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八個怨靈
加州清光沒有見過新任審神者的正臉。
他困在倉庫裏,對外界發生了什麽全憑猜測。那天,塵封已久的木門被重新打開,他只剩下一丁點靈力支撐着不至于昏厥過去,一時都沒适應猛然照進來的亮光。被随意地抛摔在地上後再視野朦胧地擡頭時只看見了一個背影,零星的話語飄進耳朵裏。
“啊……這樣的刀還是算了。”
“沖田總司的刀又如何?反正也不過是把很難使用的打刀而已,我為什麽要為這種刀費精力。”
“反正刀劍的話,就這樣待在這裏也不會死,對吧?”
“——嘛,死了也無所謂,重新鍛一把出來就好了。”
倉庫的大門再次落下,隔着門板傳來的是有人在急忙叫着“主人”的呼喊。他們曾經做過那麽久的同伴,加州清光毫不費力地認出了那是大和守安定的聲音。
他也清楚對方的性格是絕對忍不下那個人被編排半句的。他們一直都因身為沖田總司的刀而與有榮焉,但如今因為他還躺在這裏,大和守安定連争辯都做不到,只能向掌管着這間本丸的人低頭。
加州清光所猜測的可能,是大和守安定于第二名審神者上任後被召喚出來。像他們這樣同刀派或者是曾為一人共有的刀劍總是在重複着等待與被等待的命運,一如他曾在等待大和守安定,大和守安定恐怕也尋找過他,然後,從其他人那裏聽說了他的事。
不同于撂挑子不幹的上一任,大和守安定應該對新任主人寄托過她會關愛刀劍的期望,所以會請求她來看他一眼,哪想到真來了卻是這種冷漠的态度。
“等着,清光,”仿佛是知道這時候不可能再把審神者追回來,大和守安定無法違背命令,卻還是退回來隔着門留下了兩句話,“我會再來的。”
——但是他沒有。
困于一隅到底無法得知偌大的本丸裏究竟發生了什麽,除了那些切身經歷過的付喪神和審神者本人,沒人清楚真相。
“原來如此。”
堀口千裏慢條斯理地擰上瓶蓋。
“你在那裏待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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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加州清光的臉上已經看不出他對那段時光的介懷,但千裏知道事實遠非如此。
“大概……”他查看着塗好的指甲,小心地攤開讓它們自然晾幹,“可能三年?”
對刀劍而言不過彈指一揮間,但如果沒日沒夜都在傷痛中沉淪又是另一回事了。
三年——
她低低地笑了一聲。
“……還真是糟糕的巧合。”
“什麽?”
“不,什麽都沒有。”
話說回來,她游困在車站時,受到的更多還是來自精神上的折磨,而加州清光則是身心雙重。除此之外……兩人的區別大概是一個是死過一次的人類,一個是不會死去的付喪神。
“我聽狐之助說,”堀口千裏把瓶子遞還回去,“一般的本丸裏,是有個叫近侍的職位的吧——等等,我還什麽都沒說呢,你那什麽表情,不情願?”
“……倒也不是。”
堀口千裏敏銳地察覺到他猶豫背後的理由。
“難道說——”
她饒有興致問:“是因為你沒當過近侍?”
一被戳穿,加州清光也不再藏着掖着,他往身後的走廊上一躺,長長地出了口氣。
“是啊。”
他拉長了腔調。可能連加州清光自己都沒察覺到,他說話的語氣和行事的方式不自覺地向以前靠攏,不論他承認與否,付喪神因為己身經歷而沾染上的黑暗氣息都在逐漸褪去。
“以前這種事是長谷部來做的。”
“但按照他現在的狀态,總沒辦法讓他來當。”想起還在那邊的長谷部,堀口千裏又忍不住頭疼,“你在這個本丸裏待的時間至少比我久,知道的也比我多,我一個人是沒法完成交給政府的報告的。”
交接的手續已經盡可能簡化了,然而依堀口千裏來看還是繁瑣得要命,光是那些需要繼任審神者通報給時之政府的內容就夠她發愁了。
“所以是需要我來當近侍?”
千裏注意到他話裏的着重點。
“沒錯,”她重複了一遍,“我需要你。”
加州清光正要舉到眼前的胳膊停住了。
“是是——”他若無其事地坐起身,“我知道了,我做。”
“多謝,那就拜托你了。”
“我現在還有些事,也不打擾你去手合場練習了。”堀口千裏一手撐着地板,施施然從高出地面一截的緣側回廊邊沿站起,“之後請陪我下山一趟——近侍先生。”
加州清光依然坐在那裏,看着少女的背影遠去。光瞧那纖細的身形,很難去想象她在那天夜裏是怎樣用尖銳又刻薄的言辭去評判包括她自己在內的人類、去勾動他的怒火來試圖達成在常人看來甚至是有些不可理喻的目的。可在他刀光即将斬下前一刻時所看見的,确實是求死的眼神。
就任第三任審神者的,是個矛盾又古怪的家夥。
其實他心裏很清楚,一如當時被戳中了前主這唯一一根能讓他掙紮着不徹底沉下去的最後稻草,方才也是拿捏到了他的弱點——然而無論如何,那是他想聽的答案。
名為加州清光的刀刃成長于貧寒的河原,一生都在渴求為人所愛,所做的一切也不過是貪心地想要證明主人對自己的疼愛。接連碰壁之後也就變得晦澀灰暗,他本來也沒再繼續懷抱類似的希冀,情況卻發現了意想不到的變化。
盛滿粘稠液體的小瓶在手中轉動,潔白日光在照進來時也閃動着瑩瑩的紅色。以為不會再有的情感居然會被這麽一件小物件莫名其妙地挑動些許,緊接着促使他拐彎抹角地去試探自己是否還能獲得更多,這是明明已經誕生于世數百年的付喪神依舊無法完全理解的沖動。
畢竟即便擁有悠長的歲月,獲得人身也不過是近些年的事。
結果總是好的。
曾被時間溯行軍留下的淋漓傷口愈合如初,身上的出陣服幹淨整潔,就連由于沒有和以前一樣認真呵護過的指甲也被重新塗抹上明豔的紅色。
——這樣的他,至少可以說是被在意着的嗎?
顏色和形狀在風幹後凝固下來,加州清光仍然在翻來覆去地打量,仿佛在确認什麽。
他無意間瞥見了腳邊。
在發現自己能對審神者橫刀相向時,他就察覺了本丸裏結界的不對勁,面對他的追問,審神者也沒有半點遮掩地大大方方交代了個透徹。因為靈力無法契合,導致本丸內都是這樣一副恹恹的樣子——他了解到這些,也只能接受本丸內全部活計都得他們親自動手的事實。
土地缺乏水分開裂,荒草也無精打采得草葉枯黃。
然而此時此刻,加州清光卻看到,一點點新綠在緣側與土地相接的縫隙間冒了頭。
一直垂首坐在木制扶手椅上的男人在聽見門扉“吱呀”扭轉時擡起頭。
見審神者走來,他想要起身讓位卻被對方擡手制止。
“沒關系。”堀口千裏示意他繼續坐在那裏,“我有問題想問你。”
趁着走近的間隙,她觀察着他的面部表情。這不是她在喚醒長谷部後第一次這麽做。
這樣近距離的打量讓堀口千裏想起之前偶然遇見那位別人家的鶴丸國永,對方也是安安靜靜地讓她看——但那至少是出于他自己的意志。
男人五官很深邃,鼻梁英挺,唯一美中不足的是藤色的瞳仁中顯不出任何神采。
迄今為止,她見過的三位付喪神,長相都相當出衆啊……
意識到自己的思緒飄到了完全不相幹的方向,盡管屋子裏唯一的聽衆并不在意她的走神,堀口千裏還是難掩尴尬地咳嗽了一聲。
“第一個問題,”她環抱雙臂,俯視着對方,“你是誰?”
“壓切長谷部。”
“我呢?”
“我的主人。”
畢恭畢敬的敬語,卻因為缺少了感情而聽着麻木。
“對你來說,最重要的是什麽?”
他回答得毫不猶豫:“主命。”
……啊。
堀口千裏停了兩秒。
她想起狐之助對長谷部性格的诠釋,心知這答案放在以前的長谷部身上也算不得錯。
“那你認為,”她換了一種提問的方式,“審神者最需要的是什麽?”
“……絕對,忠誠。”
“絕對忠誠?”
千裏諷刺般的重複了一遍。
“看着我,壓切長谷部。我不是你前一任主人,你用不着拿對她那一套來對我,我才不要這種愚忠。”她頓了頓,“我說過,‘你認為’,我要聽的是你自己的意見。”
一直緊盯着他表情的堀口千裏很容易看出那雙淺紫色的眼底浮現出的一絲松動。
只是那松動轉瞬即逝,隐沒在麻木不仁的神色中。
果然不可能這麽簡單就行得通……
她煩躁地想。
“主命即為我的想法,”長谷部謙卑地低下頭,“主人的每一條命令,由我去踐行。”
“那就按照我的要求去回答剛才的問題。”
男人驀地沉默下來,這一次的沉默比以往的哪次都更長更安靜,這對于他現在的狀态确實難了些。考慮到這一點,堀口千裏酌情放寬了限制。
“我不要求你現在回答。”她輕聲說,“你可以慢慢去想。”
“在這期間,你可以在本丸內自由行動。但是我不會對你再做出任何指令,直到你能回答我的問題為止。”
這對于現在缺少主命便寸步難行的死士般的長谷部,恐怕不亞于一種懲罰吧?
堀口千裏走出房間時如是想,然而她沒有一丁點要回去收回成命的意思。
矛盾嗎?痛苦嗎?
這于他應該是必然的。
但越是深陷懷疑,越是處于這種矛盾痛苦的情感當中,才越有可能去沖破纏繞在身上的桎梏。哪怕只是松動了一點邊角或是一根小小的、微不足道的螺絲,都是一步懷着希望的進步。
——鑒于她對長谷部立下的最後一道命令,以及被留下來随時要看管長谷部狀态的狐之助。
下山采購的人選只有她跟加州清光兩人。
堀口千裏改變了原先的計劃。
加州清光對二任在任的時候一無所知,長谷部那邊什麽都問不出來,她只能把目标轉向剩下的刀劍——知道那時發生了什麽,才能反過來解決長谷部的問題。
既然還要再喚醒其他人,她上次買的東西就完全不夠了,得再多做點準備才行。
“呼啊……”加州清光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知道了知道了,我會幫忙提東西的。”
“很自覺嘛。”
“所以可要好好對待我——”
最怕空氣突然安靜。
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說出了心裏話的付喪神猛地止住話尾,跟審神者大眼瞪小眼了半天,直到對方先忍俊不禁地轉過頭去。
“果然跟那時候一樣在撒嬌吧?”
“沒——有——”
“不承認沒用,我聽見了。”
加州清光“啧”了一聲。他走在後面,從這個角度可以看見審神者的側臉,她唇角揚起的弧度很淡,淡到會讓人懷疑那裏到底有沒有挑起來過。
但這樣總比以前那個虛假的笑容要好多了。
她似乎也意識到這點,表情變得茫然,撫上自己的嘴角。
“好像,”她喃喃道,“很久沒有這麽跟人聊天了。”
加州清光安靜地聽着。
其實他又何嘗不是?
——那就接着聊下去好了。
堀口千裏很快做了決定。
“知道嗎,之前我第一次自己下山,”她道,“狐之助給我畫了張地圖。”
加州清光:“………………”
他滿臉的一言難盡。
不知道是不是每只狐之助的繪畫水平都那麽感人。他當初剛被召喚出來的時候見過以前那位無聊的時候給自己畫了張自畫像,好好的狐貍畫得像只兔子。但如果只是地圖,應該……還好?
堀口千裏無情地擊碎了他的幻想。
“圈圈套圈圈,什麽都像就是不像地圖。”
“總之我感覺憑着那個絕對找不到正确的路,我打算去問路的時候,有人從我背後竄出來吓了我一跳。”她若有所思地說,“——是個很奇怪的家夥呢。”
“付喪神?”
“嗯,他說他是鶴丸國永。”
加州清光停住腳步,從後頸綁到胸口的那一縷發絲随着慣性往前一晃。
“你認識?”
“不,本丸裏沒有鶴丸,”他重新往前走,“以前這周圍好像沒有其他審神者。”
“可能這三年裏又來了別人吧。”
堀口千裏不以為意,“這兒都陸續換了三任,別的地方有審神者搬過來也不奇怪。”
“也是。”
“如果不是剛才提起,我還真想不起這茬。等回去問問狐之助吧,要是能跟別人搭上線,也能讨教點經驗。”
她本來挺排斥去跟正常人類接觸,但經過長谷部的事和剛才那一番對話,忽然覺得試試也無妨。
兩人同行時有人聊天,趕起路也覺得比一個人走時快得多,他們很快到了萬屋。
推門而入,懸挂在門口上方的風鈴發出“叮鈴叮鈴”的脆響。
“商店,”堀口千裏聽見走在旁邊的人低聲嘟囔了一句,“真好啊。”
商品滿目琳琅,從用于打扮的各類飾品,到打磨用的刀粉刀油,對喜好漂亮的刀而言毫無任何抵抗力。
“有什麽想買的跟我說好了。”
反正她這回是把剩下的啓動資金全部帶來了。
千裏聽見加州清光“唔”了一聲,卻沒說他想要什麽,一直到她挑好了東西回來結賬都只是在那裏轉來轉去。她趴在櫃臺上,往身後指了指他看得最久的物件,低聲問道:“老板,那邊的禦守是有什麽用處嗎,還是就是普通的護身符?”
“才不是普通的護身符,”老板笑眯眯地說,“可以防止刀劍被破壞的。”
防止被破壞……
堀口千裏想起她最初見到加州清光時的狀态。
怪不得。
雖然她不會讓那種情況發生,不過——
“黃的和藍的有什麽區別嗎?”
“黃的是禦守·極,可以恢複全部生命力,藍色的普通禦守效用要差一些。”
“……價錢呢?”
聽出老板報出的價格,堀口千裏心裏一陣滴血。
“啊……算了算了。”她死過一次,比誰都明白“錢財乃是身外之物”的道理,“從小就有人告訴我,買東西要挑質量好的。老板你這邊的櫃臺有嗎,幫我拿一個,別讓他看見。”
“歡迎下次光臨!”
又賺了一筆的老板樂呵呵地在身後恭送客人,推開玻璃門的堀口千裏一想到自己的錢包裏連個叮當響的硬幣都沒有就覺得鬼生無望。
加州清光跟他承諾的一樣左手一包右手一包,走着走着忽然見一只手擋在身前攔了路。他疑惑地看向審神者,然後才順着她的目光看了回來。
“喏。”
攤在她手心上的東西由精良的黃底布料制成,上面用紫線繡着精致的花紋,端端正正地紋上上了“刀劍禦守”四個字。
“最後一點家底,”堀口千裏挑了挑眉,“以後有任務可以接了要記得給我加倍掙回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