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拿到喻舒的病例之後,蘇媛在能搜索到的醫學範圍內,簡單了解了一下“肥厚性心肌病”的治療過程,但她畢竟不是專業的,只能結合醫生的每一次診斷結果進行對比分析。
前期情況一直都很穩定,病人治療也很積極,醫生一直在給她籌謀開刀的事,2個月前,診斷結果顯示,可以開刀。
蘇媛帶着這個信息,繼續往下看,在看到之後一條記錄時,突然僵住了。
——病人放棄手術,采取保守治療。
放棄手術,不是好不容易才排上的麽?為什麽要放棄?
她正思考着,電子腦內叮的一聲:【用戶膀胱過度膨脹,壓力值接近極限】
什麽玩意?
蘇媛垂眸一看,時亦在病床上掙紮,卻無力起來,眼珠看向衛生間的方向。
結合指令提示,她反應過來,這人可能是想上廁所,電子音半猜測詢問:“主人,您是想去衛生間嗎?”
時亦眼皮動了下,看不出什麽情緒。
蘇媛頓了一秒,伸手抱她。
她身上蠻多醫療器械,手上還打着吊瓶,必須要極度小心,但好在,小悠力氣大,功能齊全。
時亦被抱到衛生間馬桶上,她幾乎堅持不住了,單手扯身上的衣服。
蘇媛猶豫了一下,擡手幫忙,第一次伺候總裁上廁所,有點不太習慣,矽膠指觸碰到溫熱的肌膚時,她還是下意識別開了視線。
時亦下肢不受力,騰出來的一只手顫巴巴地攥緊它的胳膊,才勉強坐得住,但因為忍得時間太久,正常人30秒以內的小便,她整整用了3分鐘,直到抓着它的手完全脫力。
蘇媛用勁扯着她,一開始的複雜情緒被更多的憐憫覆蓋。
這是她的報應嗎?
可是,這得需要多深的罪孽,才能遭受如此慘痛的報應?
時亦終于結束了,可是她沒力氣再做什麽了,只是輕輕碰了它一下,可憐兮兮地想讓這臺無人類感情的機器幫她一下。
蘇媛抱她到病床上躺好,身上蓋上薄被,小幅度鞠了個躬:“主人好好休息,小悠時刻在您身邊陪伴您!”
時亦剛才憋尿的心慌感還在,她緩了好久,才體會到一丁點的放松與解脫。
也就是這一刻,她突然意識到,自己變成了一個生活不能自理的廢人,以後的每一天都會如此,如果沒有這臺機器幫她,她可能會……爛在床上。
越想越難過,她終于忍不住,一只胳膊擔在額頭上,痛苦的哭了起來。
蘇媛懵了,她是一個感情上比較遲鈍的人,也不太會安慰人,更何況,此時的自己,僅僅只是一臺機器。
她安靜地站在她身側,看着那人由剛才的啜泣變成失聲痛哭,說是失聲痛哭,但其實,她聲帶受損太過嚴重,喉嚨裏幾乎發不出聲來,只是身體在不停地顫抖,用盡了渾身上下所有的力氣。
蘇媛終于看不下去,絞盡腦汁去想安慰的話,最後從電子腦內提取到一則笑話。
她緩緩蹲下去,半跪在病床前,用機械臂輕輕攏住她的身子:“主人別難過,生活不易,讓小悠給您講個笑話開心一下叭!”
她能監測到雙臂之下,那人身體的顫抖頻率,電子音卻沒有停止:【青蛙與癞蛤蟆的區別】
【青蛙思想封建,坐井觀天,是負能量】
【而癞蛤蟆思想前衛,想吃天鵝肉,有遠大目标,是正能量】
【最後,青蛙上了飯桌成了一道菜,癞蛤蟆上了供臺,改名金蟾】
笑話講完了,時亦沒什麽反應,雙臂下的震動頻率也沒有因此而減弱,她又去搜尋第二條:【初中數學課上,老師寫了滿滿的解題過程……】
剛念了個開頭,病房門被人從外面打開。
蘇媛電子音止住,擡眼,看了下門口方向,進來的正是白天給時亦做手術,護她到病房的那位女醫生。
當她再準備接上剛才的笑話時,手臂下的震動已經消失了。
女醫生戴着口罩,留在外面的一雙杏仁眼,略顯清冷,她緩緩走過來,認真檢查着病人的各項指标。
蘇媛近距離看清楚那塊工作牌,胸心外科副主任醫師-袁杉。
袁杉開口,沒什麽起伏的聲音詢問:“時亦,你感覺怎麽樣?我現在向你宣布病情,能承受得住嗎?”
時亦看着她。
袁杉點了點頭,冷靜宣讀:“車禍過程中,共有三處致命性傷害:其一,肋骨骨折戳入肺部,給你做了開胸手術,受損的肺部進行了清創和修補;
其二,氣囊擊中喉嚨,咽喉部腫脹,堵塞呼吸道,進行了心肺複蘇和氣管插管;
其三……”
到第三條時,她停了一下,面上沒什麽變化,但蘇媛隐隐感覺到,第三條,應該會比較嚴重,她看了眼時亦,那人就那麽靜靜地看着她的眼睛,等待宣讀結果。
終于,她說出了第三條:“脊柱受損,壓迫神經,導致下肢癱瘓。”
話音落下,蘇媛目光移向隐隐埋在被單裏的下.半身。
剛剛抱她的時候,監測機制監測到了,這個人的腿細長且直,隔着病服都能呈現出來隐隐的線條感。
這樣的大長腿,扔在模特堆裏都很有辨識度,可是這樣的大長腿,卻永遠也站不起來了,此時此刻,她替她感到心痛和惋惜。
但時亦似乎沒什麽太大的反應,只是木木地閉上了眼睛,甚至連一滴生理淚水,都沒有帶出。
“時亦!”袁杉開口喊她的名字,說:“我們連着好幾臺手術,才把你從死神手裏搶過來。”
時亦緩了會,睜開眼睛,二人四目相對,袁杉說:“別放棄!”
看得出,她是個面冷心善的醫生。
時亦又一次閉上眼睛。
将近30年了,她從來沒有放棄過,可是這一次,不放棄又能怎麽辦呢?
等了将近十秒鐘,氧氣面罩下的人,還是小幅度點了點頭,不放棄,至少在醫院裏的這段時間,她不會辜負別人的勞動成果。
袁杉說她會全權負責她的治療,在看護椅上坐了一會,問時亦要不要吃東西。
時亦虛弱地搖搖頭,眼神示意她不用管自己。
袁杉看着輸液管裏剩下的一點點液體流完,幫她拿掉吊瓶,囑咐了幾句,便出去了。
病房又只剩下一人一機器,時亦看着天花板,滾燙的淚水順眼角兩側緩緩流下。
蘇媛也不講笑話了,啓動恒溫模式,一雙矽膠臂,輕攏着她的身體。
可那一夜,終究是太過漫長。
時亦一直清醒着,緩慢而綿長的疼痛讓她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在飽受折磨,她想到了喻舒,想她在生命的最後一刻,是否也是這般煎熬……
蘇媛看她這個狀态,自然也不敢大意,她将小悠的監測機制開到了最佳狀态,生怕錯過任何一個細節。
但病床上的人真的很乖,她沒有再哭,也沒有因為承受不住疼痛而掙紮,她一直在忍,哪怕是屋子裏只有一臺機器。
淩晨三點多的時候,蘇媛的電子腦內呈現出一條語句,那是她的用戶忍耐到盡頭的嘆息。
——天怎麽還不亮啊,夜好長……
蘇媛有點心碎,在已經知道,她不是害死喻舒兇手的情況下。
生病的人身子很重,加上她本來就瘦,躺時間久了,可能比疼痛本身更加磨人,考慮到這點,她自作主張地開口。
“叮,監測到主人平躺時間過久,長時間保持一個姿勢會減緩血液循環速度,主人想起來坐一會嗎?小悠可以幫您!”
這個冰冷的聲音充滿了誘.惑,因為此時此刻,她真的熬不下去了。
見時亦伸手,蘇媛很有眼力價地将人抱起來,倚靠在自己肩膀上,小心翼翼地護着她的傷口。
高挑瘦弱的女人,此時小小一團窩在她懷裏,身上是前所未有的輕松,她貪戀着被人扶起來的感覺,眼淚又一次控制不住地流了下來。
——好舒服啊,比躺着舒服多了!
蘇媛見不得別人掉眼淚,掙紮幾秒,電子音開導:“主人不要哭,小悠在您身邊!”
下一秒,那人直接小幅度抽泣起來。
30年了,她不顧一切往前沖,連喘口氣的機會都不給自己留,本以為足夠努力生活就可以變好,如今卻到了這一步,所有人避她不及,盼她早死,只有這臺沒什麽意識的機器……
蘇媛愣了片刻,伸手将人的腦袋貼近自己,輕拍她的肩頭,她第一次哄人,很別扭。
時亦壓下心頭那股難過勁,靠着她,享受着片刻安寧,沒過兩分鐘,她就坐不住了,整個身子往下陷。
蘇媛攔腰抱她,準備給她換一個舒服點的姿勢,那人卻看了一眼床上的枕頭。
她讀懂她的意思,電子音詢問:“主人想躺下來嗎?”
時亦動了下眼皮。
她把她重新放回床上,蓋上薄被……
*
次日一早,袁杉過來查房,詢問了下時亦的身體狀況,挂好吊瓶,臨出門時告訴她,中午或者下午,她的同事會過來看望她,随後便出去忙了。
收到消息的時亦也沒有因此而感到開心,反而更加疲憊了,她輕輕合上雙眸,一上午都昏昏沉沉的。
午飯時分,病房門被敲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