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八章
蘇媛合上電腦,床上的人始終沒能平複下來。
她雙臂環抱摟着自己,像落難的雪山旅行者無望地蜷縮,又或者,不是對溫度的渴望,她只是心裏着急,至于着急什麽,也說不清楚。
看到對方放下電腦,她張了張唇,無聲的唇語落下幾個字。
蘇媛沒能解析出來,她放下電腦,俯身抱了她一下:“聽話,讓醫生進來,給你打個舒緩的針,好好睡一覺可以嗎?”
時亦哆嗦着點了點頭。
呼救器摁響後,袁杉很快就趕過來了,她看到小小一只縮起來的病人時,微微皺了下眉,明明這兩天恢複的還不錯的患者,一個沒留神變成了這副模樣。
她強行壓下那份失落感,試圖跟她溝通:“時亦,哪裏不舒服,是胃疼還是身上冷?”
時亦搖頭,她暫時性失語,沒辦法正常交流了。
袁杉還在嘗試跟她溝通,蘇媛卻突然開口:“給她注射鎮定劑吧,她太難受了!”
她的口吻不像是一臺正常機器的反應,袁杉愣了一下,擡頭。
【叮,監測到主人情緒失控後,身體處于過度緊張狀态,導致短暫的失語和不能說話,可以通過注射鎮定劑,助眠藥等方式加以緩解】
蘇媛為自己剛才的自作主張找補,她知道,一臺機器太機智,會很危險,但此時此刻,她只想讓病床上的人在醫生的幫助下盡快緩過來。
袁杉動作頓住,狐疑地看着面前的機器,就在此時,工作服被人從身後輕輕拽了一下,她轉身。
病人指了指自己的喉嚨,搖搖頭,很乖地将自己胳膊伸過去,纖細的手腕在空中抖得厲害,她可憐巴巴地向醫生求助,看不出任何情緒失控的樣子。
袁杉遲疑了下,問:“時亦,你現在很緊張,沒辦法開口說話是嗎?”
她點了點頭。
袁杉又詢問幾句,她都很配合地回應,只是身體不受控制地顫,保險起見,她還是決定給患者做一次全面檢查。
一通電話安排後,時亦被推出了病房,蘇媛在她身後,亦步亦趨地跟着。
時亦意識清醒着,時不時用餘光掃一下,确認周圍是否安全。
袁杉察覺到她的視線,站在醫生角度開口安慰:“時亦,沒事,我們現在帶你做個全面檢查,你不要太緊張,放松。”
CT、喉鏡等一系列正常流程走完,确認沒問題之後,她才被重新推回房間。
袁杉給她打了舒緩針,囑咐幾句便離開了,一番折騰,已經很晚很晚了,她本來今晚不值班的。
病房內很安靜,時亦的身體透支得厲害,此時已經在藥物作用下,迷迷糊糊睡過去了,但那只手卻始終攥着她的衣襟。
蘇媛慢慢地拿過那臺電腦,這一次,她寫了一個深層次遞歸程序,給裏面文件做了全面清掃,甚至連一個标點符號都不曾放過,先前那種低級錯誤,應對一次足夠了。
收起電腦之後,她往時亦身上掃了一眼,唇間揚起一抹輕蔑的笑:放心,答應你的事,我不會食言。
那些資本家們不是擅長使用網絡輿論嘛,這領域沒人比她更熟悉,那就讓他們看看什麽才是真正的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蘇媛将身上的西服拿下來,輕輕搭在床邊,衣服的一角還被時亦攥着,柔軟的布料起了褶皺,她拿過原裝數據線,接上電源。
多個程序同時運轉電量消耗巨大,她不想在任務處理到一半的時候突然中斷,但充電運行,對機體本身傷害極大,此刻,她未做任何糾結,毅然決然地選擇了後者。
結合現有線索,參與者關系網被她挨個扒出,根據他們的活動軌跡,她拿到了所有監控視頻,黑瞳如掃描儀一般采集着每一幀動畫。
時亦中途醒來,發現攥在自己手心裏的只剩下一件西裝外套,她心髒驟然停了一瞬,焦急地環顧四周,直到看到床頭正在充電的機器,才慢慢穩住心神。
小悠沉浸在高速運轉的程序中,整臺機器變得卡頓呆滞。
時亦看着它如雕像般的模樣,以為對方是處于無意識的休眠狀态,她無意識地伸手,指尖觸碰到滾燙的機身時,猛地縮了回來。
蘇媛思維被打斷,發現病床上的人已經醒了,只好暫時終止部分程序。
“醒了,好點了嗎?”即便是再怎麽不好的情緒,面對她的用戶時,她還是處理的很好。
時亦自覺忽略了她的提問,視線在小悠機身與數據線交接的位置徘徊。
蘇媛欲蓋彌彰地笑了下:“沒電了,趁你睡着充一會。”
對方沒什麽反應,就只是緊緊地盯着那根線,像是用無聲的言語祈求她不要大功率損耗自己。
幾分鐘之後,蘇媛終于還是妥協了,她拔·掉後腦勺背後的那根線,原地站了會,等到機身沒那麽燙的時候,才去照顧床上的病人。
時亦嘴巴幹澀,一張臉在燈光的照樣下顯得更加蒼白。
她去飲水機旁邊接了半杯溫水,殷勤地端過去:“渴了吧,來,喝點,我監測過了,溫度剛剛好!”
時亦咬住吸管,淺淺吸了一下,純淨水比中藥還苦,她咽不下去,就一直含在嘴裏。
蘇媛伸手,摸了摸她的喉嚨:“疼嗎?”
時亦搖頭,微微的吞咽,眼角兩側有生理淚水帶出。
她沒有再喂,修長的矽膠指撫去那人滾到一半的淚珠子,連帶那雙機械的黑眸也變得堅定:“時亦,我已經準備好了一切,就等你一聲令下。”
時亦沒有很快回應她,十秒鐘之後,她伸出雙臂,示意對方抱她。
蘇媛愣了下,按照旨意将人從床上撈起來,擁進懷裏。
許是夜深了,人的情緒會變得格外脆弱的緣故吧,時亦竟然真的雙手攬住了她的細腰,腦袋埋在她懷裏默默地哭了好一會。
蘇媛還是沒辦法适應,像她這樣的女強人突然的示弱,但她還是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了啊,有我在。”
時亦哭了會,慢慢收住情緒,用啞得幾乎微不可見的聲音說:“我想回家。”
她沒料到對方這麽快就能開口,思維延遲幾秒。
“蘇媛,我想回家。”時亦再一次出聲,重複了剛才的語言,還加了稱呼,為數不多的幾次交流,她第一次這麽主動。
蘇媛終于反應過來,這人是準備放棄公布真相,所以,這麽久以來她所做的一切,都将成為無用功嗎?
她不甘心!
“只是想回家嗎,時亦?”大家都是聰明人,這句話問出來的時候她其實已經決定好要尊重她的意願了。
這樣也好,用戶現在的身體确實不适合再回到職場上,只是,讓資本家逍遙法外,本質上來說,是不符合道德規範的,尤其是已經拿到監控視頻的情況下。
但好在,她蘇媛也不是那種過分追求正義感的人,她做這一切,最初也僅僅只是為了存活,如今用戶還在,她作為機器,自然是遵從她的意願。
時亦沒有很快回答,就那麽軟趴趴地依附在這臺機器身上,十年如一日奮鬥與拼搏,換來了今天這樣的尴尬局面。
合夥人一心算計,多年好友趨利背叛,忠心下屬意外身亡,她沒有辦法面對他們,更沒有辦法面對自己。
再者,喻舒已經離開了,對于她的喜歡,她的暗戀,她所做的一切,她都是懷有愧疚的,而抛出真相意外着要将她的過往翻出來重新定義,她不想讓一個已經不在了的人,一直挂在熱搜上被衆人評議。
更何況,揭露真相會有風險,她是不可能讓這臺機器陷入危險中去的。
從事發到現在,她時亦,經歷過無數身敗名裂的至暗時刻,在所有人盼她早死的情況下,只有她,願意站在她身側,相信她,照顧她,費盡心機收集證據,為她澄清。
如今這副殘軀,撐着活下去,守住她的身份,不讓外人知曉,是她唯一能做的,為了她,她願意成為那個見不得光的人。
“回家!”終于,她堅定地說出了那兩個字。
“好,回家的話,那你要盡快養好身體,這樣才能出院。”蘇媛抱着她,用很輕松的語氣囑咐。
纏在腰間的雙臂略微收緊了些,時亦沒有說話,但卻以這樣的方式回應了她。
*
時亦在她懷裏縮了一夜,意識始終清醒着,她想了很多,也大概盤算了一下自己目前的經濟狀況。
在亞啓這麽多年,名譽掃地,但那些錢財還在,即便是今後沒有工作,沒有收入來源,這些錢養她個二三十年,不成問題。
而蘇媛,她足夠聰明,在這二三十年的時間裏,她應該可以找到回去的辦法,即便是回不去,适應這麽久,也絕對可以在這個世界裏游刃有餘地生活下去了……
為了不與那些人再有瓜葛,次日一早,時亦讓蘇媛約了同城閃送,将喻舒那臺電腦送回公司,連同她自己手上的工作,也是直接一個壓縮包扔到施啓鳴的郵箱裏。
軟弱,也堅強。
接下來的日子,她開始對自己身體負責,積極配合治療,認真吃飯,從生活不能自理到慢慢爬起來,挺直脊背與輪椅為伴,獨自處理一些事情。
雖然還是不怎麽愛說話,但她本身也是寡言少語,僅僅一個禮拜的時間,能恢複到這種程度,已經很難得了,連作為醫生的袁杉都覺得有些意外。
“恢複的不錯,時亦,今天吊瓶打完,做一個全面檢查,沒問題就可以考慮出院了。”紮完針,袁杉沒什麽感情地恭喜病人。
恭喜完還不忘嚴厲叮囑: “回去之後,還是要好好休息,工作上的事,能不碰就盡量不碰,身體有哪裏不舒服要及時來醫院就診,知道了嗎?”
這或許是一個醫生的天性,冷淡,且專業。
病房門合上,蘇媛沖時亦眨眼睛:“時亦,醫生說可以出院了,開不開心?”
作為一臺機器,她的眸子很機械,但時亦卻能感受到裏面的炙熱。
“你這個主治醫生還挺負責任的,你要不要給人家送個小禮物什麽的?”
蘇媛問的随意,而且這段時間,她确實看着袁杉對時亦的病情很上心,所以才自作主張提了一嘴。
誰知那人擡頭,微冷的眸子真摯而耿直地看着她:“醫生收賄賂影響不好!”
蘇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