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第 33 章
今夜幸好下了雨,伊馮用不着再花費精力配制一大批掩蓋氣味的煉金試劑給警察們。雨幕洗刷着空氣,直接叫嗅覺靈敏的野獸短暫喪失掉能力,察覺不到陌生的危險氣息逼近。
同樣,雨聲也遮掩掉了窸窸窣窣的動靜。
一群披着深色雨披的警察悄無聲息包圍了整個社區,尋了一個抓捕逃犯的借口,把附近住的人家一一疏散帶了出去。
之前沿海大道上發生的那起車禍,那個車門完全凹陷進去、在行駛的過程中被大力沖撞出去翻倒破碎的出租車,還有沃克先生那具支離破碎幾乎被砸爛的屍體……
沒人知道這個兇手狂性大發的時候會在居民區造成多麽可怕的災難。
克拉克署長是從家裏趕過來的,她幾乎把今晚銀杏大道上當值巡邏的警察都叫了來。騎警隊、巡官以及今晚在附近街區當值的分局警察,加起來共計一百多人持槍封鎖了德爾克檢察官住的房子。
七八名教會派來的神職人員手裏拿着模樣古怪的器具,一邊在胸前劃着十字,一邊嘴裏念念有詞,緊張念着祝禱經文……
好吧,雖然他們跟伊馮想象中的教會驅魔隊的形象不太一樣,手裏連一把像樣的符文槍都沒有,全是些傳統古老又帶點迷信色彩的“道具”,但這些神職人員好歹也能安撫周圍警察們的情緒,聊勝于無了。
克拉克署長親自指揮着警員行動,對首席顧問道:“還有什麽需要準備的嗎?”
伊馮搖頭,在臨時搭建起來的雨棚裏借了件黑色雨衣過來。
“根據之前車禍現場和蒙羅的屍體推測,這名渎法者魔化以後身體的強度、速度和力量都已經超過了一般的猛獸,我們必須得想辦法在她發狂異化前就控制住她……”
兇犯從來都不可怕,可怕的是對方藏在人群裏不被發現,或者抓捕及逼至末路牆角時兇殘反撲帶來的不必要傷亡。
她将一瓶臨時配制的煉金試劑均勻潑灑在雨衣上,液體迅速凝成一層淺淺的水膜附着在黑色雨衣表面,随後又滲透了進去。
伊馮這才把雨衣拿起來抖了抖穿上,将帽子拉起來遮住了臉,“你們看我信號。”
趁着雨小了一點,路燈下,一道黑影貼着樹籬往那棟房子悄然摸了過去,雨棚被撤走,除了大街兩頭設路障封鎖的巡官們,近一點的警察都躲進了夜色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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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馮背貼着牆,手裏握着一根注射器,用針頭在門邊的窗戶角落畫了一道圓弧線。
試劑在窗玻璃上腐蝕出一條溶液線,伊馮将注射器收回,戴着手套的食指輕點了一下窗角,一塊四分之一圓的窗玻璃就掉了下來被她接住。
卡洛随後從她領口處爬了出來,仰着腦袋用鼻子在空氣裏嗅了嗅,順着她的手臂從小洞鑽了進去。
房子裏面還亮着燈,但一樓已經沒人了。
餐桌上吃剩下的玉米餅還沒收拾,客廳地板擺着一大卷牆紙和幾罐膠水,沙發上是一條用過的毛毯,旁邊的凳子上則放着一堆看上去要換洗的衣服。
一只背上披覆了五條黑色縱紋的小金花鼠悄無聲息沿着牆角跑過,跑到樓梯邊的時候它用後腿撐地立了起來,兩只前爪蜷在胸前,用墨黑色的圓豆眼往木質樓梯上張望。
小家夥挺謹慎,即便它是一只不比雞蛋更重的小花栗鼠,爬木樓梯也不怕弄出聲響,但它還是竄爬上了樓梯的扶手,沿着扶手悄悄上樓。
快到二樓的時候燈光暗了一下,卡洛迅速翻到樓梯扶手的背面倒扒在陰影裏一動不動,下一秒德爾克檢察官就從樓梯口路過了。
他手裏拿着一個大毛巾走進浴室,關上門給妻子擦拭身體,女人柔弱的聲音在裏頭響起,“德爾克,我真是個累贅。對不起,如果沒有我,你一定能過得更好……”
“別這麽說雪莉,我會照顧好你的。”
等幫病重的妻子洗完澡,德爾克半摟着她從浴室出來往卧房走,卡洛悄悄将小腦袋探出來看,才發現這位太太的背影的确消瘦得厲害。
傍晚時分和主人一起瞧見她身材豐腴,應該是身上穿的衣服太厚才顯出來的臃腫。
德爾克扶着雪莉上床,病魔将他原本健康的妻子折磨成如今面頰凹陷、四肢細瘦的蒼白模樣,他只能沉默着用毛巾幫她擦拭已經有些稀疏的濕頭發。
雪莉擡頭看着丈夫淡藍色的眼睛,臉上露出一抹虛弱且溫柔的笑,“親愛的,你還記不記得我們結婚的時候?”
“當然。”
“神父問你:‘德爾克,你是否願意娶身邊這個女人做你的妻子,愛她、尊重她、保護她,就像愛你自己一樣。并且在今後的日子裏,無論她貧窮或富有,生病或健康,都始終陪伴在她的身邊,忠誠忠貞,相親相愛,直到生命的終點?’
我記得你的回答,你看着我的眼睛,回答跟我一樣。我想你做到了,德爾克,我很幸福,也很高興嫁給了你。”
德爾克沒有說話,将她的頭發差不多擦幹以後,才低聲道:“雪莉,醫生說你需要充足的睡眠時間來讓身體休息,睡吧。”
他扶着妻子躺下,道過晚安後關燈,輕輕把門掩上後回到了走廊。
在走廊靜靜站了好一會兒,男人嘆了一口氣,沿着樓梯下樓去收拾客廳和餐碟了。
房子門廊側邊貼着的黑影取出手電筒,對着遠處的樹籬快速打出了一個信號。
手電筒的光閃爍了幾下後,兩名警察從暗處跑了過來。
德爾克正在屋子裏洗碗,就在此時聽到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德爾克檢察官,海灣區警察,請開一下門!”
他擦幹淨手去開門,門外兩名警察穿着黑色雨衣,語氣焦急道:“檢察官先生,海灣監獄發生暴動,有幾名罪犯在鬥毆中被殺,還有一個被捅了一刀緊急轉送到醫院去了。
那個人是你手頭一個幫派犯罪的證人,醫生說他臨死前忏悔提供了一起綁架案的線索,但我們不知道他具體指的是哪一樁案子……”
德爾克忙從沙發上拿起大衣,關燈出門,“是特納嗎?該死,我應該早點申請把他調到單人牢房的!警官們,我現在就過去!”
德爾克被騙了出去,另一隊警察持槍突襲接近,伊馮從一名警察手裏接過一根警棍,将口袋裏裝的兩瓶試劑管磕上去敲碎,水銀一樣的流質液體頓時包裹了警棍前端。
她跟在持槍的摩根身後進入黑漆漆的房屋中,警察們小心翼翼摸到樓梯邊,摩根領頭踏上樓梯剛走了兩步,伊馮便低聲道:“小心,她醒了。”
“德爾克?”
卡洛忙竄到天花板的燈架上趴好,一動不動,雪莉打開了卧室的燈,趿拉着鞋子走了出來。
走廊的燈光線很暗,随着女人的腳步聲一點點逼近,狹窄的走廊平臺上影子也越發扭曲變幻,等她站在樓梯口的時候,底下的警察們背心冒汗,從木質樓梯上退了下去,在一樓客廳舉槍瞄準了她。
這的确已經是一頭異化的怪物了,不過和先前預料的不太一樣,這頭野獸不是什麽體型龐大的食肉動物,而是一個頭發稀疏如雜草、雙目慘白沒有瞳孔,皮膚像是蠟質一般緊緊貼伏在骨頭上的幹屍巫妖。
但這只巫妖的聲音很溫和,全然不似魔法傳說裏這種古老生物應有的聲音那般澀啞可怕,“德爾克呢,你們把我丈夫帶去哪兒了?”
黑氣從它腳下溢散出來,蠟質的皮膚開始出現樹皮一樣的紋路,最後隆鼓成類似鱷魚皮質地的麟甲,看起來堅不可摧。
伊馮也總算知道那輛破損的出租車門上凹陷的坑印形狀為什麽會那麽古怪了,這樣的皮膚,只怕開槍也無濟于事,除了會激怒這頭怪物外,根本傷害不到它。
“雪莉是嗎?”伊馮扔掉了警棍,擡手示意警察們別開槍,踏上了通往二樓的第一級臺階。
“德爾克很好,你知道他的工作性質,海灣監獄那邊出了事,他去醫院了。”
死人一樣慘白的眼睛緊緊盯住了她,雪莉面無表情道:“你是誰,為什麽我察覺不到你的氣息?”
伊馮将雨衣解開,慢慢脫下扔到了樓梯扶手外面,“現在你能感覺到我了嗎?我叫伊馮,伊馮·維吉哈特,是一名煉金術士。”
“你在察覺到身體的變化後,應該了解過我吧?我是市政府從曼森威爾特聘來約德郡的首席魔法顧問,為的就是幫助你這樣的人。
不要害怕雪莉,你跟我遇見過的其他渎法者不一樣,你的轉變不是命中注定,而是所有意外堆積而成的異變,你病了,我可以幫你。”
“你幫不了我,我得了癌症。”
“不,雪莉,癌症只是你現在所患怪病的其中一條誘因……”伊馮五指背在身後打了一個手勢,幾名外圍的警察悄悄退出了房子。
“每次轉變過後再回複人的形态,你是不是都能感受到病情的進一步惡化?你不能再放任繼續了,你的身體已經支撐不了多久,再這樣下去,總有一天你會以一個巫妖的身份活着,再也變不回人類的模樣。
這是你想要的嗎?讓‘雪莉’死去,叫一個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活下來?如果這樣的話,德爾克怎麽辦?”
巫妖的臉上終于有一絲動容了,“德爾克……”
“對,德爾克,你的丈夫。”
伊馮從懷裏慢慢掏出了一面背對着它的鏡子,“你做的所有事情不都是為了德爾克嗎?蒙羅·沃克毀了你的婚姻——”
“閉嘴!不要提他!”
迎面沖來的黑色氣浪将伊馮逼退了幾級臺階,她連忙道:“好,不提他,我們聊一聊你和德爾克的孩子,他在坎德爾上大學是吧?漢克斯伐諾國立建築學院的第一屆學生,前途無可限量……”
“他已經一個多月沒回來了吧?你如果願意的話,我可以安排一次長途通話,讓你聽一聽兒子的聲音。或者說,”伊馮将鏡子舉了起來翻轉,“你想讓丈夫和兒子見到你這幅模樣?”
“不!”雪莉的口中發出一聲尖利嘯叫,煉金術士手中的鏡子頓時被摧毀裂成許多塊,但這只是讓巫妖的倒影由一個變成了多個。
裹挾着黑氣濃煙,它憤怒的朝着伊馮沖了過來,摩根警探站在臺階下穩穩開槍,子彈只阻擋了巫妖一瞬,在它體表蹦出火花留下一道印記就彈開了。
卡洛從燈架飛撲到了巫妖身上,雪莉的身形剎那間在空中滞留了一息。伊馮大叫一聲“都讓開!”随後閃身将巫妖從樓梯上踹了下去。
黑暗的客廳裏,槍聲火光接連不斷,怪物退避時将客廳裏的家具撞得粉碎。直到某一刻它終于反應過來,扭頭撞破房門逃了出去,下一秒,數十只玻璃瓶砸到它身上摔碎,刺鼻的氣味包圍了它……
男人在包圍圈外掙紮大喊:“雪莉,雪莉!”
伊馮從屋裏出來,将雨衣披在巫妖身上,随後拿出一只注射器,咬開針頭套管,在它手腕上紮了一針。
等黑氣溢散以後,倒在她懷裏的就是一個面色蠟黃的虛弱女人了。
社區裏到處都是警察,雪莉被擡上擔架送進了救護車,德爾克想沖過去卻被警察們攔住,“你們幹什麽!那是我妻子,我要陪着我妻子!”
煉金術士不動聲色将一個裝滿了流動黑霧的試管塞進口袋裏,不知道什麽時候鑽回來的小花栗鼠迫不及待打開塞子,湊到試管口享受的吸了一大口,背上五條黑色縱紋閃過了流水般的波紋。
伊馮摸了摸卡洛毛絨絨的身體,手從口袋裏拿了出來,“德爾克先生,是時候該告訴你真相了,請跟我們回警局做一份筆錄吧。”
明天是周六,沒有人想周末還留下來加班工作,但人的記憶是會随着時間衰減加工的,招供的供詞必須要第一時間拿到手。
于是特案科的幾名警官便決定今晚通宵把案子結了,下周再來進行歸檔整理餘下的報告和其他工作。
淩晨四點多鐘,審訊室還亮着燈,德爾克下巴上冒出了細碎的胡茬,他眼睛通紅,滿臉憔悴痛苦。
“所以說,是雪莉……她殺了蒙羅?”
“還有一名無辜的出租車司機。”
“她一直在診所,應該不知道我和蒙羅的事情才對——”
“她以前可能不知道,但魔毒侵染身體以後也改造了她的嗅覺,你和一個男人過夜後回來,她不可能察覺不到端倪。
她花了一個晚上熟悉魔化後的新身體,又用一個晚上跟蹤查到了蒙羅的住處,然後周六埋伏在沿海大道上撞毀了那輛車。”
德爾克用手掌捂住了眼睛,聲音顫抖道:“我和雪莉的感情早在重新遇見蒙羅前就破碎了,如果不是她的病,我們早就離婚了,她為什麽……”
德爾克身體前傾,在審訊桌上握住了伊馮的手,“不不不,你們一定是弄錯了,我和雪莉是親人、是家人,是共同撫養孩子的父母,我們分居之前就坦誠聊過這個,雪莉說過,我們會是很好的伴侶,但已經不是愛人了,她不可能因為妒忌做出這種——”
“不是妒忌。”
“什麽?”
伊馮抽回了手,靠到椅子上,“我剛從醫院回來,搶救失敗了。雪莉本來就得了癌症,這一周又頻繁魔化太多次,已經耗盡了身體活力,魔毒驅逐之後沒有元素力維系生機,她沒能撐過來。”
“雪莉死之前跟我招供了,”煉金術士将一份簽了字的供詞推到檢察官面前,“她說婚禮誓詞上你們對彼此許下過承諾,‘只有死亡能将我們分開’,在她死去之前,你依舊是她的丈夫。
所以當雪莉周五晚上在海灣酒店的客間裏找到一份離婚協議書,發現蒙羅準備和他妻子攤牌離婚,下一步就是要得到你的時候,她決定殺了他。”
“可我們明明已經分居了……”
“但你們沒離婚不是嗎?她依然把自己當作你的妻子。”
德爾克的口供錄好以後天都朦胧亮了,辦公室裏,斯賓塞一邊整理證物箱一邊打着哈欠,“說實在,我不明白那個女人怎麽想的,她能接受丈夫不愛她、變心,但怎麽唯獨不願意離婚呢?”
摩根給自己的辦公桌上鎖,“對有些人來說,婚姻裏最重要的不是愛情、忠誠,而是孩子、陪伴和其他更重要的東西。”
“那德爾克為什麽不離婚?他如果在感情上不這麽優柔寡斷,說不定也不會釀成這種慘劇了。”
“婚姻哪有你想的那麽簡單,”卡爾擦洗着靠牆的那塊大白板,“房屋等夫妻共同財産、孩子以及近二十年和另一個人完全捆綁在一起的穩定生活,多少人能說抛下就能抛下的?”
“這就是你結了三次婚都沒要孩子的原因?”
“嘿,斯賓塞,下回寫報告你可別找我幫忙!”
和同事們開着玩笑,卡爾把手裏的綿擦放到凹槽裏,“長官,你和我們一起去吃早餐嗎?街頭新開了一家咖啡館,早晨供應的玉米餅還不錯。”
伊馮将手裏的檔案阖上放進證物箱裏,“不了,周末愉快,我得回家好好睡上一覺。”
“好的,那周一見,長官。哦對了,半小時前又有個電話撥到了你辦公室的分機上,是塔妮斯頓伯爵夫人的,她聽說了昨晚發生的事情,打電話來關心你有沒有受傷。
我本來說幫她帶個口訊,但她不想打擾你的工作,說知道你沒事就放心了,叫你忙完以後不用給她回電話,好好休息就行。”
“又?”
“對,她淩晨兩點的時候撥過一次電話,還給值班的警察送了宵夜,您從醫院回來的時候吃的披薩就是她訂的餐。”
[我很後悔傷害了那兩個家庭,但我不後悔與德爾克結婚。如果再來一次,我或許還是會被那個英俊的男人所打動,然後選擇嫁給他,重新體驗一遍他帶給我的愛與快樂。
只不過這一次,我不會再用自己的病來挽留他,而是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下名字。]
[警官,你說愛為什麽會變呢?]
伊馮無法理解雪莉的想法,但經歷了今晚的事情,她突然就很想見到阿卓亞娜。
沒有理由也沒有原因,就是想去見所愛的人,告訴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告訴她自己很愛她。
與同事們道別以後,煉金術士出了門走到街角的電話亭,此時天還沒完全亮,天色仍是昏暗的,只有東邊的天穹上彌漫出了美麗的朝霞。
電話接通,女妖的聲音柔和清亮,不像是從夢中被吵醒的樣子。
“莉娅,你還沒睡?”
“對啊,陪着你通宵,有沒有很感動又多愛我一點?”
開了一個小玩笑,伯爵夫人語氣輕柔道:“你快回去休息,我?我還要一會兒才能結束手頭上的事情呢……”
挂斷了電話,伊馮摸了摸口袋裏探出來的小腦袋,在路燈下招手攔停了一輛出租車,語氣輕快而期待,“勞駕,請送我去紅槭木莊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