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歡鬧
歡鬧
春去秋來,雨季過後大雪便是皚皚。徐歸和穆玄坐在門檻上,看過了三次荼蘼花謝,三次荼蘼花開。本來就短暫的時間,轉眼已過三年。
這三年,于徐歸不過是短短的一瞬,眨眼便過。在她眼中沒有什麽是靜止的,也沒有什麽是前行的,她的事從頭到尾只有一件,便是陪着那人,看潮起潮落,鬥轉星移。反反複複,輪回不休,直到她羽化之後方能止盡。
這一千多個日夜,足夠消磨掉許多東西,亦可改變很多東西,即便是人也無法逃脫這綿長歲月的抵死糾纏。長生不老的徐歸容顏未改絲毫,凡人穆玄卻如新筍般日日拔高,轉眼竟長成少年模樣。
徐歸坐在樹下,捧着一杯熱茶聽花落之聲,心神平靜,雙眸緊緊看着不遠處玩耍的人。
穆玄正在撲蝴蝶玩兒,山中精怪全被徐歸的威壓吓跑,動物們也遠遠躲着她,除了蝴蝶蜜蜂外,穆玄再不見其他能動的東西了。雖說徐歸置了一屋子古書籍給他,可這日複一日地翻閱,也終歸有看完的一天。
人生苦短,本該及時行樂,穆玄反倒像一只報恩的鳥兒,眼前的天空蔚藍遼闊,他卻沒有展翅高飛的勇氣。明明只是一個替身,他卻毫無怨言,甘心待在這狹小的長右山中,陪着徐歸,任歲月流淌,化做一抔黃土也是心甘情願。穆玄見的人少,自然不知道他所迸發出的感情是何種意義,只知道徐歸沒了他,大概就該寂寞了。
說話也好,靜坐也好,只要兩人能待在一起,便是心滿意足了。
穆玄小心翼翼挪着腳步,目光如炬卻不敢大氣呼吸,生怕将停頓在白色花瓣上的蝶兒吓怕。他一步一步走過去,眼見時機适合,便猛地往前一撲,正在小歇的蝴蝶倒是被逮了個正着,在兩手圍起的牆壁中掙紮着雙翅。
手心中的小生命弱小而有力,努力掙紮着想要逃開,卻被人緊緊握着,只因掙紮得太過強烈,脆弱的翅膀折損了幾處,挺立的觸角頹然垂下。
穆玄雙手捏住自己辛苦半天才抓到的蝴蝶,忙不疊地跑過去向徐歸炫耀。
“徐歸姐姐,快看我抓到的蝴蝶。”穆玄說道,邊松開手将傷了翅膀的蝴蝶放在石桌上,袅袅茶煙中,五色的蝴蝶掉了許多花粉,像極卸了一半容妝的戲子,難看得很。
徐歸用指尖沾沾茶水,将之滴在其翅膀上,轉眼見被穆玄捏出來的指紋消失得幹幹淨淨,蝴蝶恢複了原有的顏色,在兩人的注視下扇了扇翅膀,伴着雲煙飛遠。
徐歸戳戳穆玄的腦門,道:“不可亂傷無辜。”
穆玄接過徐歸遞過來的茶,飲了一口,發現這茶溫度正适宜。他不解地問道:”為何?”
徐歸道:“世間萬物皆有靈性,有些事物雖不能言不能行,可你若傷了它,它也是能感受到痛的。”
穆玄想着方才掌心中苦苦掙紮的力度,懵懵地點了點頭,道:“嗯,我明白了。”
徐歸摸了摸穆玄的腦袋,瞧着這人越來越像的眉眼,微微笑道:“明白便好。”
前世這人專修魔道,心中充滿惡念,乃是殺人如麻之輩,絕非等閑。當年徐歸為喚起這人的良知費了不少功夫,終究是化作泡影。如今這人懷有七情六欲,自不可同往日而語,他成了一塊未曾雕琢的璞玉,只要稍加努力,應該不至于讓穆玄重蹈覆轍。
徐歸生而為仙,心中自有善念,在自己眼皮底下演化出一個魔修的事自然不可能發生,即便是有,也不能是他。
穆玄被徐歸摸腦袋摸得舒坦,歪着腦袋任其肆虐,眉眼彎彎如同新月,稚嫩的笑顏中還是滿滿的依賴。三年時光,他對徐歸的信任不減反增,穆玄想起書中所說的一個詞,“宿命”。
其實不僅是穆玄,徐歸也是相信宿命的。若不然,自己修練修得好好的,怎麽就碰上一個大魔頭,還因此付上了自己的一生。
穆玄趴在桌上,雙目直直看着徐歸,同她對視,問道:“徐歸姐姐,我可否問你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徐歸道。
“三年前你為什麽會在空桑山救下我?”穆玄問出了自己疑惑了三年的問題。這三年來的朝夕相處,穆玄也知曉了徐歸的一些習性。她生性喜潔,一杯茶若落了一片花瓣便會潑掉重沏。空桑山常年陰翳,雜草叢生,以徐歸的性子,她是斷不會涉足半步的。更勿論那一日正好自己受難。
可偏偏在種種不可能之中,徐歸選擇了另一條路。她身着白紗衣,淩空而立,目光清冷,以一種不可思議的方式救下自己,将自己帶出了人類深淵,來到這一方絕世桃源。
整整三年,穆玄想不透,也不敢想,唯有借此機會開口問出。
徐歸看着那人亮得發光的眸子,斟酌片刻,道:“終有一天,你會知道的。”
待你尋會左眼的那一日,一切謎團皆會煙消雲散。但願雲過之處,灑滿暖陽,再不見陰暗。
穆玄好容易将藏在心中多年的問題說出,豈會善罷甘休,當即追問:“為何不現在告訴我。”
徐歸無聲嘆氣道:“如今說了,你也不懂的。”
穆玄撇撇嘴,見徐歸眉頭微蹙,也不再發問,悶悶不樂地趴在桌上把玩着已經空了的茶杯。熱茶飲盡,苦澀消散,杯上的溫度卻久久不散,通過指尖傳到大腦,竟是燙得生疼。穆玄是個固執的人,他做過的決定便不會改變,就像這茶杯,明明很燙,他卻不願松開。
徐歸見這人倔強頑固的神情,無奈地搖搖頭,伸手将人手中的杯子拿開,見這只稚嫩的小手被燙得發紅,卻是不想管不想顧。她故意戳戳那紅得通透的掌心,道:“怎麽,鬧脾氣了?”
穆玄拍開作怪的手,惡狠狠瞪了過去,道:“你才鬧脾氣呢!我是大人才不會鬧脾氣!”
“是是是,你是大人了。”徐歸懶得和此人鬥嘴,随口敷衍了幾句,見其腮幫子鼓得圓滾,模樣煞是好笑,便也忍不住笑出了聲。
穆玄怒道:“笑什麽笑,明明是神仙,卻一點也不嚴肅!”
神仙……
徐歸斂了笑意,瞧着怒氣沖沖的穆玄,指了指自己額心出的赤紅印痕,淡淡開口:“看到這個了嗎?”
穆玄不知所以,點點頭,道:“嗯。”
“看得見便可。有了這印記,我便不是神仙,你可懂?”
穆玄道:“不懂。這不是普通的一顆朱砂痣而已嗎?”
徐歸拉過穆玄的手,将他的掌心放在自己的額上,熾熱的溫度透過表皮傳入,倒比時常發燙的額痣熱了幾分。
穆玄自然攤開小手,怔怔得感受掌心冰冷的溫度,本來拉回手,他卻驚異地發現掌心一點正火燒般發熱發燙,幾乎将他的手穿出一個洞來。他猛地抽回手,卻發現手上光潔如新,莫說水泡,便是一絲紅腫都不曾有過。穆玄驚恐道:“這是什麽?”
“那些被貶谪的仙人都會有的一個印痕,只不過這世上大概也只有我一人有這鬼東西了。”
穆玄問道:“那別的神仙為何沒有?”
“因為這世間,只有我一人是被貶谪過。”
徐歸悵然失神,耳邊時常響起當年在浮玉山時,敬重沉穩的師父說過的每一句每一字。師父的淳淳教導令人受益匪淺,只可惜他最後對徐歸說的一句話是:“與魔相戀,乃是吾門之恥,為師沒有爾這種不知羞恥的徒兒!”
敬重一生的長輩,最後補了徐歸一把致命的刀。徐歸捂着心口累累傷痕離開了浮玉山,于是前程萬裏的浮玉上仙從此銷聲匿跡,不再現世。
徐歸看着穆玄,滿腔遺憾,卻未曾後悔。即便是有,也在她找到這人時消失得幹幹淨淨,片甲不留。仙與魔不存在七情六欲之說,可若動了真情,便沒有回頭路可走,萬劫不複,生死不休。
“貶谪?你犯錯了嗎?”穆玄問。
徐歸搖搖頭,又點點頭,迷惘道:“我不知我所做的是錯還是對,也許開始錯了,後來對了。”
穆玄道:“既然你是對的,那貶你的人就是錯的,你又何必為錯的人煩憂。我爹說過,若是別人對你不好,你便将這些不好加倍奉還,無論如何都不能被人欺負了去。”
“我沒有被欺負。”徐歸見穆玄一本正經地說教,原本沉悶的心情順暢了不少,她擡頭看遠處漂浮着的白雲,道:“而且這本就不存在對錯。”
于徐歸而言,仙界将她貶谪,仙界為錯;可于仙界而言,遵守仙規,防止再犯,是為對。角度不同,對錯自然不同,這光怪陸離的世界中,根本就不存在絕對的對錯之分。即便錯了,也不該怨天尤人,天道公正,自有道理可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