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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劍仙虞妍其實是天生靈體。
所謂靈體,就是能捕捉發生事情留下來的靈。
舉個例子,比如某劍修佩戴一把佩劍多年,此劍與他生死與共,經歷了許多的風風雨雨。
等劍修死後,天生靈體的人握住了他的本命劍,便會感知一些劍修生平經歷。
當然能感知到什麽,也是随緣随機,不可琢磨,不過大抵也是一些人生重大事情,所以才能印象深刻。
當然如若讓天生靈體的人握住死去修士的物件,窺探到兇手的概率相當之大。
不過這樣辦法終究并沒有在刑臺流行。
其中主要一個原因,就是別人無法知道天生靈體的人有沒有說謊。
再來,因為如此,天生靈體之人也會成為心懷不軌之徒的重點獵殺對象。
為求自保,天生靈體的修士也會刻意遮掩自己所會的這樁異能。
虞妍具有天生靈體,也曾給她帶來極大的困擾和痛苦。這不僅僅是會招來一些惡毒之人的窺探,還因為虞妍會被迫窺見許多污穢之事。
直到當時的九玄宗宗主玉無雙替她封印天生靈體,方才使得虞妍免除這些煩惱。然後虞妍方才靜下心來,乃至于修成劍仙。
然而如今虞妍移魂轉生,當年玉無雙給她神魂落下之封印亦不覺微微松動。
也因如此,小妍臨死之前一縷古怪亦不覺湧入了虞妍腦海之中。
彼時之絕望、恐懼等心緒紛紛湧入了虞妍腦海。
那些都是瀕臨垂死之感受,如今就這般鋪天蓋地而來,如潮水般湧動,令虞妍也同款經受。
這天生靈體便是能這般感同身受,并不是什麽很好的特質,所以虞妍當初方才要加以封印,免得自己被如此滋擾,道心不穩。
然後,虞妍猛然睜開了眼,已經回過神來。
她面頰慘白一片,也是冷汗津津。
聞蟬更不由得滿面關切,将虞妍的手緊緊握住。
虞妍已經回過神來,一顆心猶自不受自己控制般這樣重重跳動,不覺口幹舌燥。
略一猶豫,虞妍方才将自己所感應之事告知聞蟬。
那淋漓的惡意,以及小妍瀕死之際映入眼簾的殺意、
原身走火入魔是自己心神失守,但倘若是遭人算計,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聞蟬的手亦不覺抖了抖。
她給女兒挑的身邊之人,皆選人品敦厚之人。
跟衛九思不一樣,聞蟬原本是不反感魏舟的。
她看出魏舟有一股烈性的傲氣,也看出魏舟并非無情之人。
至于魏舟并不喜歡虞妍,又如何?
女兒總應該學會,人生是會被人拒絕的。她這樣固執對一個人好,乃至于放棄一切挽回,有時候未必會得到自己想要的。
人生也要學會接受拒絕。
所以聞蟬并沒有阻止。
直到虞妍為了魏舟私闖境地,聞蟬才終于覺出一些可怕。
魏舟是有傲氣,但他若以為自己傲氣被摧擇時,便會更加惱恨。
有時一些過剩的自信心,就會滋生出一些仇恨。
魏舟是重情,可是他重情的對象若不是自己女兒,那就是一個災難。
有時有些人的情,只會給特定的幾個人。
于是他對別的人,就會變成一種殘忍。
一縷涼意一點點的浸潤在聞蟬手心,聞蟬深深呼吸了一口氣。
她更未想到魏舟會心生殺意!
然後聞蟬眼底一冷,攀升起一縷殺意。
雲浮宮宮主的寬容,可不包括寬恕這等處心積慮的誅心謀殺。
虞妍仔細的瞧着聞蟬,将聞蟬面上的神色變化就又看在眼裏,她忍不住把聞蟬的手掌這樣握了握。
聞蟬輕輕的說道:“我只聽說殺人誅心,可魏舟卻是誅心殺人。想來,也很難有什麽真憑實據。”
不錯,這是很難有什麽真憑實據。
如今虞妍人前的身份聲名狼藉,雖然僥幸逃脫,可在別人眼裏并不怎麽清白。她這天生靈體所看到一切,又如何能取信于人?
哪怕虞妍恢複劍仙身份,成為暗處魑魅魍魉的靶子,劍仙虞妍說出來的話同樣不能将魏舟定罪。
別人會說,聞蟬是虞妍的下屬,哪怕是劍仙,難道就不能有私情?
難道因為劍仙的一句話,就要殺死一個人?
魏舟用一種極巧妙的法子逼死一個女孩兒,因為這個世界是有秩序的,所以竟沒有辦法将魏舟定罪。
那些心思在聞蟬的心裏流轉,聞蟬卻并沒有宣之于口。
這些龌龊晦暗的種種,何必說出來髒了劍仙的耳朵?
可虞妍一雙清亮的眸子望向了她,卻似将這些都瞧得清清楚楚。
虞妍驀然說道:“小婵,我們會查出真相的。”
她說得如此篤定,就好似從前一樣,虞妍總是充滿了希望,且給別人帶來希望。
無論是怎麽樣的逆境,劍仙總是會帶給人一縷溫柔的期許。
聞蟬亦壓下了胸口的焦躁,輕輕點點頭。
虞妍也不是說說而已,這一刻,她已經想了許多,亦将小妍的死細細思索了一番。
她說道:“因為你雲浮宮宮主,而小妍又是你的女兒,魏舟縱然是心生不滿,也不免會用些手段,竭力遮掩。”
這樣說時,斬仙臺上魏舟的一舉一動,亦是流入了虞妍腦海。
那時候魏舟所表露種種,也讓虞妍對魏舟的性情生出了一絲判斷。
包括魏舟居然膽敢在神魂之誓上說謊。
“他工于心計,但是性格偏激,心思深沉,同時又很容易犯錯。他會情緒上頭,做出一些事。譬如,他竟當衆發神魂之誓。”
“這樣的人,則全然沉溺于自己的規則之中,甚至行一些惡事,也會覺得理直氣壯。這樣的人,更不會覺得自己有半點錯處。”
“那麽以他這樣心性行事,于別處怕也沒那樣清白。”
虞妍這麽說時,她心裏早便想起了一事。
那就是魏舟手撕婚約時,曾經扔給死去的小妍一枚火蛟丹。
之前聽聽也不如何,可如今窺見了魏舟的殺意,那麽這件事細想就十分有意思了。
魏舟既已打算逼死虞妍,那麽以常情而論,也不必再對虞妍舍下一枚這麽貴重的火蛟丹。
可魏舟偏偏扔了一枚。
就如聞蟬所窺見那樣,魏舟是個十分自傲的人。
那麽向虞妍扔回一枚同等價值的火蛟丹,對于魏舟而言,那自然是一樁十分必要的事情。
這是對魏舟十分之必要的儀式感,哪怕之後虞妍是個死人,也象征着魏舟能挺起腰杆,對虞妍毫無拖欠。
故而當時衆人聽聞魏舟手撕婚約,也有許多人覺得魏舟很是真性情,并不覺得魏舟有錯。
關鍵在于,如若不是虞妍申請重播,魏舟自己是沒打算張揚的。
不是為了博名,而是魏舟性格之中那難以言喻的偏執處。
這個儀式感,對魏舟很重要!
這個時間,這個節點,正是魏舟退婚的好時機。既然要退親,類似火蛟珠之類的等同價值法寶是必不可少的。
有這麽巧合?偏偏魏舟就出生入死,得了這麽一枚?
巧是真的巧,巧合得令人為之心悸。
故而虞妍對聞蟬說道:“之前魏舟退親,不是給了小妍一枚火蛟丹。這枚火蛟丹于魏舟這樣的弟子而言,顯得太過于貴重。”
倘若靈藥真那麽好找,魏舟又何必任由死去的小妍獨闖雲浮宮禁地,取那靈珠草?
他雖不喜歡雲浮宮少主,卻并沒有拒絕。
可接受之後,魏舟又覺得頗為受辱。
靈珠草十分稀罕,與之價值相匹的火蛟丹也是十分稀罕。
魏舟說是自己出生入死,千辛萬苦這般奪來。
虞妍已從法寶囊中輕輕取出這枚火蛟丹。
兩物價值雖然相若,但靈珠草能解除魏舟走火入魔之厄,加之贈藥女郎一片真心,這價值其實并不能真的同日而語。
當然重點不是欠不欠。
聞蟬已經明白了虞妍的意思:“這枚火蛟丹對于魏舟而言太過于稀罕,而他偏偏需要這麽一樣寶物,以此維持他的尊嚴。”
雖只是猜測,虞妍眼底也不由得流轉一縷光芒。
她覺得可能性不小。
虞妍不覺說道:“若我徹底恢複天生靈體,就有很大可能知曉魏舟怎樣得到這枚火蛟丹。”
這樣說時,虞妍已經雙手舉起,十指流光,指尖流轉的縷縷細芒已經浮起在虞妍面前,生生結成法陣。
面前法陣光潤剔透,光芒染上了虞妍雙頰,竟似更流淌幾分聖潔之感。
聞蟬驀然握住了虞妍手腕,不覺搖頭:“若你恢複天生靈體,必然是會身軀受損,劍仙不可如此!”
虞妍搖搖頭說:“沒什麽要緊,那時我修行未成,所以玉宗主方才替我設了這麽個封印,使我安心修行。如今我身軀雖毀,但是神魂已固,并不要緊。再者,我跟小妍是有一些因果,所以一定要為她讨回公道,這樣于我于她都是很好。”
聞蟬将信将疑,又覺得虞妍說得有幾分道理,加之素來不會違逆虞妍,于是終于輕輕的松開了手掌。
劍仙雖然溫柔,然而一旦決意做什麽事情,是一定會堅持到底。
虞妍并沒有說實話,聞蟬之所以不能察覺,是因聞蟬自己并不是天生靈體,更不知曉天生靈體究竟是怎樣活着。
在玉無雙替虞妍封印前,虞妍一直生活在尖銳的情緒折磨中。無論她修成什麽樣的心性,卻都會被別人情緒攥住,然後拖曳入無盡深淵。
然而如今虞妍卻甘願破除玉無雙所設置封印。
有些話她并沒有對聞蟬說,因為怕聞蟬不答應。
她之所以如此,很大原因是為了聞蟬。
聞蟬對死去的小妍是有一縷愧疚的,也許聞蟬會想,那孩子的死可能是我的錯。
加之哪怕成為當世大佬,卻不能名正言順處置兇手,那更是另一重打擊。
虞妍也擔心聞蟬會結出心魔。
所以,她想要看清楚這件事情真相。
哪怕查出來當真是魏舟自己千辛萬苦獲取火蛟丹,她也願意冒險試一試。
伴随神魂移世,玉無雙當初給虞妍結下的封印已是搖搖欲墜。
如今這搖搖欲墜的封印頓時徹底碎裂,化作虛無。
虞妍手指也摸上了那顆火蛟丹,只一瞬,就被這件寶物上所依的“執”所吞噬。
沒想到時隔多年,她的天生靈體非但沒有遲鈍,反而更加敏銳。
天生靈體感應的“執”是随及的,但又似是另一種必然。因為所留下的“執”通常就是一種最激烈的情緒,令人避無可避。
一瞬間,虞妍就感受到一縷極強烈的痛楚,宛如酷刑!
她面上玉容未動,可額頭卻禁不住生出了一顆顆的汗水。
與此同時,她衣袖下雪白手臂上的咒印也在瘋狂游走,宛如活物。
這咒印跟虞妍之前所判斷一樣,是一種類似同命咒的咒文。
如今這些咒紋搖曳流淌,本來盤膝打坐的孟雪殊驀然睜開了雙眼。
他獨自打坐調息時,合眼的面容宛如玉雕一般,沒有半點活人氣息。可當他睜開眼時,孟雪殊眼底亦不覺流淌一縷極生動的情緒波動。
他手掌拂開了自己衣袖,露出了自己手臂。
衣袖下,孟雪殊的手臂上有着和虞妍同樣的咒紋。
然後虞妍就“看到了”魏舟。
從前她眼裏魏舟不值一提,可現在她看到魏舟卻是十分恐懼,甚至那道身影也高大了不少。
因為這不是虞妍自己情緒,是附在這枚火蛟丹上“執”的投射,方才使得魏舟呈現出如此狀态。
虞妍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她翻騰識海比她想象還要糟糕。
時隔多年,虞妍還是這麽難受。
不過她又十分幸運,眼前這一幕,正是魏舟的另一面。
也是魏舟得到火蛟丹不為人知的龌龊真相。
無非是殺人奪寶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