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故人
故人
來年的上元節正是薄言的生辰，她出生在華燈滿街的熱鬧日子。只是這幾年，她都沒有好好地慶過生。前幾年自是不必說，去年這個時候薄言大着肚子也多有不便。今年章韞有意要好好地給她過個生辰，在薄言的軟磨硬泡下，難得在嚴寒冬日裏松口說要帶薄言出宮過。
此時的薄言換着章韞昨日親自挑的淡粉色梅花紋的長襖裙，苦着一張小臉，在銅鏡前打量着。
“娘娘，挺好看的。這粉色嬌豔，襯得越發水靈，像剛及笈的小姑娘似的。”香蘭在一旁違心地贊道。
“是啊，娘娘。”靜玉也附和道，兩人像唱起了雙簧。
薄言深深地嘆了口氣。且不說這粉色打底襯着梅紅花紋的香裏香氣，光這襖子比平時厚實了好幾倍，鼓鼓囊囊的，像穿了好幾件似的，尤其是那高高的兔毛領子幾要把半邊臉都遮住了，想到這裏，薄言幽怨地看了一眼被靜玉捧在懷裏的銀狐毛大氅，還有被她拿在手裏的貂毛帽子。
外面還要披這麽一件。
頭上還要戴這麽一件。
垂頭喪氣間腳上那雙臃腫的白虎皮厚靴子也直愣愣地往眼裏鑽。
薄言覺得自己這身打扮不像個皇後，倒像是個毛皮販子家的小老婆。
想到這裏，她一雙臉憋得通紅。
女孩子家哪有不愛漂亮的。
虧得今日是微服，要不丢的可是他皇帝的臉。薄言在心裏慶幸道。
香蘭見狀以為是這屋裏炭火燒得太旺，又趕忙去滅了幾個火盆。
要說這章韞也不算是眼光俗氣的人，要不也看不上她了不是？
這厚實的大氅靴子自不必說，定是因章韞怕她冷着，再受了寒氣。這香裏香氣的襖裙倒是說來話長。
章韞前幾日親自到制衣署選了幾個樣子給薄言挑，因是生辰又趕着上元節，章韞自然都是挑得喜慶的顏色，薄言素來不喜歡穿豔色，于是在其中挑了這淡粉色的一件，章韞看了看，直說這件素淨，還心想自己方才怎麽就把這件也選進來了，太素了，不熱鬧。最後想了想命人在上添些梅花紋。
結果今早衣服送來，就成了這個樣子。
“娘娘，先脫下吧。一會兒陛下回來再穿上，這屋裏熱，發了汗到外邊反而要吹着。”靜玉見薄言在銅鏡前照來照去，嘆來嘆去的模樣，便找着借口說道。
薄言認命地點了點頭。章韞怕他她冷着的心意她自是明白的，況且今日可以出宮玩，這對冬日裏總被章韞拘在晴華宮的薄言無疑是件值得開心的事。
靜玉正替薄言解着衣服扣子，此時謙益匆匆進了殿中傳話道。
“娘娘，陛下說早朝還要一會兒。要娘娘先坐着馬車到歡意酒樓裏等着，他一會兒散了朝直接騎馬去，要快些。”
薄言點點頭。于是這衣服也不用解了，薄言披上了那厚實的銀狐毛大氅，戴上了貂毛帽就上就“全副武裝”地了馬車，一路出了宮門。
馬車裏。
“夫人，少爺說了，夫人若餓了，就先吃些糕點墊墊，一會兒到酒樓裏吃壽面。”
香蘭捧着盒子糕點遞到薄言面前說道。
既然是微服，在宮外，自然是改了稱呼的。
薄言捏了一塊吃了起來，香甜美味，軟糯可口。她邊吃着邊撩起簾子看向轎子外。
街上很是熱鬧。雖然是清晨，但因是佳節，街上人來人往的很多。有賣熱騰騰元宵的攤子，一家老少圍坐在一起吃着，也有青年男子比量着為自己的結發妻子挑珠花的，還有小孩子纏着大人要買紅燈籠的。
這幅景象，煙火氣十足，光看着就讓人忍不住翹起嘴角。
薄言想想，上一次她出宮還是騙過章韞要偷跑的那次。都沒來得及好好看，只顧着跑了。
倒是她後來才知道那幾日章韞發了一通大火，連踹了好幾次桌案小幾什麽的。薄言在腦海中想象了下平日裏端着的章韞氣急敗壞踹桌子的模樣，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夫人，小心吹了風。”
靜玉一旁提醒道。
薄言這才放下簾子，專心致志地吃着手中的糕點，還分給了靜玉香蘭一些。幾人熱絡地聊着，不一會兒就趕到了歡意酒樓。
這酒樓自是清了場子的，只有薄言一行人，無數暗衛在門口守着。
薄言剛在一個雅間裏落了座，就覺出了不對勁。她仔細嗅了嗅，越發肯定了。
“你們有沒有聞到一股燒焦的味道？”
“還真是！”靜玉鼻子尖，也聞到了，皺眉道，“娘娘先呆在這裏別亂走，奴去看看。香蘭你看顧好娘娘。”
香蘭點點頭，皺皺鼻子，也覺得那焦味愈發濃重了。
不一會兒，靜玉便趕了回來，帶着一臉說出什麽表情的表情，指了指方向，慕棱兩可地說道。
“娘娘還是自己去看看吧。”
薄言一時好奇，不知究竟發生了何事，順着靜玉指的方向去尋着。
香蘭一時不放心薄言，也要跟上去，被靜玉一把拽了回來，擠弄了下眉眼。
薄言順着焦味一路尋到了廚房，就見一個一個深藍色袍衫的高大身影在鍋竈前彎腰探弄着，右手還舉着個木瓢。
不是章韞還能是誰。
薄言湊近一看鍋裏黑坨坨一塊，便知是燒幹了鍋。
煮面條都能燒幹鍋，也着實是個人才。
章韞一轉頭見薄言來了，臉上有些挂不住，側身擋了擋鍋竈處的烏糟。
“你怎來了？快回去。面一會兒就好。”
薄言見他睜眼說瞎話的本事，一時笑得花枝亂顫，打趣道。
“回禀陛下，妾聞着香味來的。着實饞得緊呢！”
章韞見這小妮子竟打趣笑話起來，将布滿白面的手直接往薄言臉上捏搓起來，惡狠狠道。
“你再笑！你再笑！再笑就讓你把鍋裏這坨當着朕的面吃下！”
薄言被他揉捏得臉蛋酸疼了起來，邊憋着笑，邊讨饒道。
“不笑了，不笑了，疼。”
章韞這才松了手，又覺得還不解氣，沉着臉将手上的白面在薄言臉上塗抹了一番，将薄言的小臉抹成了小花貓才撒了手。
這眼光一瞥倒是瞥見了薄言今日的淡粉梅花樣襖子。
這花樣怎……怎配起來這般俗氣。
制衣署那群奴才真該換換了。
還好自家娘子生的好看，再俗氣的衣服一穿上也不俗了。
可到底是自己吩咐的，章韞也不好當場打臉，只違心道。
“這襖子襯你，好看。朕的眼光還是不錯的。”
薄言随手抹了兩下臉，瞧着玉冠長衫的章韞，一派貴氣公子模樣，倒是把她裹成了暴發戶小老婆。
“陛下若喜歡，臣妾舍給陛下穿了就是。”
薄言瞪着章韞，邊說着邊把手上的白面往章韞的墨藍色袍衫上抹着。
哼！穿這麽好看！一會兒出門該便宜了外面的小姑娘去了！
章韞也不惱，任由她抹着，哄道。
“你先湊合着穿着，這不怕你受寒麽。再說了娘子這麽美，不遮一遮，一會兒出門該招一堆狂蜂浪蝶了。”
薄言這才笑盈盈地作罷，往旁邊瞧了瞧，好在還有一些沒下鍋的面條。她便挽了袖子，準備親自上陣，卻被章韞攔了下來。
“今兒個你生辰，朕親自做。朕也在宮裏學了幾日呢，方才是大意了。你若實在怕再燒幹鍋，在一旁‘指點江山’地教朕便是。”
薄言自然知道他今早安排這一出都是為了親自給她做碗面，自然願意成全這份心思，于是便壞笑着嘲弄道。
“陛下這可是第二次認我做師父了，這欠下的叩拜、敬茶、禮數，日後都要向為師補全了才是，再者，往後這輩分也要重新理一理了。”
章韞才重添了水，将面條下了鍋，聽罷便騰出手來，揚言道。
“今日你這師綱怕是振不成了，且讓為夫先振振夫綱吧。”
說着便與薄言打鬧起來。
薄言哪裏是他的對手，不一會兒便服軟讨饒了，笑咯咯地說道。
“陛下若再不盯着這鍋，只怕又要幹了！”
章韞這才收了手，像個賢惠主婦般看顧起鍋竈來。
之後兩人打打鬧鬧，在薄言的指點下，時不時的歡笑中，這晚壽面總算是做好了。
薄言早早回到了雅間等着，章韞則将一碗熱氣騰騰的面端了上來。
泛着熱氣的白面有些寬窄不一，但在黃澄澄的湯汁中倒也賞心悅目。面上鋪了一層色澤誘人的醬肉，醬肉上面還蓋了一個油光锃亮的荷包蛋，一旁有蔥葉點綴。
薄言絞了一筷子送入口中。
“如何？好吃麽？”
賢惠主婦章韞在一旁迫不及待得問道。
簡單的湯面算不上絕頂美味，但其間難得的心意直沖得薄言眼眶發酸。于是那向上蒸騰的水汽像是凝結在了薄言眼睫上一般，“啪嗒”一聲重新墜入碗中。
“怎這般愛哭鼻子”，章韞見狀捧起小臉替她抹着淚，“怎得朕做的那般難吃？你方才那欠揍的小模樣哪裏去了？”
“好吃。就是有點兒淡，我想添點兒鹹味兒。”薄言将淚胡亂用章韞的手擦着，擡起淚盈盈的眸子笑着道。
章韞聽罷也笑出聲來。
“日後朕每年都給你做，定會越做越好吃的。你可不能每年都哭鼻子。”
兩人吃過早膳後，章韞便發話準了靜玉、香蘭兩人出去随便逛，并分了些暗衛護着她們。自己則替薄言系好了大氅便帶着薄言出門逛逛街市。
街市上章韞的大掌裹住了薄言的小手，像個小火爐般暖乎乎的。兩人攜手穿梭在人群中，紛紛引得行人側目。
當真是郎才女貌，一對璧人。
那女子雖然裹在厚實的衣物裏瞧不分明身材，可那張小臉蛋嬌美柔嫩，見之忘俗。長發盤起，只以素簡的簪花飾着，自有一種清雅，她時不時地側臉同一旁的夫君或笑或嗔，令人難以移目。而另一龐的俊朗男子，身材挺拔，這麽冷的天只着一件單薄的墨藍色長衫，外面只披了件銀雲紋玄色披風，似并不畏寒，時不時地低頭看看一旁的嬌妻，滿眼都是寵溺。
章韞怕薄言玩不盡興，便沒讓薄言戴鬥笠，只是見身邊男子或熱烈或委婉的愛戀目光難免有點兒讓他打翻了醋壇子，直将薄言往懷裏摟了摟，遮着那些熱切的眼神。
“這麽多人呢，松開。”
薄言有些害羞，用胳膊肘輕拐了拐章韞，庭廣衆之下摟摟抱抱成何體統。
“朕……我不。你沒見那些男子的眼睛都快長你臉上了麽。”章韞沉臉不悅道。
“夫君珠玉在前，那等魚目我自是沒瞧見的。”薄言甜甜的哄道。
章韞這才緩了緩臉色，微微松了松手不摟得那般緊了，眼光流連在一旁的攤位小店上，“可有想買的？”
薄言方才早就悄悄浏覽了一番，就等着他這句話。
“我想要吃糖葫蘆。”
薄言指着一旁賣糖葫蘆的小販，甜甜地說道。
“不行！你要是想吃點兒什麽，要吃熱乎的。那糖葫蘆在冷風裏凍了那麽久，寒涼着呢，你忘了太醫囑咐你什麽了？你要好好調養着身子。況且那糖葫蘆風塵什麽的都沾上了不幹淨，小心壞肚子。”章韞瞧了一眼那糖葫蘆就沉臉反駁道。
“我就吃一串，就一串。我饞嘛。”薄言搖晃着章韞的胳膊撒嬌道。
薄言少時就經常讓兄長帶糖葫蘆給她吃，如今好多年沒吃着了，如今只遠遠瞧着，就忍不住口舌生津。下次出宮也不知道是什麽時候，如今若吃不上，當真有些可惜。
章韞受不住她這般貓兒般的撒嬌，只得領着薄言到小販那裏左選右選挑了串最少的，付了銀子，冷臉遞給了薄言。
薄言自然樂享其成地一邊往往嘴裏塞，一邊甜言蜜語地哄着自己的冷臉夫君。
章韞一時被薄言哄得雲裏霧裏的，只翹着嘴角，時不時輕捏捏掌中的嬌軟小手，同薄言慢悠悠往前走着。
薄言見他臉色好看了起來，便再不分神，只專心致志地吃着手中的糖葫蘆。
酸酸甜甜，還沁着點兒涼，還是久違的味道。
這些年章韞對薄言就像是筷子夾豆腐，用力了怕她疼了碎了，松些力卻怕她摔下來跌疼。
薄言麻木失味了那麽多年，但長久被章韞呵護着，一應的小女兒情态都寵了回來。
其實世間女子就像這冰糖葫蘆，哪怕從前再怎樣的酸苦，只要呵護得宜，總能變換出這酸酸甜甜的味道。
章韞一時耳邊靜了下來，沒了“吹春風”的聲音，便低頭看她。
只見這小妮子只一味地低着頭享受着手中的冰糖葫蘆，這才一會兒子的功夫，竟然吃了大半。
涼了肚子可怎麽好。
“我也要吃。”
眼見她吃得盡興，“虎口奪食”已是不能，章韞便走了迂回的路子。
“嗯？你不是不喜食酸麽？”
“怎麽？舍不得？下回不給你買了。”
薄言只得依言将手中的冰糖葫蘆遞到章韞嘴邊，章韞順着薄言的手咬了一整顆下來。嚼了幾下，頓時酸得俊臉都扭曲起來，緩過勁兒來，卻張口道，“還要。”
薄言見他明明酸成那樣，卻仍嘴硬的模樣，一時也明白了他的心思。
薄言有些哭笑不得。她雖然受過大寒卻不至于嬌弱地連串糖葫蘆都受不得，他在宮裏也是這般，凡是寒性的食物連碰都不讓碰。她只覺得章韞如今小心翼翼過度謹慎的模樣宮裏的嬷嬷都比不上。不過一想到他這般疼護自己，她還是忍不住心裏一暖。
“嘶——”，薄言做出酸了牙的情狀，“吃多了還真有些酸牙，喏，都給你了。不過你也別吃多了，別一會兒也酸了牙，找地方扔了吧。”
薄言說着便将剩下的糖葫蘆塞進了章韞手裏。
“就是，這東西有什麽好吃的，酸溜溜的。你若喜歡這酸甜味道，等回去讓他們做山楂糕給你吃。”章韞說着，便将手中的冰糖葫蘆順手扔到了一旁的雜物簍子裏。
“好呀，回去你親自做給我吃。”
“行。”
薄言踮腳湊在章韞耳邊，小聲說道，“陛下可別把禦膳房給燒了。”
說完便咯咯咯地笑着往前跑。
章韞回過神來，他原本還想怎麽這小妮子突然這般提了起來，原來在這兒等着他呢。
章韞便也追了上去，揚言要收拾一頓。
兩人這般打鬧追趕着，薄言一時不察，竟撞到了人。
薄言擡頭一看，那人喝得有些醉醺醺的，剛從酒樓裏出來，臉色有些蒼白，眼底青黑，一身桃紅柳綠的錦衣華服，一看就是個公子哥模樣，身後還跟着些朋友，瞧着也是酒肉模樣。而且薄言一時覺得這人有些眼熟，卻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她趕忙往後退了退，屈身行了一禮。
“實在抱歉，沖撞了公子。”
章韞此時也跟了上來，伸手将薄言攬入懷中，溫言沖那公子道。
“內人唐突了。”
那公子方才低頭看那女子，只覺得巧鼻紅唇，明眸柳眉，乃是傾城之姿，只看了一眼，就覺得像是那勾人魂兒的妖精似的。尤其方才那撲入鼻腔中的美人香，如暗香疏影，沁人心脾。
待仔細端看才發現這原來是老熟人兒啊。
下章大結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