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第 40 章
一整夜的時間,既能短到閉眼的剎那就過去,也能長到太陽繞過西邊的地平線,重新從東方升起。
約德郡離西邊博頓公國只有四五個小時的車程,即便是算上過邊境巡邏隊關卡檢查的時間,警務廳第一時間聯系上邊境的時候,麗莎也早已在後半夜帶着兒子進入他國領土了。
而在兩個小時前的九點鐘,銀行開門後,這個富人家庭的大部分流動資金也都通過信托賬戶基金跨國彙入了博頓公國新開的賬戶戶頭。
“艾德早就做好了兩手打算,他已經向銀行申請了抵押貸款,除了別墅,名下大部分不動産都進入了房産交易市場,應該是想着一旦事發就把兒子送出國。
但他沒料到朗會找上門,這麽快就将我們引到了他那裏,于是他自己留下來想方設法拖延時間,然後讓妻子帶兒子連夜開車逃往了博頓公國……”
斯賓塞說着,把一份文件遞給了克拉克署長,随後看向坐在她辦公桌另一邊的伊馮,“長官,銀行那邊來不及追回或凍結這筆款項,彼得在博頓公國的新賬戶已經收到了這筆錢。
雖然博頓不比漢克繁華,但有錢人在哪兒都能逍遙自在,我們讓這混賬東西逃出去了!”
伊馮坐在靠背椅上不說話,手指把玩一枚杏仁果,斂眸沉思着什麽。
小花栗鼠卡洛則站在扶手上立起身子,翹着尾巴仰首眼巴巴瞧着主人手裏的美食,徒勞揮舞着小爪子又不敢出聲打擾她。
克拉克署長将文件扔到了桌上,問推門進來的卡爾:“摩根在邊境那邊溝通得怎麽樣了?”
“我剛接了電話,博頓軍警已經将那對母子以入境管控的名義暫時監.禁了起來,但他們不接受協查函,也不同意摩根警司率隊去将彼得帶回,預計四十八小時後就會放人。
署長,我們要不要聯系司法部和國家警務總署出面進行引渡交涉?”
克拉克搖頭,否決了他的意見。
“我們和博頓的關系可比首都跟他們的關系好太多,博頓軍警不接受約德郡的協查函文,坎德爾那邊出面也沒用,還容易起反效果。
博頓十年前因為內戰的原因元氣大傷,現在國內經濟水平落後,這些年以政治庇護的名義接納了一大批流亡國際的有錢罪犯,很少有同意他國引渡要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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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望向伊馮,“除非犯人自己同意回來。”
伊馮将手裏的堅果遞給卡洛,摸摸小家夥的腦袋,“我去審了艾德,他已經咨詢過律師,知道以彼得的情況,法官定罪時不會考慮他未成年人的身份,到時候很可能是死刑。
他做這麽多都是為了兒子,不會幫我們勸彼得回來的。”
警探卡爾不甘道:“那就只能這樣了嗎?我們告訴朗太太虐殺她寶貝女兒的兇手找到了,但他逃了出去,會揮霍着一輩子都花不完的錢逍遙法外?”
“我聯系一下市長,看能不能走官方程序,先把麗莎引渡回來。她為丈夫兒子隐瞞謀殺線索,幫彼得逃跑,這就意味着她是維拉的謀殺案從犯。
麗莎是成年人,博頓那邊不會送未成年人回來坐上電椅,但我找關系應該能将麗莎引渡回來。
在博頓公國那種政治動蕩、治安混亂的地方,作為一個失去父母庇佑卻坐擁一大筆錢的富人家小少爺,彼得會知道生活險惡的。”
克拉克署長拿起了電話準備撥號,“就這樣吧,我會向市長做案情彙報,你們也辛苦了,至少那三個年輕人的案子現在能結了。”
伊馮起身道:“請等一等,長官,您能幫我連通一次國際信道嗎?”
她扭頭示意卡爾和斯賓塞先出去,門被帶上以後,她雙手撐着署長辦公桌邊沿,認真道:“軍警那邊不與我們合作,但我如果以魔法煉金學院駐漢克斯伐諾榮譽院士的身份提出申請,博頓公國的煉金學術協會或許能幫忙,讓我見彼得一面。”
“我們為他準備的是電椅,他不會答應回來的。”
“我想試試。”
克拉克署長凝視她一會兒後答應了,“行,我會聯系那邊,下午約定好通話時間就叫你過來。還有什麽事嗎?”
伊馮低聲道:“長官,我不想再做什麽家庭醫生了,特案科也不是富人區的保姆,您什麽時候才能讓我真正發揮作用?”
臉頰皮膚上已經有了褶皺紋路的中年女人把手裏的電話挂了回去,手臂交疊不答,看着她等她說話。
“我讓斯賓塞趁着這次調查調閱了港口和銅鈎兩區近一個月的疑案卷宗。
只是這兩個轄區,就堆積了許多危險案件。有人說在海象公園後山的哈迪斯湖看見了兩米高行走的骷髅怪;港口區洛弗南路有七個街區都上報說夜裏有長着翅膀的怪人追逐飛鳥覓食;更不要說還有騎警在丘陵邊緣巡邏的時候撞見了一個渾身長滿毛發啃噬黑熊屍體的人形怪物……
這麽多積壓在案的特殊案件報告,有些甚至是達到危急程度急需處理的緊急事件,哪一個不比富人區簡簡單單的輕度魔毒症嚴重?
我的地區元素種類與混合濃度動态模型已經通過了國際煉金學術協會的同行評議,市政府也批準了我的提案。我在後面把關,教會完完全全有能力去處理這些魔毒患者的輕度症狀,為什麽還非要我去?”
“伊馮,你應該知道,相比于神職顧問,那些富人患者更相信你。”
“好,如果相信我,我已經将動态模型監測的幾種地區魔毒常見類型病的處理授權給了安德魯神父和艾琳修女。從今天開始,我不會再針對那幾種病症親自出手了。”
伊馮站直了身子,語氣桀骜生硬,面色不耐,“誰還有意見要占用特案科時間的話,那就讓他們統統滾蛋!”
克拉克署長扶額似有些煩惱,“好吧伊馮,我跟你說實話。”
“在你來之前,約德郡已經足足十年沒有煉金術士了。地下怪物的數量有多少,甚至都沒人敢去統計。
我們已經習慣了跟那群怪物為伍,在真正釀出慘案之前,沒有人會主動去招惹他們。上一次招惹的後果,就是警務廳最後一任首席魔法顧問的慘死。
你是第一個願意來這兒的人,我很感激這點。可如果你也出了事,我們沒辦法向很多人交代……”
果然,她接管特案科以後,克拉克署長交給她的案件大多都是挑選甄別過的。
伊馮放緩了語氣,“長官,我知道您的顧慮,但我不需要這樣的保護。雷明頓市長早就跟我說過利害關系,我接受高薪答應被雇傭到這兒來不是做吉祥物的,我希望得到應有的尊重,而不是屍位素餐像個廢物。”
克拉克署長沉默了一瞬,歉意道:“是我疏忽了你的訴求。那你想要什麽?”
“我要有自由承接案件的決斷權,對于特殊案件的定義,我想我的判斷會比您更純粹。您的考量有政治因素,而我的出發點只是這座城市。”
克拉克笑了起來,“你說的沒錯,我答應你。從明天起,每天呈送到我桌上的所有案件也同樣會送往你的辦公室,你自己選擇想要介入解決的案子。不過我偶爾以署長的身份插隊,指派一個你眼中優先度不那麽高的案子到特案科,你也是能接受的吧?”
伊馮點頭,“可以。”
“好,那你提交一份正式的書面申請上來,我會拿到市長那裏備案。”
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結果,伊馮舒了一口氣,渾身輕松的離開了。
克拉克署長看着這位年輕科長的背影,嘴角揚起了一抹欣慰贊賞的笑意。
她随即撥出一通電話,“市長先生,照您的計劃,維吉哈特小姐的那份申請明天就會交上來。有了這封書面申請,我們終于能跟李斯特家族和喬安娜教授交代了。”
“不不不,我已經收回了自己的看法。
您說得對,擁有那樣一份履歷的人,骨子裏就不可能是甘于平庸安分的普通人,您為這座城市的執法者們尋到了一匹最合适的頭狼。”
翌日早晨,伊馮在公寓側街口的馬路邊等來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她上車系好安全帶,側頭問道:“莉娅,怎麽會是你?”
伯爵夫人今天打扮得時髦且幹練,裙子外面套了一件長外套。
她一頭長卷發紮束了起來,露出弧線優美的白皙脖頸。她今天沒有佩戴多麽貴重的珠寶首飾,只耳朵上戴了一對紅寶石耳釘,衣領別了一枚荊棘花鑽石胸針。
“你不知道嗎,紅槭木莊園這些年每年都會給市政府各部門捐款,我可是拿過政府和警務廳聯合頒發友善徽章的警局貴賓之一,很多警廳內部的消息我都知道。
你以煉金學術協會駐漢克斯伐諾榮譽院長的身份到博頓出訪,警務廳就算派一隊人馬送你過去也只能停留在邊境等着,而我就不一樣了。
我前年去博頓公國舉辦過一次畫展,在那邊也結交了幾個軍官朋友,我可以開車一直送你到要去的地方。”
伊馮笑了起來,“怎麽好意思讓伯爵夫人做我的司機,一會兒換我來開?”
阿卓亞娜斜睨了她一眼發動汽車,“坐好啦我的榮譽院士,今天出訪的主角是你還是我?”
博頓公國的确比伊馮去過的任何一個地方都要落後。道路兩旁房屋低矮破敗,大街上都是土路,除了頭前開路軍警的車以外,路上行駛的都只有馬車。
不像在漢克斯伐諾,伊馮幾個月前剛到約德郡的時候街上的交通工具裏除了公車外,馬車還占多數,可短短幾個月的時候過去,大橋和寬闊的馬路上擁堵的就都是汽車了。
車停在了一處土牆砌起來的臨時監.禁獄前面,阿卓亞娜說她是主角,果然一路都安安靜靜的跟在煉金術士身邊,沒有搶她榮譽院士的風頭。
博頓這邊來迎接伊馮的是昨天下午與她通電話的煉金術士,對方不願伊馮稱呼他為博頓公國煉金學術分會會長,而是只自稱負責人。
負責人叫格魯夫,是個眼睛略有些斜視的中年禿頂男人。那雙眼睛注視着你的時候總讓人以為他在看別處。
不過格魯夫雖然面相看上去有點兇,人倒是挺熱情。在黑乎乎的土牆監獄裏引路的時候,他一直在喋喋不休的跟伊馮用帶了濃重口音的通用語說話。
“維吉哈特院士,久仰大名了!
我六年前去曼森威爾交流學習的時候有幸聽過喬安娜教授的一場講座,講座結束後我就研讀的一篇文獻去請教了教授幾個問題,回國以後她給我寄了兩本您看過的書籍過來,裏面有很多批注。
我當時還不明白,但現在不得不說,那兩本書最大的價值就是您留下的批注,它們啓發了我很多……”
伊馮恍然,“哦,原來是您,我那時候剛加入曼森威爾國家邊境自衛隊,老師還專門寫信跟我說了這件事,很高興能幫助到你。”
格魯夫笑着點頭,“您現在來約德郡可真是太好了,以後我能給您寫信嗎?”
“當然!我們的工作性質相似,說不定還能互相交流學習……”
站在一間土牢門口,格魯夫伸手撥開了插銷,之前談笑的神色鄭重起來。
“我知道您的來意,但恕我提醒,如果這個孩子不願意跟你回去,博頓公國是不會答應約德郡引渡要求的。
出于國際人道主義精神,我們不會放任任何一個來博頓大公麾下尋求避難的未成年孩子被送上電椅。”
說完這番話,格魯夫又愉快笑了起來,他推開了土牢的門,跟裏頭坐着的少年熱情打招呼:“彼得,中午好,我是格魯夫,博頓公國煉金學術協會的負責人,不介意我與維吉哈特院士一同為你做一項血液元素濃度檢查吧?”
剛踏入這個房間,口袋裏帶了卡洛的伊馮就知道她原本的打算之一可能行不通了。
全套檢查做下來,彼得體內元素侵染程度極低,簡直比這個房間裏的其他任何人都要健康。
人類的很多情感常常都是相通的。
做錯事的人最恐慌害怕的時候就是被發現之前,可一旦所有不光彩的一面掀開後,原本的心虛和提心吊膽就會迅速轉變成強詞奪理的狡辯或否認。
彼得是個蒼白瘦削的少年,他還沒滿十七歲,此時臉上再也沒有前天在家門口看見警察時的膽小與懦弱,臉上滿滿都是逆反與抗拒。
他挑釁道:“不管你說什麽,我都不會回去的,我又不是蠢貨。”
伊馮隔着桌子坐在他對面,關上了自己的手提箱。
“彼得,來這裏之前我還在為你找借口,我想着你或許只是病了,你可能是因為太過于恐懼害怕才逃的......
但現在,我一點能為你開脫的理由都沒有了,維拉到底做了什麽,讓你要這麽傷害她?”
“我不知道你在說——”
“約德郡下一次死刑執行日是半年以後,你父親剛好能趕上。他是為了你才做下這些事情的,在此之前,你的父母從來沒傷害過任何人。
你如果再撒謊,我保證他坐上電椅之前,連一通電話都打不出來。”
伊馮摘下了手套,“或許你也不在乎這個,那你母親呢?她很愛你,但她的丈夫因你而死,甚至連最後道別的機會都被你剝奪了,你說她會不會怨恨你?
要知道,你還是個未成年人,你名下那一大筆錢都在你母親這個監護人的掌控下……”
“夠了,你想知道什麽?我聯系了爸爸的律師,你們不是都知道了嗎?”
“我要你交代,在維拉之前,你還對多少孩子下過手?”
彼得被她平淡漠然的口吻激怒了,“別把我說的像是什麽惡心、怪異的戀童變态!沒有別人,就她一個,是她找上門來的,是她自己湊到我面前的好嗎?”
“一個女傭的孩子,天天跟在我屁股後面轉,‘彼得哥哥,彼得哥哥~’她喜歡我家的別墅,喜歡門廊前的花園和後院的游泳池,她還說以後要嫁給我……我知道這種女孩都想要什麽。”
“她想要什麽?”
彼得靠到椅背上,神情有一種不良的蔑視與輕慢,“偷渡客、乞丐、非法移民的後代,卑賤的下等民,你說她想要什麽?”
“所以那天朗太太出門以後,維拉到了你家,你對她下手了?”
彼得臉上終于有一點不自在的神色了,他眼神閃躲。
“那是個意外,她同意了的。但結束以後她一直在哭,我讓她先回家,不要跟任何人講,推推搡搡的時候我爸爸回來了,爸爸說她會毀了我的前途,所以用矮人銅像把她砸死了……”
伊馮笑了起來,她唇是彎的,眼神卻冰冷。
“你爸爸動的手?他殺了維拉以後知道用地毯把屍體包起來扔到海象公園,卻唯獨忘了将擦幹淨的兇器也帶上一起扔掉?”
“是我幹的行了吧!”彼得惱羞成怒,“我把她砸死了,收拾的時候爸爸回來發現了,他幫我扔的屍體。”
他嘲諷挑釁道:“真厲害啊你們,找到了兇器,現在要來抓我回去嗎?”
阿卓亞娜終于忍不住開口了,“格魯夫先生,你們确定要庇佑這樣一個人渣?”
然而她也知道答複會是怎樣的官方說辭。
任何事情一旦涉及到兩國之間的交涉就能變得複雜起來。無論這個孩子是殺人犯還是無辜的被迫害者,對錯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博頓這邊的态度,以及彼得是個未成年人。
格魯夫打着哈哈兜圈子,伊馮最後問了一句,“彼得,我再給你一次機會,你跟不跟我回去?”
“做夢!”
“好。”
伊馮點點頭站了起來,從手提箱下面拿出了一份檔案夾。她将一張照片遞給了一旁的軍警,檔案則交給格魯夫看。
“我昨天晚上去拜訪了朗太太,噢你可能不知道,朗太太是維拉的母親。
軍警先生手裏那張腐爛屍體的照片就是維拉,一個才十四歲的小女孩,也是剛剛彼得交代被他殘忍侵犯後殺害的受害者。
我和朗太太說,她兩個孩子都折在了這家人手裏,但我只能還給她一個公道,還有一個,可能需要她自己來讨。”
她看向彼得,“你以為我是來求你回去的嗎?不是,我是在幫博頓軍警獲取你的招供證詞,我相信,那位打字員小姐已經把我們的對話都記錄了下來。”
牆角處,聚精會神聽着談話,手裏卻只是機械般快速打字的姑娘猛然停頓了一下,結結巴巴道:“啊?我……那個,是、是的長官,進行訪客會談內容記錄是我的工作……”
“這樁案子在我手裏是結不了了,所以我把所有資料都複印一份帶了過來,朗太太已經買了明天的跨境車票,她會帶着兩個孩子的骨灰回來安葬。
彼得,維拉是博頓公民,你跑到了受害者的祖國來尋求庇護。
十年前,像朗一家一樣的許多博頓公民為了躲避戰火逃往他國淪為難民,我想維拉的祖國現在很樂意為她讨回公道,并借此宣傳告訴自己被迫流亡的同胞們,是時候該回家了。”
格魯夫斜視的眼睛緊緊盯着彼得,少年頓時毛骨悚然,但伊馮知道,他只是在仔細閱讀自己交給他的檔案資料。
伊馮拎起自己的手提箱,擡手,阿卓亞娜本能便牽了過來。
等手都牽上了,女妖才反應過來自己超乎尋常的傾向與期待,但現在又不好突兀分開,就只能自然一點站在自己的秘密戀人身體側後方,微微低頭,臉有點燙。
格魯夫從軍警手裏接過了維拉屍體的照片,伊馮牽着阿卓亞娜離開,門邊一名博頓軍警幫她拉開了門,“女士。”
伊馮對他點了點頭,回頭道:“彼得,忘了告訴你,博頓的死刑沒有電椅,但是有絞刑架和鞭刑,等你死了,我一樣能結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