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蘇醒
蘇醒
而後,又有些惱恨。
他早該想到的。
當日她被問及想要什麽時的怔愣思索。
她為了一舉鏟除劉氏的奮不顧身。
刑室裏她聽到劉氏已敗後的閉目不言。
她早就打算好了。
也是,她一個靠着仇恨活着的人,如今大仇得報,自然失去了活下去的理由。
他也是歷過一次的人,竟沒有往這方面去想。
或許是長久以來她的無畏。不怕苦,不怕疼,不怕清白有損。她雖處低賤卻敢直視他的眼神,她被自己踢下床,吃了頓不輕的皮肉後依然敢孤身一人來到他的宮殿,表露身份,質問他如今可有資格。
這樣的無畏讓他以為,她不會怯于活下去。
或許是她太過聰慧。懂得媚術勾引,懂得仿人筆跡,懂得如何與他談條件,懂得如何利用自己低賤的身份去拉扯下一個在雲端的家族。
這樣的聰慧讓他以為,她不會做那樣的傻事。
她的無畏、她的聰慧讓他忘記了,剝離了仇恨,她也不過是個柔弱無骨的女子。
思及此處,他情不自禁地伸出手碰了碰她柔軟的眉眼。她整個人在昏黃的燈光裏柔和起來,柳眉淡淡,還有些蹙着,燕尾般地睫毛靜靜地蓋着,在蒼白臉色的映襯下,更顯烏黑。
此刻她昏迷在床,展露出了脆弱。他亦不再視她為洪水猛獸,也不再那麽杯弓蛇影。
那為什麽想要她活?
他忍不住問自己。
是因為她是自己長久所找的那塊玉墜的主人麽?
可她的出現明明打碎了他長久以來對記憶中那女孩的幹淨和不可沾染的期待和幻想。他該恨她。況且記憶中的那個女孩其實也不過是他一個無端的執念罷了。
是因為她所經歷的一切和自己太像了麽?
一樣的從火中逃出升天,一樣地長久以一個不屬于自己的名字去蟄伏去報仇,一樣地在報仇之後,糾結過生死。
她像是自己的同類。
想到這裏,他像觸火般收回了自己的想法。
不。不一樣。他們雖然都曾在泥裏茍且過。
可大仇得報後,他長成了棵參天大樹,可以俯瞰衆生。
而她依舊是顆随處可見,衆人可踏的草。
他當初糾結過生死,可依然選擇活下來。
她如今糾結過生死,可卻選擇做了傻事。(溫馨提示:本文将“自-盡”定義為“傻事”,即該行為是非常錯誤的。本章女主已經非常深刻的認識到了自己的錯誤,本文對自-盡持有堅決的反對态度。生命只有一次,請珍愛生命,尊重生命。無論多麽困難,都會有解決的那一天。本文的主旨也是以堅韌的心态面對困難。)
他将手順着她的臉頰滑下,頓在她潔白如玉的脖頸處,扯出了那個玉墜,仔細端詳着。
月牙玉兔。雕的十分精巧。那玉兔的眼恰好是塊發紅的雜質,玉兔不再是孤寒清冷地守在月旁,而是緊緊抱着那個月牙,一雙眼睛也靈動得很。
的确是記憶中的那個。
她少時應是個歡樂無憂的人吧。
她說是兄長親自雕刻的,想來那時她也是被人千呵萬護地捧在手心裏。
思緒突然飄渺起來。
八年前。
他身份洩露,被人追殺,幾要窮途末路。
所到之處人丁稀少,無處可躲。
好在上天垂憐,他看見了遠處有家驿站。他無奈之下破窗而入。
映入他眼前的是一張圓潤精致的臉,他忙捂住她的嘴,她劉海齊眉,于是她臉上只剩下兩只瞪得滾圓的眼睛,清澈得他可以從中看清倒立怔住的自己……
而後他低頭便見到了她潔白柔滑的肩膀和脖頸上尚佩着的玉墜,月牙玉兔,雕的奇特,以至于他之後找了那麽多年都沒再找到相似的,也正因此這玉墜也成了他唯一可以辨認她的物件。再往下,是水。水上密密的玫瑰花瓣遮住了她的肩膀以下。
她在沐浴。
他別過眼,手依舊捂着她的嘴。
他朝窗外看去,見那群追殺他的人往前追去了,方才放心下來,松開了手。再次從窗上躍出,身形一隐就消失在了夜色。
後來,那雙幹淨得不染一絲塵埃、卻像只受驚小鹿般的眼睛成了他一個毫無因由的執念。
他常常在閉目後記起,常常在睡夢中見到。
他那幾年并不敢去尋找,生怕給她帶來殺身之禍。後來他掌權後悄悄着人尋找,可怎奈時過境遷,那雙眼睛的主人也如大浪淘沙般尋不着了。
讓他猛然縮手的,是她顫動了些的睫毛。
她迷蒙的瞳仁漸漸明晰,待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苦笑着用嘶啞的嗓音張了口。
“陛下救奴作甚?”
“薄言啊……朕當時問過你,要什麽。你說要出宮。”
“你的機會已經用完了。朕沒準你死。”
他看似回答了她的問題,卻是答非所問。
床上的人輕輕笑開,面帶嘲諷。
“陛下拿什麽讓奴聽話呢……”
這句話問住了章韞。
按理說他是個手掌生死的帝王,
要讓她一個低賤的宮婢聽話,再簡單不過。
可他不是要她死,是要她活。
她不怕死,不怕苦,不怕疼……
這世間最糟糕的境地她都經歷過,她都不怕。
她親人盡去,了無依仗,她也……沒有軟肋。
“你以為這樣,就有臉見你逝去的親人了麽?”
“當年我父王被先皇誣陷,也是被抄家滅族。我母妃當時用的是和你母親同樣的法子,她們本來可以有一個全屍,一個了斷。我曾偷偷去亂葬崗去找過她的屍首,可亂葬崗好幾具焦屍,我根本就辨認不出哪個是她,我也辨不出哪個是替我受難的奴才。薄言啊,你見過你母親的焦屍麽?”
他望着窗外月色,眼神迷離起來。
“我們這樣的人,從活着的那天起,就沒有資格死。”
他此刻竟用了“我們”,卻到底辨不清自己的心意。
薄言聽罷再也忍不住那洶湧的悲意,掩面哀嚎痛哭起來。
靜谧的夜中,凄厲的哭聲久久不絕。
她沒有清白的身子,沒有憐惜她的親人,沒有活下去的理由。
她有的只是一個見不得光的身份,一個破敗肮髒的身子,一個沒有資格死的理由。
那一夜,她的眼淚好像就要流盡了,又好像……總也流不盡。
待她的嗓子嚎的幹啞時,他聽見了皇帝冷冰冰的聲音。
“能下床了就去晏安殿,朕還有話要問。”
他言語中沒有絲毫憐惜,可若沒有憐惜,又怎會等她到此時。
“陛下……答應奴的……出宮,還作數麽?”
章韞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就轉身出了這間屋子。
他一路漫漫地走了回去。一路上蟲鳥嘶鳴,涼風陣陣,月色被雲霧遮掩着,一如月下人混沌不清的心思。走回宮的那段路,他聽見身體裏有一個聲音在說不要讓她走,不要讓她走……
這世上,感同身受是個很虛妄的詞。沒有歷過那樣的苦痛,便不會明白。
他到底是個孤獨久了的人,如今有個同病相憐的,他便不願意放手。他本能地想要去靠近,取一取暖也是好的。
回到宴安殿後的那一夜,章韞想了一晚上。
薄言的軟肋是什麽?
好在晨光熹微時他勉勉強強想到了一個。
五六天後,薄言恢複了些許氣力,已經可以下地走了。
她并沒有馬上去見章韞,而是給自己收拾了下離宮的包袱,而後想去與靜玉告別。
靜玉是她在這宮裏唯一的挂念。
她在這宮裏見過無數的人,那些人都在以各種各樣的方式讓她認清這個醜惡的世道。可唯有靜玉一人讓她明白萬千渣滓之中還是有那麽一抹幹淨的。
她與靜玉是在掖幽庭認識的。
窮厄的境地讓人迷茫不知未來,可唯有一點好處,那便是辨得出人心。
掖幽庭裏無數的人會在她背後吐她唾沫,無數的人會在她不注意的時候伸腿絆她一腳。
有的是嫉妒她的絕色容顏,有的是不齒于她自薦枕席的行徑。
可只有她一人,曾拉住她的手,說了那樣一句話。
“冰清玉粹般的人,窮途末路的境地。你沒得選,我懂啊。”
我懂啊,我懂啊,我懂啊……
就是那三個字讓進宮以來的早已麻木不仁的薄言第一次哭了出來。
從此,在她心裏,靜玉就是她的姐姐。
她極盡全力地去護她,掏心掏肺地對她好。
在掖幽庭的那段日子,她們兩人相依為命。
她同那些肮髒低俗的世人不一樣。
他們看見潔淨,會自慚形穢,想要去毀滅。
可她不一樣,她看到潔淨,便想要用自己肮髒孱弱的身子盡力地去守護。
人與人,本就是不同的。
後來她靠着身子爬出了這地獄,就伸出手将她也拉了出來。
後來她靠着王延年的權勢,讓她在禦膳房裏做了個女官。
但她其實很少去看她,生怕她這樣的人因為與自己沾染而被人議論,受人鄙薄。
說到底,她也是自慚形穢的。
她進了靜玉的房間,卻發現房間裏的陳設大動了一番,而房間裏的人她也不認識。
“這位姐姐,靜玉呢?”
“你不知道?她昨天犯了事,此刻正在慎刑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