
窗外的人沒得到回應,提高聲量,又連喊幾聲:“蔓。蔓啊!不在家嗎?”
陸蔓覺得,如果她再不應,恐怕,整個村子的人,都會被那人給喊過來。
她放下畫筆,站起,擡步。
光痕在她腳上晃動了下,被抖落在地。
陸蔓走到窗邊,拉開窗簾。
沒了遮擋,明媚的陽光潮水一樣向她湧來。
擡手遮眼,稍适應後,看到了陽光一樣明媚笑着的顧逸航。
顧逸航斜倚他那炫紅色的雷克薩斯車,一只手潇灑插袋,另一只手擡起,攏着被風吹亂的頭發。
他後方的海映着陽光,粼粼地閃。
那閃動的光似乎漾到了他臉上,讓他的笑看起來都光閃閃的。
眼睛也光閃閃,映着窗內的陸蔓,攏發的手揚起,朝陸蔓揮了揮。
陸蔓打開窗戶,透過鐵藝護窗欄,對顧逸航道:“下次來找我,不要這樣扯嗓子叫。”
“我給你打了好多通電話,你都不接。”顧逸航抱怨,可臉上仍有掩不住的笑。
“沒聽到,我在畫畫,手機落在卧室。”陸蔓的聲音清冷,如同碎玉。
“我已經開始想,你是不是已經走了呢。”顧逸航幾步踏到門邊,沒正形地歪身,手臂斜搭在齊胸高的石頭牆,一副痞痞的浪蕩子模樣。
陸蔓家的院牆和屋牆,都是由天然不規則的石塊壘成,透出歷經光陰剝蝕的古樸之感。
也的确古樸,畢竟是上世紀五十年代建成的房子。
“明天走。”陸蔓說。
“幸好你沒走,還能再見你一面。”顧逸航此刻的笑容中摻雜些許釋然。他可是特意開了三個多小時的車,從北華市趕過來的。
顧逸航家原和陸蔓家是鄰居,顧家老宅就在旁邊幾米遠的地方,只是已成了空屋。
他們一家早搬去北華市,在那裏工作生活。
“說得我好像不回來了似的。”陸蔓挑着目光道。
“有什麽兩樣?你說走就走的。”顧逸航觑一眼鎖閉的門,“快給我開門。”
陸蔓走出,為顧逸航開門。
顧逸航跟着她穿過院子,踏上五級臺階——為了防潮,陸蔓家的房子高出地表幾十公分。
随後走進屋門,步入畫室。
“讓我看看你在畫什麽?”顧逸航興沖沖地伸長脖子看。
當畫納入眼底的瞬間,他驟然被一種強烈的沖擊感撞了一下。
心髒一顫,人也一顫。
“随便畫畫而已。”陸蔓坐回畫椅,淡淡地說。
“随便畫,就能畫這麽好!還而已?”不知過了多久,顧逸航才慨嘆出聲。
他的目光凝固在畫上,無法移開。
那畫的底色是像要把一切都吞噬的黑,黑色之上,躍動着紅色、藍色、白色、紫色、黃色……這種種色彩碰撞、纏繞,組成了波谲雲詭的絢爛畫面,如夢似幻。
看久了,能看到一個漩渦,似要把人給吸進去。
再看得更久,影影綽綽地,看到漩渦之後有張人臉,冷酷、肅殺,仿佛能洞穿靈魂般,注視着你。
顧逸航不禁又打了個顫,作為一名藝術策展人,他深知這是一幅抽象派佳作。
“他們居然還說你江郎才盡,這哪是江郎才盡的樣子。”
“他們?誰們?”陸蔓執着畫筆,不在焉地道。
“就那些藝術圈、美術圈的人,藝術評論家什麽的。”顧逸航掏出手機,找到最近讀過的一篇文章給陸蔓看,标題赫然寫着:六歲便被譽為天才的油畫家陸蔓,已五年沒推出新作,恐已江郎才盡。
底下洋洋灑灑一長串文章,無非寫的是陸蔓幼年成名、靈氣耗盡、不過爾爾之言。
文章署名為秦方圓。
陸蔓看了幾行,懶得看完,發出一聲冷笑,轉回頭,繼續畫自己的畫。
“這篇破文章還上熱搜了,一堆留言表示贊同的,真說話不用上稅,就胡說八道。”顧逸航替陸蔓抱不平,“要不要拍攝幾幅你的畫,發微博,澄清一下,堵上他們的嘴。”
“他們想說什麽就說好了,關我什麽事。”陸蔓神情漠然,懶怠搞什麽澄清。
“就算不澄清,你也差不多該出來活動。辦辦畫展,賣賣畫。”
且不說陸蔓正在畫的這幅,顧逸航偏開目光,瞧向環牆置物架,上面排滿了畫作,為更好保存這些畫,陸蔓還特意在這房間加裝了昂貴的智能除濕系統。
畫是保存好了,但卻不展出,也不出售。
他接着道,“從架上,随便拿一幅畫,都至少能賣大六位數。更別提,願出高價請你做商單、品牌藝術設計的,簡直擠破頭。可是你,卻放着送上門的錢不賺。”
早想勸陸蔓別只顧悶頭作畫,今天終于逮到機會。
某種程度上,他也算是陸蔓的經紀人,非正式的那種,即友情幫助。因為陸蔓不願被打擾,對外留的聯系方式,都是他的。
他為她推掉各種事宜:藝術展邀約、商務洽談、聚會邀請……
乃至拒絕搭讪。
她長得極漂亮,氣質高冷獨特,屬于冷豔挂的美女。這冷會使許多人望而卻步,然而,仍有不少人甘願冒險一搏,跑來搭讪。
見陸蔓對自己的話毫無反應,顧逸航略提高了聲音:“你有沒有在聽?”
這下陸蔓有反應了。
她飄過一個眼鋒看他,又看向門外。
兩人從小一起長大,顧逸航自然秒懂陸蔓的意思,只得把話咽回肚子,聳聳肩,出離了畫室。
到客廳,他徑直走向沙發,癱進去,頭斜枕在靠背,覺無聊賴,便拿出手機,點開了常玩的游戲。
剛玩沒多久,聽到畫室內傳出淡冷而短促的一聲:“安靜。”
“不好意思,忘了。”許久沒來陸蔓家,連她畫畫時的癖性都忘卻。
他忙關掉聲音。
這游戲,聽不到聲音,也不和其他人對話,就少了許多樂趣。顧逸航無聲狀态中玩完一局,無意再玩,退出了游戲。
放下手機,眼睛散漫地投向前方,恰對上了端放于五鬥櫃上的老式座鐘。
鐘已停止運轉。
是壞了嗎?
估計已經壞了吧,這玩意兒四五十年都不止,怎麽可能還能用。
這麽想着,顧逸航別開眼。
可過了陣,不由自主,視線又被吸引過去,和座鐘面面相觑。
最終,他沒抵抗過這股吸力,起身,兩步跨過去,娴熟地打開後蓋,拿出發條。
兒時,每次來陸蔓家玩,都要手欠地擰一擰這鐘。
他如小時候那樣,把發條放進發條孔,擰了好幾圈,拿出。
指針轉動起來,與此同時,機芯有節奏地發出“咔噠咔噠”的清脆聲響。
居然沒壞!
不過時間還不對。
他撥動座鐘指針,校正到現在時間3:39。
顧逸航打開手機秒表,對照着座鐘,觀察了一分鐘,誤差不大,收起手機,轉向旁邊的磁帶收音機。
“這老夥計不知道壞了沒?”
那磁帶收音機為黑色,跟座鐘一樣,上世紀七八十年代的産物。
線條過于平直,棱角分明,體積又大,看起來呆板而笨重。
它正中有着雙磁帶倉,左右兩旁各一個圓形揚聲器,乍一看,跟車頭兩個大燈似的。
顧逸航依次打開磁帶倉門,裏面空無一物。
他俯身,拉開櫃子倒數第二層的抽屜,滿滿當當的磁帶出現眼前。
還和過去一樣,沒變。
這些磁帶全是上世紀六七十年代的經典民謠,以鮑勃·迪倫的為多數。
顧逸航初次接觸鮑勃·迪倫就是在陸蔓家,陸蔓的爸爸鐘愛迪倫的歌曲,時常播放。
這些磁帶也都是陸爸爸的珍藏品。
陸爸爸……
想及此,顧逸航心緒一沉,盯着磁帶的眼睛漸失了焦。
“你在做什麽?”
身背後,陸蔓聲音兀的響起,吓了顧逸航一跳。
“沒什麽。”顧逸航轉頭朝陸蔓笑,“就想看看磁帶機還能不能用。”
“能。”陸蔓拖着步子,慵懶懶地往廚房走,“喝什麽?”
“水。”顧逸航目光追随陸蔓,問她,“你畫完了?”
“嗯。”陸蔓拿了瓶礦泉水遞給顧逸航,又折進廚房,給自己做現磨手沖咖啡。
咖啡豆的香氣飄出。
顧逸航探進半個腦袋:“你吃飯了沒有,就喝咖啡。”
陸蔓還未答話,顧逸航立刻做出了判斷,“你這人,只要一畫畫,就會完全陷進去。肯定沒吃飯。”
陸蔓确實沒吃飯,甚至沒睡覺。
“幾點了?”她問。
“快四點。”
“下午?”陸蔓驚訝,她絲毫沒覺出已過去這麽久。
“不然呢,太陽亮成那樣,難道會是上午。你呀你,一點不會照顧自己。”顧逸航嘆了口氣,“等我,我去給你買你喜歡的牛肉面。”
話音未落,人已大踏步沖出屋子。
十多分鐘後,顧逸航将一碗熱騰騰的牛肉面放在陸蔓眼前。
裏面加了雙份牛肉,幾乎把面全蓋上。
牛肉的香氣勾起陸蔓的食欲,讓她後知後覺感到了餓。
她拿起筷子,垂首用餐。
待她吃畢飯,咖啡已經涼了。
續些熱的,端杯走出屋外,透透風。
“放個歌聽?我有點懷念這老機器發出的聲音。”顧逸航說道。
“随你。”陸蔓凝着碧藍的海,漫不經心道。
磁帶倉門開啓又合閉的響動之後,是一陣快進和倒帶的嘶嘶聲,同時伴有變了調的破碎音節。
過了兩三分鐘,終于穩定下來。
“聽這首。”顧逸航說。
只聽見頭一個音符,陸蔓便知是鮑勃·迪倫的《One More Cup of Coffee》。
何其應景,她手中正端着杯咖啡。
“我喜歡這首,是我聽的迪倫的第一首歌。”顧逸航踩着悠揚的前奏,走到陸蔓身畔。
前面院牆邊,停着陸蔓的那輛牧馬人越野車,醇黑色車身,粗犷硬朗。
五年前,顧逸航第一次在陸蔓家看到它時,直接傻了眼。
他從沒想過陸蔓竟然會買輛牧馬人,她從來沒對車流露出過興趣,更沒對牧馬人流露過興趣,突然就買了這麽輛車。
這車和她的外表、氣質根本不相符,就……就像美女與野獸般的差異,總之不是一國的。
顧逸航自覺是很了解陸蔓的,可有些時候,又覺得她像個迷,琢磨不透。
目光從車身落下,掠過車輪,上面還沾染着前個旅行地的泥土,陸蔓就又要出發,去往下個地方。
顧逸航不禁舊話又提,“一屋子的新作不發表,不辦展,不出席任何活動,你甚至好像都不問世事了,只是畫畫和遠行。這幾年,大多時間都載着畫架,漂泊在外。有時候,我覺得你根本是在自我放逐。”
陸蔓默然,只凝神望海,像要把海都望穿。
望到海水幹涸。
深深看了陸蔓一眼,顧逸航無奈嘆口氣,恢複正常語氣,問她:“明天幾點走?”
“不知道,看心情。”陸蔓答。
顧逸航笑:“不用問,你什麽時候回來,肯定也看心情。”
陸蔓沒接話,顧逸航也就不再說話。
兩人看着海,聽着歌。
迪倫獨具質感的嗓音,直往耳膜深處鑽。
曲終,陸蔓耳邊仍久久回蕩着:「One more cup of coffee for the road.One more cup of coffee before I go,To the valley below.」
【再來一杯咖啡,為了旅途。再來一杯咖啡我就走,去往下面的山谷】
*
風從山谷深處吹來,穿過蔥茏蓊郁的森林,撲進車窗,撲向駕駛位的陸蔓。
陸蔓此刻将車停在山頂的一處觀景空地,休息。
昨天開了一天車,今天又行駛大半天,已有些疲乏。
她倦懶後仰,倚進車座靠背,側轉眼眸,看窗外。
散在肩頭的發被風漾起,鬓邊的一縷,不安分地飛至眼前,翩跹而舞。
透過那縷發,陸蔓望着滿披綠意的群山,剎那覺得仿若身處綠色的海洋。
那些延綿不絕的山峰,就像被狂風掀起的滾滾波濤,在太陽照射下躍動着绮麗的光影。
陸蔓望着,望着,覺得自己仿佛掉入了那綠色的海濤中,直往下沉,往下沉。
以為沉入了底,卻驀地往上一浮,透出了水面。
眼前光影變換,風吹林葉,簌簌地響。
她想,她該出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