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 11 章
伊馮額角的血管不自覺跳了跳,她終于擡眼看向對面。
補償?補償什麽?
阿卓亞娜沒有從她身上搶走任何東西,還救下并照顧了她好幾天,她們之間的關系除了相救的恩情之外,真的還存在別的什麽嗎?
女妖既沒有違反任何一條法律,所做所為也遠稱不上背叛,迷茫的煉金術士惱怒之餘,卻也沒辦法站在受害者的立場上指責她。
但是,什麽東西能彌補一個人因被欺騙而潰敗的心防和被颠覆後碎了一地的愛情?
雍容典雅的伯爵夫人一直看着她,透過斜紋帽前的紗簾,伊馮終于看見了她熟悉的阿卓亞娜。
伯爵夫人的朋友們一定不知道她女妖的身份。
現在,在術士小姐面前無需隐瞞,阿卓亞娜仿佛回到了那片充滿青灰色晨霧的針葉林裏,眼神似藏了鈎子,充滿野性與誘惑,讓退無可退的伊馮再次察覺到了籠罩身際的危險。
“對于補償……你有什麽想要的嗎?”
[要不要與我談一場熱烈的戀愛?]
“譬如說經濟情況,你的房租,你的銀行貸款,我都可以幫你解決一部分,畢竟這幅超常發揮的完美畫作,說起來也有你的功勞。”
她笑了起來,話語裏又仿佛蘊含了某種深意,令人忍不住多想。
“假使你不想要錢,我用別的東西代替也可以……”
[我們要不先嘗試一下,從接吻開始如何?]
伊馮臉一下子漲得通紅,她狠狠打散腦海中不自覺浮現的畫面,站起來惱怒道:“你到底還想羞辱我多少次?你覺得利用感情把一個人像傻子一樣耍得團團轉很好玩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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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卓亞娜似乎被她突然的指責吓到,有些不知所措。她假作無辜看過來,又重新變回了那個優雅矜貴的伯爵夫人。
“你在說什麽啊?哦伊馮……我只是想問,你要不要看看我那幅完成後在敦橋山贏得行業贊譽的畫作?
或者再換些別的,學者一般不是都癡迷于解析真相與因果、洞察追尋真理麽?
煉金學術界關于女妖的信息記載一直以來都存在很多空白和誤解,如果你想,我可以告訴你一些關于我們的事情。
而且,你不想知道,那個下午我是怎麽瞞過你的嗎?”
伊馮閉了閉眼睛。她臉火辣辣的燙,知道再發展下去,自己又會像曾經一樣,情緒與注意力完全被面前這個人所掌握。
“不必了,那副畫是你的東西,與我無關。至于那天發生的事情……
學術界對女妖能力的記載的确不多,但結合我……的經歷,還有以往案例報道,我想,你們應該能在一定程度上扭曲現實來編織幻境。”
就像身體虛弱的人容易被病魔入侵,精神衰弱的人也容易産生幻覺。
伊馮知道自己那時的身體和精神狀态。
初見林中女妖時那幾場瑰奇的夢,還有一步步陷落靠近時放松的心防,再到最後臨別下意識的不舍與動搖……
女妖致幻的能力肯定不會很強,對意志堅定的人想必起不到什麽作用,但于一個虛弱且對其完全敞開了心扉的人而言,那一點影響和誘導就已經足夠了。
而弗林也同樣如此。
被自己死死咬住追殺不放,伊馮确信,那個狼人的狀态比自己好不到哪兒去,或許早就剛露面的時候,他就成為了阿卓亞娜幻境的俘虜……
伴随着女妖的計劃一步步成型且實施,當伊馮想要離開的決心打亂了原定劇本,阿卓亞娜幹脆就把她帶回到初遇的湖畔。
狼人雖然昏迷睡了幾天,但被下了精神暗示,心弦在被追殺的恐懼和可怕的噩夢逼迫下一點點繃成驚弓之鳥,所以醒來的時候看見伊馮,才會像逃到牆角的困獸一樣反撲拼命。
所有的一切都在女妖誘導下實現,她将弗林推了出來構成陷阱裏最後一塊拼圖,一舉擊潰了煉金術士設下的心防,借此完成了自己的作品。
現在回想,阿卓亞娜的整個計劃有許多地方都是臨時起意,漏洞百出,但對那時的伊馮而言,這是一個沒有出口的死局。
伊馮垂在身側的手指攥握成了拳頭。
所以那個下午,她一直抱在懷裏的是什麽東西?她渾渾噩噩如行屍走肉一般挖的墓穴裏埋葬的又是什麽?
那個場景一定十分滑稽可笑。自己渾身髒污,狼狽的跪在大雨中用手挖着林土的時候,女妖是不是正站在一旁嘲笑着如此愚蠢可憐的她?
“不是這樣的。”
阿卓亞娜好像看出了伊馮漸漸陰郁封閉自我的想法,她不再開玩笑,戴着白手套的右手伸了過來,包住伊馮垂在身側蜷握的手。
“不要多想,伊馮,是我,我一直都在你懷裏,包括那個墓穴……”
她那時候被絕望的煉金術士抱着,淚水和雨滴混合着砸落在臉上,生平頭一次為欺騙了一位賢人的感情而感到後悔。
所以她一直沒動,看着伊馮在她額心落下一個吻,抱着她躺進了泥濘的墓穴,只不過墓土沒有真正填上而已。
善于交際引導話題的女妖頭一次不知道該怎麽将這場對話流暢的接續下去。
她其實完全可以不見伊馮的,就算同在約德郡,塔妮斯頓伯爵夫人和市政府聘請的外籍公職人員,只要她想,她們可以成為完全沒有交集的兩個人。
但阿卓亞娜沒能忘記湖畔的那場雨,她無法用言語表達出目睹一個人絕望心碎的摟着她哭求她活下來的感動與震撼。
沒有人忍心持續傷害這樣一顆誠摯滾燙的心,所以她完成了作品以後,就來到了心碎的煉金術士面前。
而這對伊馮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
林中發生的一切的确是一場幻夢,空茫而虛無。星象昭示給煉金術士的一場劫數,真相比她原以為的還要殘酷。
生活該回到正軌了,她們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
伊馮将手抽了回來,“卡洛,該走了。”
小金花鼠将沒吃完的果幹一股腦塞進頰囊裏,三兩下就跑到了桌邊蹦她身上,用小爪子抓着衣服一溜煙鑽進了大衣口袋裏。
“塔妮斯頓伯爵夫人,謝謝你對我的幫助,我的承諾不會作廢,如果有一天需要的話,你知道我在哪裏。”
阿卓亞娜正要開口,伊馮強調:“但是夫人,”她忙兩手交握乖乖擱在桌子上,端正身體坐好,“您欠我一句道歉。”
伯爵夫人道歉的姿态優雅且誠懇,“是的,我很抱歉伊馮,請你原諒我。”
伊馮點點頭,“那麽,事情已經結束了,再會,夫人。”
她轉身離開,走了幾步後又回頭,“阿卓亞娜,你應該知道,我們從一開始就不是朋友,以後也不可能是。”
這樣冷漠無情的話卻叫女妖笑了起來,她似是同意她的看法,又仿佛話裏有話,“我認為你說的很對,大冒險家。”
伊馮眼皮跳了一下,不再多說,轉身離開了這間讓她渾身不自在的咖啡館。
回了自己租下的公寓,伊馮脫下大衣扔衣帽架上,随即一頭栽到了床上。卡洛跑到向陽小窗臺的欄杆上,看着這間逼仄的小公寓吱吱叫。
這個房間真的太小,配備的家具只有那麽幾樣。
一張八十公分的木質小床,上面鋪了一層送的幹淨床墊。門口有一個衣帽架,緊鄰的便是靠在床對面灰泥牆邊的一個舊五鬥櫃和窄窄的衣櫥,再就是一張方桌和上面的小收音機。
約德郡大部分人家都會配一臺收音機。至于電視,那得是擁有屬于自己的大房子的富人才會考慮的東西。
公寓的廚房在地下室,衛生間和浴室則在一樓。伊馮将與這棟房子三層樓包括房東太太和自己在內的九戶人家,共用院子裏的公共區域。
條件雖然差了些,但伊馮覺得她能克服。
曼森威爾幾年前的那場自衛反擊戰,她曾在炮火連天的轟炸下和士兵們一起堅持了兩個多月,只要想想那段充滿硝煙和飛機轟鳴日夜不休的日子,就讓她覺得這間暫時栖身的小公寓足夠溫馨美好。
“好了卡洛,別催,我又沒帶什麽行李,用不着收拾。”
房間租下來以後專門打掃過,幹淨的床單也是房東太太知道她的情況後免費贈送的,雖然上面的灰色花紋很土氣,但至少耐髒。
伊馮的手提箱放在了桌上。她來的時候換洗的衣服就只帶了兩身,森林裏弄髒丢了一套,現在穿的是僅剩的另一套。
好在她是正職的魔法顧問,不像那些兼職的神職人員,她是有警務廳發的兩套換洗制服大衣的,現在就幹幹淨淨挂在衣櫥裏,明天直接就能穿。
她其實還有一件衣服,是去醫院時身上穿的,被發現她的那個地區分局的好心巡官幫忙送去洗衣店洗了,還沒拿回來。
那是在森林小屋裏,阿卓亞娜給她準備的。
伊馮在床上翻了個身,後腦勺枕着雙手,眼睛看着天花板,“卡洛,你還記得我跟你說,在那片針葉林裏,我遇到了自己的初戀嗎?”
小金花鼠跑了過來,在她肘彎中間坐下,兩只小爪子輕輕扶着主人的臉,像在安慰她。
“她根本沒死。”伊馮眨了一下眼睛,“你剛剛也見到了,就是那位塔妮斯頓伯爵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