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雪夜
雪夜
下雪了,江寒衣自蕭家的房頂上跳下來,她杵着棍子,一瘸一拐走出小巷子,低頭拍拍身上的雪粒子,今日臘月二十八,醫館裏頭有溫熱的酒菜,也有許多人陪着她,但她感覺孤獨。
是的,她感覺孤獨。
一柄傘伸過來,女人擡頭,沈鸩九抓着一柄二十四骨的紫竹傘,男人指尖清瘦,骨節青白,“江姑娘又來清涼山下拜佛?”
江寒衣睃他,“哪裏又死了人,沈大人出來尋屍?”
雪下大了,兩人一路無語,行至秦淮河邊的時候,不知哪戶人家燃了煙花,沖天一響,江寒衣望過去,等煙花散了,她還望着。
“你喜歡這個?”
“嗯?”
沈鸩九道:“我無處可去,本想來尋江姑娘喝酒,卻被告知江姑娘不在醫館裏。”
男人話音剛落,江上又起了煙火,煙花沖得很高,依稀能見一些人影子在煙火處歡快跳動。
江寒衣側目睃他,“沈大人這把年紀,怎麽還沒有家室,這臘八的晚上,還出來喝酒?”
沈鸩九靜默,男人穿一件鴉青色的鬥篷,鬥篷上有同色的毛邊,過得片刻,他說:“江姑娘,我當你是朋友。”
“朋友?”
“夜深了,姑娘回去吧。”
“不喝酒了?”
“不喝了。”沈鸩九将傘給女人握着,擡腳便要走。
男人腰間系着的白玉十二月令組佩,玉佩瑩潤,在月下生光,他頭上束發的是白玉風鳥簪,男人紫衣黑發,好像就要消失在夜裏,再也不見。
江寒衣瞧他背影,心念動了動,不知怎麽的,竟大聲說了一句:“沈鸩九,多謝。”
“嗯?”男人轉身,“多謝甚麽?”
沈鸩九這麽一轉身,映着雪光,江寒衣又瞧見他的飛魚補服,飛魚類蟒,那魚張牙舞爪,只差張着嘴,舞着爪子伸過來。女人說:“你吃飯了嗎,我還沒吃,今日臘八,沈大人願意陪我這失意的人吃一餐飯嗎?”
雪簌簌地下,江寒衣撐着傘,她望着男人,沈鸩九卻是一句話也沒說。
女人問:“去喝一杯?”
男人道:“你剛剛多謝我甚麽?”
江寒衣撇撇嘴,“刨根問底,你真麻煩!我是說,多謝你當我是朋友。”女人偏着頭,“喂,我說沈大人,你到底吃不吃啊,給個準話?”
“我不吃雞。”
江寒衣‘哧哧’笑,“今天沒有雞,但是有鴨,煮了鴨子,熬湯。”
女人撐着傘,男人走在她身旁,女孩子望他一眼,“傘給你。”
“嗯?”
“沈大人,這裏有女子斷了腿,本就應該你來撐傘,再說,我也不夠你高。”
南京都察院左都禦史家的書房裏,張蒼宗正在教育自己的得意門生,“不說遠的,你就看咱們南都都察院裏有左右都禦使,左右副都禦使,左右佥都禦使等職位,還有浙江、江西等十三道監察禦史。衍之,你自己說,你能爬到哪一步?”
張蒼宗道:“老師老啦,還能活幾年,就是老師一心為你,想提拔你,你也要自己争氣啊!”
蕭衍之垂首,就是不答話。
“你這孩子,就是想得多,也藏得深。看,你和我還有甚麽不好說的,你不好說的,我可以替你去說,你想要的,我可以替你去争取嘛。”
張蒼宗嘆一口氣,“華家那位的确出身不好,她無父無母,沒有倚仗,但她爹是功臣,又在永樂年征戰蒙古的時候死在克魯倫河了,你說,就華家姑娘這樣的忠烈遺孤,皇上能虧待她?就算皇上想虧待他,其他人也不答應啊。就算其他人答應了,我大明朝的天下百姓也不答應啊!”
蕭衍之依舊一言不發,不知道他有沒有被哪句話打動。
“罷了,這虛虛實實的東西咱們就不說了,華家丫頭的手裏有她爹留下的兵符,那不是別的,那是十萬大軍啊!”張蒼宗望着蕭衍之,終于道:“孩子,這十萬大軍要是握在咱們手裏,別說這南都小小都察院的監察禦史,你就是去大理寺做個寺丞,去刑部做個侍郎都是使得的。
當年永樂帝五次征北漠,帶去多少人,太宗文皇帝死在歸來的途中,又有多少人沒跟着回來,這些人現在就掌握在華家丫頭的手裏。”
外頭又下了雪,雪粒子在風中打幾個圈,回回旋旋,飄飄蕩蕩。
張蒼宗望窗外一眼,說:“衍之,先不說你的前途如何,你要知道,大明朝國之命脈在于軍隊,如今這十萬兵馬就在遼東,就在華家那丫頭的手裏。那些兵痞子在遼東住久了,誰都不認,就認兵符,有了兵符,你還愁不能直上青雲?如今華家就是你的青雲梯,衍之,這可都在你的一念之間,現在是兵符和前途看中了你,你娶不娶?”
大話是說得蕩氣回腸,張蒼宗望着這個年輕人,他好話歹話都快說盡,這人要是還油鹽不進,他就真要預備剖開他的腦子,看看這人究竟在想些什麽。
蕭衍之靜靜坐着,他能看出來老師張蒼宗是如何緊張,又是如何重視華家抛來的橄榄枝。如果他不緊張,根本不必要說這麽多話,因為這些話在心裏想想就夠了,根本沒有必要說出來的。
張蒼宗老了,他在這個正三品的位置上坐了太久,如果這個老人還想再進一步,那麽他就需要一個契機。一個足矣讓皇帝滿意,讓群臣信服的大好理由。
不止是張蒼宗看得上華家,許多人都看得上華家,包括那位居于九卿之列貴為兵部尚書的閣老楊大人。聽說楊閣老的兒子楊世傑就曾經在街市刻意偶遇過華家小姐,可惜那位小姐根本沒能容他近身,楊世傑還沒撲過去,人家姑娘騎馬就走了。
蕭衍之依稀記得他初遇華亭的那回,那姑娘穿着華家的軍甲,蕭衍之自都察院出來,照例準備吃一碗馄饨,他剛剛坐下,那姑娘就來了,她坐在他身邊,說:“我也想吃,但我沒帶錢,你能借我一點銀子嗎?”
蕭衍之吃完了馄饨,那姑娘吃了半碗,她說:“其實也不是很好吃,你不打算換種東西吃嗎?我知道有家面館子不錯,下次我請你去。”
“不必了。”
男人丢了雙倍的錢,起身走了。
蕭衍之不知道華亭是怎麽認識自己的,因為從當天的一碗馄饨來看,那時候她應該已經認識自己了,至少,留意了很久。
張蒼宗見蕭衍之不言不語,老頭子掌心都出了濕汗,名利都不要的人,真不知拿甚麽去打動他了。
又過得片刻,蕭衍之才輕輕動了動,年輕男人嘆一口氣:“不瞞老師,我至今連那位姑娘長成什麽樣子,都沒瞧清楚過。”
“哈哈”,張蒼宗暗自松了一口氣,他險些就要籲嘆出來。沒人知道他方才有多麽緊張,他多麽害怕他這個得意門生是個不近人情,又無欲無求之輩。
幸好,幸好這人有求,他不僅有欲有求,還有野心,更有與之相匹配的手段。
張蒼宗望着這個有足夠耐心與自己拉鋸戰的年輕人,他站起來,拍拍手,又笑,“原來如此,原來如此!衍之,你可以早說呀,你想見華家丫頭一面,那老夫來安排,沒問題,一切都交由老夫來安排。哎呀,老夫真是老了,不懂你們年輕人的心思,是老夫老咯......”
話說到這裏,蕭衍之起身,“今日多謝老師款待,學生就先行告退了。”
張蒼宗親自打開門送客,“你孤身一人住在這南京城,孤單得很,老夫不怕你打擾,也歡迎你打擾。”接着又話鋒一轉,“不過将來若你成了家,那就更美滿了,一個男人有家有妻子,又有了仕途,那還夫複何求啊!”
“多謝老師提點。”
身形清瘦的年輕人穿過內裏極端講究又刻意布置随性的張家庭院,往外頭去了。
冷風穿堂而過,天上又下了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