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陽春三月,杭河兩岸楊柳依依。城中最大的酒樓中,悠長曠遠的琴聲經久不息。
“自從談少爺接管這酒樓後,這飯菜的味道是越來越差了。”一位賓客撂了筷子,端起白瓷酒盞喝了一口,“就連這梨花陳釀也沒了從前的味道。”
“陳兄,我知你是饕民,且忍忍吧,這樣好的琴聲只有談氏酒莊才能聽見。”藍衣男子望向二樓,眼中帶了些癡迷,“要我說,這談少爺實在是不識貨,我若是娶了這般絕色夫郎,定然是捧在手裏怕摔了,含在嘴裏怕化了,哪舍得讓他抛頭露面,這般辛苦地為酒樓招攬生意。”
他見那白衣琴師蒼白着臉,微微蹙眉,輕抿淺唇,像是書中走出的谪仙似的,眼中癡迷更甚,幾乎要醉在曠遠琴聲之中。
卻聽得身後一聲巨響,一位身形高大的錦衣青年砸門闖了進來,定睛一看,那青年眉眼風流,挺鼻薄唇,竟正是這酒樓老板談錦。
“怎麽回事,這談少爺瘋了不成,竟跑進自家酒樓行打砸之事。”
談錦并不是故意要鬧出這麽大動靜,只是酒樓這門年久失修,他稍一用力便造成這副局面。他将壞了的門放到一邊,忽然感到有一縷冰涼的視線正望向自己,他順着那視線回望,擡頭看見二樓撫琴之人,不免有些怔愣——原主夫郎生得竟比記憶中還要清麗動人。
二樓撫琴之人,名齊元清,正是原主在一年前強娶來的夫郎。
所謂夫郎,便是哥兒。這是一個特殊的世界。這個世界有男人,女人,還有哥兒。男人不僅能娶女人,還能娶哥兒。哥兒外觀上雖與男人無異,卻能像女人一般生育。哥兒的手腕內側有一枚朱砂痣,朱砂痣愈紅,便意味着好生養,反之則說明哥兒不易有孕,這樣的哥兒往往是要遭人厭棄的。
門口鬧出這麽大動靜,齊元清自然也聽見了,幾乎是與談錦對視的瞬間,他的手心便驚出了層薄汗,一連彈錯了好幾個音。他避開男人打量的眼神,想要裝作無事發生繼續彈奏,但手指骨節處卻泛起陣陣不容忽視的疼痛。這是舊疾,亦是心疾。他索性停下動作,垂眼坐在琴凳上,像是石像一般一動也不動。
“少爺,您怎麽來了?”小二湊上來,心道這位爺怎麽大白天跑來了,平時這時候都在賭場,今天突然過來,難道是發現什麽了?他給邊上的夥計使了個眼色,那夥計會了意,進了後廚,顯然是有事瞞着談錦這個老板。
談錦何等精明,他們的小動作根本逃不過他的眼睛。但眼下他還不想追究,便只做不知,目光隔着重重幕簾望向二樓已然停了演奏的青年,“我來看看夫郎。”
談錦順着側邊的黃木樓梯逐級而上,看見青年側對着他不聲不響地坐在琴凳上,身形清瘦,纖腰束在腰帶中,看起來還沒有談錦一掌寬。手腕也是,瘦得沒有一丁點肉,尺骨突出,談錦懷疑自己一只手便能握住他的兩只手腕。
“夫郎。”談錦走上前,有些生澀地開口。他在接受原主記憶後便對眼前人的命運頗感唏噓,原主混賬,錯處良多,對青年多有虧欠。
原主,也名談錦,是花溪城有名的纨绔。原主的父親經營着花溪城內最大的酒樓——談氏酒莊,酒莊生意十分紅火,談父也攢下了豐厚的家底,可惜唯一的兒子是個混不吝,他總擔心自家兒子會将家産敗光,便将原主送去定陶城一家有名的書院見學,不求他考取功名光宗耀祖,只求他能明事理知榮辱,而後內斂自謙,嚴于律己,寬于待人。
原主自是百般不願,但終究胳膊擰不過大腿,還是不情不願地去了。
書院的齋舍兩人共用一間,原主第一天過去就察覺他的舍友實在是太漂亮了,漂亮得不像個男人,倒像個哥兒。他心中有了懷疑,便總想看看舍友的手腕內側究竟有沒有能證明哥兒身份的那枚朱砂痣,可那處竟然一顆痣也沒有。
不過原主從前流連坊間,聽過許多鄉野秘事。傳聞曾經有一位哥兒的朱砂痣并沒有長在手腕上,而是長在其他地方。他只以為自己是男子,正常娶妻,遲遲不得子,遍尋名醫之後才發現自己竟是個哥兒,說不定他這個舍友也是如此。
原主觀舍友吃穿用度皆非凡品,周身氣質也是不俗,心中盤算着若這位舍友真是哥兒,定是富商之子,到時自己娶了他,豈不是能做一回東床快婿。他打定主意,定要找出舍友是哥兒的證據,便在舍友洗澡時躲在屏風後偷窺,倒真叫他瞧見青年身後腰窩處一枚血紅的朱砂痣……而這位倒黴舍友便是齊元清。
齊元清本是當朝丞相之子,雖只是個不受寵的哥兒,但從小也是錦衣玉食,養就一身傲骨。只是哥兒不準上學,他看家中兄長識字啓蒙覺得很是羨慕,便借着回外祖家小住的名頭偷溜出府來到這定陶城的書院念書。
哪想到會遇見原主這種人渣。
彼時原主在齊元清沐浴時猛地沖出來大喊他是哥兒,齊元清本就體弱,慌亂之下竟氣急攻心昏死過去。見他沒了意識,原主順勢将現場僞裝一番,做出兩人已有夫夫之實的模樣。
齊元清未經人事,醒來見滿室狼藉,只以為兩人真有了關系,心中悔恨不已。永朝封建,哥兒若是婚前失貞,不僅要被施以酷刑,還會令家族蒙羞。事情發展到如此地步,他必須嫁給這個混蛋。
原主一封飛書寄回花溪城,讓父親開始籌辦婚禮,天天盼着齊元清帶着十裏紅妝風光嫁入談府,卻沒想到丞相要臉面,齊元清也不願敗壞家族名聲,主動開口求丞相只當沒有自己這個兒子。丞相子嗣衆多,齊元清只是個母親早死的不受寵哥兒,見他這麽懂事主動斷絕關系,丞相很是欣慰,自然是應允了。臨行之際給了他一筆錢權當嫁妝,也被齊元清退了回去。
于是成親那日,原主沒能等到期盼的十裏紅妝,只等到一個帶着母親遺物的相府棄子。
自那時,原主便恨上了齊元清,錢沒撈到,權也沒有,反倒是多了個累贅。他對齊元清平日裏動辄打罵,極盡折辱,連帶着家中奴仆都給齊元清臉色。昔日丞相之子,如今連家中下人都不如。
談父在時,可憐齊元清遭遇,還會在兩人中調節,但六個月前,談父突發惡疾去世,原主便更肆無忌憚,白日在賭場揮霍,晚上回來便虐待齊元清,直到談氏酒莊日漸蕭落,門可羅雀,原主便命齊元清每日都去酒莊彈琴攬客,一連數月,一刻不停。
談錦的目光落到青年搭在膝上的手上,纖細的指尖遍布紅印,指甲磨損嚴重,指節有些變形了,是長期勞損的結果。即便這樣搭在膝上,指頭也在不受控制地顫抖。“你的手……”
齊元清将手藏在寬大的袖子中,垂眼不願看男人,“有事嗎?”尾音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他抿着唇,哪怕面上裝出一副冷淡無畏的模樣,心裏還是有些怕的——他怕男人在大庭廣衆之下犯渾。這種恐懼在對方的手搭上他的衣袖時達到了頂峰。他猛地甩開了談錦的手,手撞到古琴,發出沉悶的聲音。
“……”談錦本意是想看看青年的手到底損傷到何種地步,卻忘了自己如今正是傷害青年的罪魁禍首。青年用的力氣很大,談錦的手背被桌角撞紅了,但他知道這與原主對青年的傷害比起來不過九牛一毛。此刻見青年長睫顫顫,手也不安地捏成拳頭,便出聲安撫道:“沒事,我沒傷到。”他自顧自地開口:“你不要緊張,我只是想看看你的手傷到哪了,你若是不給我看,也無妨。我們回去找大夫來看看。”
但青年只是垂眼不願看他,話也不肯說一句,俨然是要把他當空氣。
談錦回憶了一下,青年對原主一向是這個态度,而如果撞上原主心情不好時,侮辱打罵也是常事。
談錦嘆了口氣,擡頭掃視四周,發覺底下的賓客都在悄悄關注他們二人。他無意當戲臺上的猴子供衆人觀賞,也知齊元清不愛抛頭露面,便對青年溫聲道:“夫郎,你手疾未愈,今日不彈琴了,我們先回家吧。”
他這話說得妥帖,叫不知情的旁人來聽了,只以為他是個心疼夫郎的良夫。齊元清心中奇怪,不知眼前這人又要鬧什麽把戲來折磨他,但回家總比在衆目睽睽之下來得好,便沒拒絕,緩緩起身。
即便青年從頭至尾再沒看過談錦一眼,他面上神情仍就溫和,嘴角含着笑道:“夫郎,你跟在我後邊。”轉頭看向底下一群明目張膽往這張望的賓客便斂了笑意,淡淡掃視一圈,不怒自威的眼神竟讓不少人不自覺便錯開了眼。
兩人一前一後下了樓梯,越過一臉谄媚的小二,正欲離開,一位滿臉風流相的紫衣男人忽然擋在談錦面前,他展開手中折扇輕搖,“談老板,這一曲還沒談完,就帶着琴師離開,恐怕不太合适吧?”
“他是我的夫郎,不是琴師。”談錦将齊元清護在身後,“公子若是有雅興,不妨移步高山閣,聽聞那兒新來了位琴師,琴藝頗佳。”高山閣位于城南,是品茗賞琴的風雅之所。
誰料那紫衣男子卻并不給談錦面子,将手中折扇一合,反問道:“談老板以為大堂中坐的這些賓客是為何而來?”
“這兒是酒樓,諸位自然是為酒菜而來,夫郎的琴音只是附加之物。公子舉止風雅,自然是明白君子不乘人之利的道理。”談錦淡淡開口,一番話直接點明賓客付錢買的是酒菜,而非琴音,紫衣男人若是揪着琴音不放,便是貪小便宜。
那紫衣男子顯然沒料到談錦這出了名的草包竟能說出這樣一番話,臉色瞬間漲紅了,以扇尖指着桌上酒菜道:“原來談老板還記得這是酒樓?這菜缺斤少兩便罷了,酒也摻了水,五碟菜一壺酒竟要價一兩銀子。談老板真當賓客都是傻子嗎?”
他這話說得在理,談氏酒莊确實要價虛高且菜品量少,大堂中不少人出聲附和他。藍衣男子頗為得意地展開折扇輕搖,是吃定了談錦會為了酒樓生意讓自家夫郎繼續彈琴。
談錦偏頭看見齊元清站在自己身後,雖不發一言,但攥着衣袖的手已經用力到骨節發白,不免心生憐惜。齊元清本是高門貴子,骨子裏帶着傲氣,如今卻要以琴攬客,心中所受煎熬定然不比身體承受的苦痛少。
他擡眼看向店中尤在竊竊私語的食客們,對小二朗聲道:“把這位公子的錢退給他。其餘人想退的一律退了。談氏酒莊從今往後再也不會有琴瑟之音。”
“少爺!”小二還當自家少爺是得了失心瘋,“若是退了錢,又不讓少夫郎在這彈琴,怕是——”當着衆人的面,小二沒直說,談錦卻也聽明白了。
今日齊元清若是走了,憑着這酒樓的高物價和粗制濫造的菜品恐怕沒有一位客人願意再踏進來,再加上退了這批客人的錢,相當于一天白幹還虧本。
但虧本又如何?談錦拉着青年的衣袖往外走,給小二冷冷撂下一句,“把錢退給客人,其餘的事用不上你操心。”
一個店裏的小二就敢在大庭廣衆之下說這種話,直接挑明青年以琴攬客之事,可見青年平日在這酒樓中也受了許多怠慢。
馬車早已在外面候着,談錦邁開長腿上了馬車,回身向白衣青年伸出手。齊元清卻像是沒看見似的,兀自扶着車架爬了上來。
談錦看着青年沾了薄灰的十指,掏出帕子遞給他,“擦擦吧。”
齊元清扭頭看着窗外,看也不看他。
談錦不免又嘆了口氣,心道自己22年來積德行善,才剛從奶奶手裏繼承了富春茶樓,老板的椅子還沒坐熱乎,怎麽就穿成了這麽一個人渣呢?但他既然穿越過來,繼承了原主的身體,便要盡最大的努力好好補償齊元清。不求青年能夠原諒,只求他往後能過得美滿康樂。
談錦叫停了馬車,讓車夫去路邊的茶攤買壺熱茶再要塊幹淨帕子。等車夫離開後,他便開口道:“元清。”他換了個叫法,比叫夫郎自在些,“我知我從前混賬,不論是毀你清白迫你下嫁,還是逼你在酒樓彈琴。你恨我、怨我,再也不想見我,都是應該的。”
齊元清聽他說起這些,想起往日所受委屈,咬着牙不發一言,心中已将他罵了千遍萬遍,卻聽談錦繼續道:“只是若我們現在和離,你與本家斷了關系,樣貌又——”他頓了頓,臉上無端有些熱,卻還是實話實說道:“你樣貌氣質都是一頂一的。小兒無罪,懷璧其罪。若是現在和離了,只怕——”
齊元清自然也明白這些。和離的哥兒便只能依靠本家,而他是丞相府的棄子,便是和離了也只能如水中浮萍無依無靠,最終被有意之人擄去下場說不定更糟。他看着自己紅痕遍布的雙手,心中只覺得可笑——眼前這個帶給他一切厄運的人,竟也在無形中給了他庇護。
青年擡眼,目光冷淡宛如山巅之雪,他開口打斷了談錦的話,“你到底想說什麽?”
“我想把你母親的遺物贖回來還給你,再為你治好手疾,找一個沒人認識你的地方,再找一戶好人家收養你,幫你重新開始——”頂着對方越來越冷的目光,談錦有些說不下去,他惴惴地開口:“怎麽了?你不喜歡我的安排嗎?”談錦自以為這個安排能最大程度地補償齊元清,但若是青年不喜歡,他就改。
齊元清定定地盯着談錦看了片刻,從前他從沒有仔細看過眼前這個男人,因為多看一眼就惡心,而今天,這個男人除了叫他覺得惡心,還很可笑,他嗤笑了一聲,垂下眼,“你又在賭場欠錢了嗎?我說過,我不會去找丞相要錢的。”
他這麽說,談錦便想起來,從前确實有一次,原主欠下巨額賭債,回來後便罕見地對齊元清有了好臉色,只為了讓齊元清去找丞相爹要錢,齊元清自是不願。原主見目的達不到,瞬間翻臉對齊元清極盡侮辱,後來還是将青年母親的遺物搶去典當,而後還了賭債。
談錦張了張口,有了原主的前車之鑒,恐怕他此時再說什麽青年也不會信。“元清,我并不是為了錢。”他有些蒼白地解釋道,車內的氣氛卻越來越冷,青年閉着眼,一副不想再多看他一眼的模樣。
車窗忽然被敲了兩聲,車夫将熱茶和熱帕子端進來,又坐回馬車前邊駕車。
“這是熱帕子,擦擦手吧。”談錦端着托盤遞給青年。
齊元清這回沒拒絕,拿過帕子仔細地将十指擦了幹淨,又直起身子倒茶。他本就出生高貴,即便一時落魄,動靜之間皆是貴氣,垂眼倒茶的模樣像極了優美秀麗的山水畫。
談錦一時看得入迷,卻被青年冷冷一瞥,他不由尴尬地輕咳一聲,摸了摸鼻子正打算解釋一番,馬車卻猛然一晃,眼見青年手裏那杯熱茶要潑臉上了,他幾乎是條件反射般,欠身伸手擋住了那杯熱茶。
手背有輕微的刺痛感,談錦不甚在意地甩了甩手,低頭看着自己懷裏的人,“你沒事吧?”
懷中人擡眼,長睫翻飛,淡色的唇因為驚訝微微張開,屬于懷中青年的淺淡香氣也湧了上來,談錦慌了神,連忙往後退,只覺得那壺熱茶不是澆在了他的手背上,而是澆在了臉上,不然他為何如此臉熱?
齊元清坐正了,他見談錦紅着臉縮在馬車的另一側,倒像是他成了洪水猛獸一般。心下覺得今日的談錦實在古怪,先是不讓他在酒樓彈琴,又講了那一串莫名其妙的話,如今又為他擋茶水,莫非是出門撞壞了腦袋?他心中思緒翻飛,卻聽車窗被人敲了敲,“談少爺,你的一千兩賭債還沒結,怎麽就着急忙慌地跑了?”
青年愣了愣,眼中冷嘲之色一閃而過,他垂下眼掩去眸中情緒。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人渣無論怎麽變還是人渣,恐怕今日種種只是談錦想從他這騙錢的新把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