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又輕又重
第14章 又輕又重
高個子,單車,和小女兒臉上的坨紅。
矮身軀,火炕,和将熄滅的火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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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風漸涼,我和朱丘生上初一,地點在鎮上的第二人民中學。小叔斥巨資給我們弄了輛自行車,雖然是輛二手的,但是處在史前時代的我們還是覺得很拉風。
朱丘生的嬰兒肥徹底褪下,他的個兒很高,變成了根棍子,但是是根好看的棍子。這一論斷我是在我新同桌羅明那兒聽到的,當時羅明擺弄着他高級的自動鉛筆,問,朱丘生是你哥?
我說是,怎麽了?
他說,他好帥的。聽說連高年級的女生都給他遞情書。
聽他說這話,我晚上回家後特意打量了朱丘生。可能是整天待在一塊兒吧,我沒什麽感覺,就覺得他垂下眼睑的時候,睫毛密密的一層,好像很順眼。
第二天,我跟羅明說,也就那樣。
羅明可能早熟,他說長那種臉會有優先擇偶權。我問什麽是優先擇偶權,他說,就是先挑老婆。
我沒什麽興趣,張嘴說“哦”。
他說,過幾年,你說不定也有優先擇偶權。
除了和陳翠雪像,我對自己的臉沒什麽概念,但确實有人誇過我齊整。我問羅明,那為什麽沒高年級的給我遞情書。
羅明說,你和朱丘生不是一個類型的,你生錯了性別,漂亮得像女孩子,将來張開了應當是很秀氣的。不過你們倆真不像,姓也不一樣,是表兄弟嗎?
我大言不慚,說,親的。他像爹我像媽,他跟爹姓我跟媽姓。
初中分班按照的是開學考試的成績,我在一班,朱丘生在最後一班。一班是培養高中生的,最後一班是睡覺混日子的,朱丘生放學比我早二十分鐘,總是半挎着自行車等我。
長腿蹬在地上,像踩在水面,周圍的女孩子以入水點為中心,泛起漣漪一樣的紅。
他百無聊賴,漫不經心地盯着校門口的樹,看見我就說一個“走”,多餘的一句不屑說。
我坐在後座,捆着他的腰。那時朱丘生肌肉的比重不重,有少年青蔥的骨骼。我在他身後戳他背,說,朱丘生,你要小心啊,有人觊觎你的美色。
他的背震動了一下,沒說話。我繼續警告,你不能早戀,和那個校花班花也不行,你沒聽升旗儀式上老師說的嗎?早戀會結出苦果。
他說知道了。
我說,光知道了不行,你得照做。
他不耐煩,好了好了,知道了,沒空早戀,一個你一個朱草生就夠我受的。
至于對朱草生,我并不認為自己做得比朱丘生少。朱丘生并不僅僅是不擅長打結,他還不擅長一切處理一切線狀物體,所以朱草生的頭發要麽亂得地像蜘蛛網,要不被他綁成一根棍子。我埋怨過他,朱丘生滿不在乎地反問,要不剃光?
我還沒來得及說話,朱草生聽了話先哇哇大哭起來,鼻涕眼淚弄得滿床滿地邋遢。我沒辦法,把她放在腿上,我說好了草生,草生別哭,你大哥是大笨蛋,辮子帽兒哥給你紮。
事實證明,我比朱丘生擅長得多,兩根麻花辮梳得整齊又漂亮。
草生照照鏡子,像個小公主,滿意地說,媽兒哥。
我說,是帽兒哥。
她犯了笨病,教不會,叫我,媽。
後來樹葉枯黃,由秋入冬,風卷山林,冷氣翻得像浪。我在竈邊添柴,手凍得通紅,朱丘生在旁邊架了個小爐煮藥,空氣是酸澀的苦味。
奶奶的身體是在這個冬天壞下去的。
她突然說要看照片,把昏黃的相片摞了一沓。奶奶告訴我,照相機裏有把時間的剪刀。
它留住的最值得留的,回憶被壓成薄薄一層,塞着口袋裏,因為時間和人都帶不走。
我想,它們只是紙片吧。
奶奶說,它們是度過歲月的由頭。
相片泛黃了變花了,由頭也牽強了,所以她的身子骨一天天變差,奶奶的記憶從節選變成了插敘,又從插敘變成了亂序。
小叔來得越來越勤了,我們背着奶奶去過醫院一次,住了幾日,奶奶說,回去吧,老頭子還等着我弄飯呢。
然後她說,拍個蒜泥黃瓜,再做個白菜炖豆腐。
開始的時候沒人答應,她就絮絮叨叨地說個不停,後來突然嚴厲起來,她說朱明仲朱明季,你們兩個不孝的東西,是想餓死你爹嗎?
小叔說,爹自己會做。
奶奶說,他會做個屁,我不在家他就糊弄。
我後來知道,朱丘生他爺爺是個教書先生,胃癌死的。
住了幾日,醫生說回家吧,再不回去來不及了。當時下了很大的雪,山路變成白茫茫的一片,在車上,人人沉默,平靜非常。
奶奶的記憶又亂了,她說,過兩天叫美美也來,大家都見一見吧。
美美來的時候是大年三十晚上,“她”穿着紅外套,帶着毛線帽。我拉着奶奶的手,我說,媽。
哎,美美來了。奶奶面上的溝壑更深了,從地皮變成了土丘。我抱過草生,我說,媽,這是我和明季的娃兒。
草生難得不掉鏈子,居然叫人了。奶奶眼角處發生地質運動,像黃土高原水土流失留下的影子。朱丘生的餃子端上來了,奶奶胃口不錯,吃了兩個白菜豬肉的。
然後她閉眼,睡過去了。
窗外響起爆竹聲,屋裏是水一樣的寧靜。奶奶醒來,她喊明仲,明仲媳婦兒。
我在隔壁屋,火速把外套和帽子一脫。出來又扯住了朱丘生,喊媽。
诶,奶奶問,美美呢?
美美上茅房去啦,我說。
過了一會兒,炕間又傳來聲音,美美。
诶。
明仲媳婦兒又去哪了?
嫂子上廁所啦!
明仲媳婦兒!
诶!
……
後來啊,我的帽子和外套都穿混了。奶奶在奇怪,我們一本正經地告訴她這是因為妯娌倆關系好。
奶奶囑咐了很多。她說明仲啊,你和媳婦兒要好好的,你媳婦兒也是她爹媽的孩子,到了咱們家,要讓她和回娘家一樣舒坦。
她說美美啊,美美是城裏的孩子,明季你不能讓她受苦,你要好好對她。
鐘敲過了十二點,奶奶是個懂事的老太太,她等到了新的一年。她突然坐了起來,眼裏有光,面色紅潤。
我們知道,這是回光返照。
她看了我們一眼,沒有叫明仲媳婦兒或者美美,她說,人都到齊了。
奶奶摸了摸草生的頭發,說,草生啊,你要快快長大,要懂事聽話。她說丘生啊,你要照顧好弟弟妹妹,但是也別忘心疼自己啊。她說明季,你要安安穩穩的,好好的。
奶奶什麽都知道,奶奶的記憶會亂碼,但是她什麽都知道。
她說,帽兒啊。
朱丘生愣了片刻,推我出來,他說傻帽兒,奶奶叫你呢。
奶奶,我叫。
奶奶笑了,說,帽兒你也是我孫子,你像我老頭子。丘生不是讀書的材料,帽兒你要好好讀書,要上大學的。
好,我鄭重點頭了。
我們都替自己,或是替着別人答着話,這一大家子的關系亂七八糟。我突然有了一個哥哥,一個叔叔,一個妹妹,一個奶奶,兩個媽媽,還有其他。
奶奶擺擺手,行了,我走了,走了就別送了,有空不如添點食在鴨子的食槽。那個槽只發了個“呲”的音,就永恒銷聲了。奶奶在最後一刻還關心家禽的福祉,後來我們家裏的鴨子,都比別人家喂的好。
她沒忘把自己的眼睛閉上,佝偻瘦小的身體躺在炕上,輕得像一片羽毛。
我從不知道一個人的死亡會那樣輕,我們沒人說話,只掉了幾滴眼淚就平靜地把她下葬。在碑前,我們只與她聊天說話,悲哭少之又少。
我也從不知道一個人的死亡會那樣重,重到心裏永恒空了一角,屬于奶奶的,屬于媽媽的,屬于母性的一角。每當我坐在炕上的時候,我就覺得炕不是空的,以至于以後我再不敢用猛火燒飯,生怕燙傷她的魂魄。
後來,朱丘生和我說,按照奶奶的意思我确實該入朱家的族譜,我們的名字并肩在一處,只是不該有連線箭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