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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64 、入懷2(二合一)

第64章 64 、入懷2(二合一)

不多時, 傳話的嬷嬷領着人進門,穿過侯府的亭臺樓閣與蜿蜒小徑,邁入倚月閣的門檻。

屋內略顯狹小, 小廳與寝閣用一扇花鳥屏風隔開,林知雀三兩下換好衣衫, 呼吸短促沉重,一顆心揪起來似的緊張。

院外傳來腳步聲,她膽怯地搓着掌心,忽而不知如何面對爹爹的舊事。

她逼着自己坐下,望着銅鏡中驚疑不定的小臉,還有頸間紫紅的痕跡, 不禁局促地抿着唇瓣,趕忙從木櫃中翻出絲帶圍上。

剛做完這些,陳舊的木門“吱呀”打開, 容景枝不拘小節地奔進來, 打趣道:

“林姑娘, 幾日不見,怎麽躲着我了?”

話音未落, 沈槐安謙遜地跟在她身後,下意識皺了眉頭, 替林知雀開脫道:

“莺......林姑娘素來體弱,興許是馬球會吹了風,身子不适。”

聞言,容景枝忍不住白他一眼, 爽朗眸光中閃過一絲不忿, 小聲嘀咕道:

“誰問你了?就你多嘴!”

沈槐安自知失了分寸,清俊面容泛上薄紅, 低下頭乖乖跟在她身邊,不敢開口反駁。

馬球會之後,他頗得容家父子青睐,一路提攜照拂,心下甚是感念,對這位大小姐也格外縱容。

誰知,容景枝瞧着他一副白面小郎君的模樣,心底更是來氣,登時撸起袖子,不悅地輕哼一聲。

眼看着二人情勢不妙,林知雀匆匆整理衣襟,從屏風後小跑而來,按捺住慌亂的心緒,讪讪笑道:

“容大小姐稍安勿躁,我這不來了麽?”

好在容景枝并不計較,轉臉再次綻開笑顏,親切地問候幾句,好奇地盯着她的頸間,直率道:

“都入夏了,你怎的還圍着絲巾?小心捂出痱子。”

林知雀尴尬地扯起嘴角,徒勞無用地遮擋着脖頸,絞盡腦汁編借口,心虛道:

“近日受了風寒,還請容姑娘見諒。”

一聽她竟是真的身子不适,容景枝擔憂地問了許多,直到身後傳來輕咳,這才想起正事兒,推了一把沈槐安,道:

“那個......他有要緊事找你,我先出去了。”

說罷,容景枝起身離開,背過身時卻不樂意地撇撇嘴,攥緊拳頭嘟哝良久。

她早知名花有主,今日本不想來,幫着沈槐安給裴言淵添堵。

奈何這人魂不守舍,像是得知什麽大事,央求她三五次了。

她看在父兄器重他的份上,總要給幾分薄面。

她越想越是好奇,但事先答應了回避,如今不好食言,只能煩躁地扯下樹叢中的綠葉,快步跑出了倚月閣。

待到腳步聲徹底走遠,林知雀才謹慎地關上窗子,神色複雜地與沈槐安對視一眼,鄭重躬身道:

“沈哥哥,多謝。”

既是謝他顧念舊情,願意冒着風險,打探爹爹的案子;

又是謝他思慮周全,維護她的名聲,請容景枝一同前來。

然而,沈槐安臉色凝重,連忙扶她起來,示意她不必多言。

他好幾回欲言又止,眸中盡是心疼無奈,從懷中掏出幾張紙遞給她,斟酌道:

“莺莺,林伯父的事說來話長,你先看看這個。”

林知雀不明所以地接過,側身對着日光,心急地翻開薄紙,一目十行地看了一遍,臉色愈發蒼白。

紙上謄寫了爹爹一案的卷宗,包括貪墨案的簡述,對爹爹罪行的譴責,還有最終的罪名。

字裏行間冰冷諷刺,好似爹爹從為官起,就是禍國殃民的佞臣,連慘死之後也只有一句話——

“罪無可赦,罄竹難書,悔恨慚愧無極,遂于獄中自盡”。

看到這些,她就會想起那段暗無天日的光陰,還有雙親死于眼前的無力,頓時渾身發冷,在初夏時節環住雙臂。

紙張輕如鴻毛,可她緊攥的手顫抖不已,仿佛沉重泰山壓在她身上,極盡全力才能勉強支撐。

林知雀不甘心地憋着一口氣,悶得心口起起伏伏,索性斷然阖上這幾張紙,不忍心再看下去,低聲道:

“沈哥哥,你應當知道,我想看的不是這些。”

其實白紙黑字上的東西,她不必看,也記得一清二楚。

當初阿娘尋遍府衙,狀告無門,得到的只有這些無情的判決。

無人在意過她們,要麽亂棍打出去,要麽以忤逆聖意的下場來恐吓她們,她跟在阿娘身邊,早已看了許多遍。

但是她與阿娘都不相信,否則也不會堅持至今,還在想盡辦法找出路。

沈哥哥與她一起長大,曾受教于爹爹,對爹爹的品性最是了解,又怎麽會輕易相信呢?

沈槐安一下就看破了她的心思,躲閃地錯開她的目光,神色萬分為難,試着勸道: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是事實如此,它就只能如此。”

言下之意,一切已經塵埃落定,不必再做無謂掙紮,不如趁早認命,不要在此事上糾纏。

林知雀聽出了其中意味,眼眶驟然一酸,卻并不覺得意外。

這種話,幾乎所有人都對她說過,只不過又多了一個人罷了。

她失望地垂下眼簾,纖細手指搓着衣角,堅決地搖了搖頭,幹澀道:

“今時不同往日,你有你的難處,沈哥哥費心了。”

原本以為,沈槐安到底是金陵故人,與林家還算親近,說不準是一絲希望。

但是她忘了,爹爹是人人避之不及的罪臣,沈槐安這樣的身份,若是扯上關系,百害而無一利。

她不怨沈槐安,此番求他打聽這事兒,已經是極大的僭越和不敬。

無論他做什麽,她都會心懷感激。

可如果要她就此放棄,任由爹娘枉死,她絕對做不到。

林知雀鼻尖泛紅,倔強地咬緊牙關,故作釋懷地笑了幾聲,将這幾張紙塞回沈槐安手中。

“莺莺,我......我不是那個意思。”

沈槐安見她說話客套,語氣淺淡,登時有些慌張,攥着紙張湊上前去,着急忙慌地否認。

他思緒一片淩亂,眼底浮現慚愧與驚懼,想了半天也說不出口,郁悶道:

“此事牽扯甚廣,并非你我能夠左右,過于執着只會傷及自身。”

此話一出,林知雀微微蹙眉,聽出幾分別樣的意味。

她愈發肯定爹爹的冤情,不甘和悲憤在心頭凝聚,但又知道自己勢單力薄,想要讨回公道,無異于雞蛋碰石頭。

可她還是不願作罷,既然明知天有不公,為何連搏一搏的勇氣都沒有呢?

沈槐安凝視着嬌小決然的身影,生怕她行差踏錯,招來殺身之禍,愁苦地皺着面容,輕聲勸慰道:

“斯人已逝,伯父伯母在天之靈,只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

他眼底閃過一絲悲痛和憐憫,所有不可告人的話語哽在喉間,聲音低沉道:

“若是路途艱難險阻,且盡頭注定是死胡同,不如從未開始。”

林知雀無力的耷拉着肩膀,愣怔地望着窗外出神,忽而自嘲地笑了一聲,久久沒有應答。

她知道,沈槐安是為她着想,應該應承他這片好心。

但是,地下雙親尚且含冤,活着的人如何能夠安生呢?

她怎能無視爹娘的屍骨和血肉,得嫁高門,在這世上茍且偷生?

這種切膚之痛,未曾親身經歷之人,是不能感同身受的。

什麽利益得失,什麽清醒理智,在沉冤得雪的心願面前,全都不值一提。

林知雀深深凝望着沈槐安,淺笑着暗自嘆息,感念地行了一禮,淡淡道:

“時辰不早,此地不宜久留,沈哥哥快些回去吧。”

見她并未真的聽進去,沈槐安急得滿額頭流汗,還想再争取一下,卻再也沒有機會。

林知雀強行收住泛濫的心緒,趁着面容還能繃得住,使勁推了他一把,幹脆道:

“桂枝,送客!”

*

出了侯府,容家的馬車早已候在門口,卻比來時少了一輛。

容景枝在府中溜達了許久,克制住無盡好奇,沒有靠近倚月閣,更沒有趴在牆角偷聽,心底癢得難受。

她刻意與沈槐安同坐一輛馬車,颠簸搖晃之中側眸看去,瞧着他滿是挫敗的模樣,驀然很不順眼。

一男一女,私下會面,還能有什麽事兒?

可惜人家姑娘有了心上人,這家夥非要往上湊,自然四處碰壁。

現在倒好,擺出一副死相,當真是難堪。

容景枝悶哼着瞥了沈槐安一眼,扶着車壁穩住身形,直截了當地責備道:

“話不投機半句多,說不通就快點出來,何必自讨沒趣?”

“我......我只是想讓她釋懷一些。”

沈槐安思及林家一案真相,無能為力地垂下眼簾,微弱的聲音唯唯諾諾。

“那她現在釋懷了嗎?”

“她似乎更想不開了。“

......

容景枝嘴角抽搐,無法理解地扶額,煩躁地歪着腦袋質問道:

“既然如此,你今日都幹了些什麽?”

“我、我......”

沈槐安支吾了半天,仍是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像是鋸了嘴的悶葫蘆,把人急得七竅生煙。

“你你,行了,下去吧你!”

容景枝沒了耐心,想聽的緋聞趣事半點沒撈到,還發現這人極其忸怩啰嗦,簡直是不可理喻。

她思緒發散,一想到這人要拆散裴言淵和林知雀,更是火上澆油。

不一會兒,她立刻讓車夫停下,一腳踹走白面書生,嚴肅地命令他只能跟在後面。

于是,京城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多了一個黯然神傷,又委屈巴巴的男人。

*

昨夜至今,連着出了這麽多事,林知雀早已筋疲力盡。

盡管她覺得沈槐安話裏有話,不禁有些懊惱,後悔意氣用事趕他走,應該追上去多問幾句才是。

可精力實在不濟,剛站起身就頭昏腦漲,一沾枕頭就睡,只好作罷。

興許是近日追憶往事,她睡夢中憂思驚懼,時而是歡聲笑語,時而是痛徹心扉的哭泣。

最終爹娘的面容逐漸模糊,化作一縷白眼飄散。

林知雀拼命地搖頭,極力想抓住一絲半縷,卻終究是白費力氣,淚珠順着緊閉的眼角滑落。

她心下一空,恍然驚醒,迷茫地掀起眼簾,緩緩環視周身。

夜幕沉沉落下,寝閣中空無一人,只有一扇小窗虛掩。

透過縫隙往外看去,院內萬籁俱寂,皎潔圓月挂在天邊,清輝灑落滿地。

林知雀抱着膝蓋,蜷縮在小床上,忽而想起今日是每月十五,是阖家團圓的日子。

她落寂地斂起眉眼,孤零零望着一輪圓月,眼前浮現當年的歡聲笑語,一聲輕嘆消散在長夜之中。

夜色漸深,屋外再無來往腳步聲,想來是衆人都已經酣睡。

林知雀平複心緒,甩甩頭将傷心事都抛開,對着黑夜扯起嘴角,再次打起精神。

她起身活動着發麻的胳膊腿,蹑手蹑腳彎下腰,從床底翻出爹娘的牌位,還有簡陋的香案與小爐,悄然出了門。

按照大梁習俗,每月十五要給已故親人上香,告慰黃泉之下的亡靈。

世族之家興建宗祠,尋常百姓家也會供奉牌位,平日裏香火不斷,到了日子阖家行禮叩拜,以示緬懷與敬重。

但是,林家一朝颠覆,氣派的祖廟與祠堂早已荒廢,任人踐踏和拆毀。

爹爹生前是戴罪之身,連立牌立碑都不行,這一小塊粗糙的牌位,還是她買了木板,偷偷描出來的。

私自祭奠罪臣是大罪,她不敢将牌位擺上來,只能用布包着壓在床底。

每月十五夜深人靜之時,才能找機會溜出去,點上攢了許久的香火,兀自與爹娘說說話。

月色清明如水,透過斑駁樹影,照亮了幽深隐蔽的小徑。

林知雀憑着記憶,熟門熟路地穿過小花園和石子路,行至一座僻靜荒涼的假山,篤定地停下腳步。

倚月閣人多眼雜,屋子狹小封閉,跳動火光極易被人察覺,香火氣經久不散,終究有太多禍患。

數月之前,她找到了這處假山,日夜探查好幾日,發覺甚少有人來往,此後都會在此祭奠。

林知雀謹慎地走了一圈,确定附近無人後,才小心翼翼地擺上香案與小爐。

袅袅青煙在夜空飄散,她神色肅穆地雙手合十,一伏,二拜,三叩首,舉着香喃喃道:

“爹、娘,女兒無能,至今未能還林家清白,讓你們連魂之歸處都沒有。”

她慚愧地俯下身子,膝蓋跪在冷硬地磚上,卻好似感受不到疼痛,故作樂觀地牽起嘴角,不想讓雙親擔心,堅強道:

“但你們放心,女兒不會放棄,人生一世,總要帶着希望活下去。

女兒過得很好,雖未找到歸處,卻不再颠沛流離,還望地下有知,不必牽挂。”

牌位立在假山之上,暗沉的輪廓模糊粗陋,幾乎融入漆黑夜色,自上而下看着她的身軀,在深夜中瞧着冰冷滲人。

可林知雀并不害怕,仰視着幽微燭火,反而覺得親切安定。

仿佛親人慈愛地俯視發頂,眸光從容悲憫,柔和地撫過臉龐,看破她所有的為難與艱辛,無聲地安慰着脆弱的心。

她眼圈發紅,隐忍許久的心緒湧上心頭,僞裝剎那間七零八碎,露出最原本的怯懦與迷茫,只想如從前那樣,埋在爹娘懷中哭一場。

大抵是家中變故,她一直努力笑着應對,連自己都快忘了,其實她只是個二八之年的姑娘,根本無力面對這些險阻,過得也不如說的開心。

思及此,林知雀心頭一軟,像是所有的委屈難過都聚在一起,波濤般沖擊着一觸即潰的防線。

她再也忍受不住,趴在牌位前低低抽泣,喉間堵了棉花般哽咽不已,眼眶與鼻尖通紅一片。

哭聲微弱而克制,但在寂靜黑夜中飄散開來,仍是傳到了另一人的耳朵裏。

院牆外側,裴言淵掐滅了香火,懷中捧着阿娘的牌位,側耳傾聽着熟悉的聲音。

每月十五,侯府後嗣都要去祠堂上香,唯獨他是個例外。

衆人皆以為,廢院庶子沒有供奉先祖的資格,而他與阿娘相依為命,對那些冷漠的牌位,實在提不起敬意。

然而,阿娘含冤而死,至今仍是罪奴,哪怕誕下子嗣,也不能名列宗廟,不能立牌立碑。

十餘年來,他一直私下祭奠,這世上除他之外,不會有人再記得阿娘的存在了。

不過,他近些年都在此處,還是第一回 撞見別人。

裴言淵眸光淡漠疏離,只聽了一會兒便猜到是誰,眼底泛上幾分柔和,緊擰着的眉心漸漸舒展。

他将牌位與香爐交給嘉樹,囑咐他先行回去,腳步輕緩地走向了假山。

興許是林知雀沉浸心緒之中,嬌小身影蜷縮着伏在地上,肩膀随着抽泣起起伏伏,并未注意到他的來臨。

裴言淵靜靜伫立在她的身後,隔了幾步遠的距離,始終一言不發,就這樣與皎月清風一起陪着她。

過了一刻,林知雀宣洩完情緒,疲憊的身軀也再無力氣哭泣,終于擡手抹一把淚痕,踉踉跄跄地站起身。

裴言淵迅疾走上前去,擦幹淨指腹的香灰,下意識伸手想扶住她。

但是,腦海中忽而閃過她躲閃的模樣,還有逃避和羞惱的目光。

他顧慮地頓了一下,到底是屈起手指,若無其事地收了回去,輕輕咳了一聲。

林知雀吓了一跳,咬着唇瓣才沒有驚呼出聲,驀然回首凝視着他,瑩潤杏眸慌張地打轉。

“你......你怎麽在這兒?”

她看清楚裴言淵的面容,心底沒來由地松了口氣,聲音低沉地問道。

每每瞧見這家夥,她都會想起那一夜荒唐,雙頰無地自容地泛上緋色,刻意往旁邊挪了一步。

話說深更半夜,他不在竹風院歇息,好端端來這兒作甚?

此地十分偏僻,平日裏人跡罕至,他總不可能同她一樣,藏起來偷偷祭奠親人吧?

林知雀驚疑不定地望着他,很快在心底否認這個念頭,心虛地轉一圈眼珠。

莫非這家夥對她起了歹心,一路跟蹤尾随,發現了她的秘事?

想到這兒,她覺得有點道理,提防地瞥了他一眼,吹熄了閃爍的燭火,着急忙慌地要去收拾殘局。

雖然他們有着不為人知的關系,但是此事非同小可,萬一傳出去就不妙了。

誰知,裴言淵一把按住了她的手,緩緩搖了搖頭,屈膝在牌位前跪下。

他眸光鄭重虔誠,沒有半分虛假和奉承,規規矩矩地行禮叩首,添了一炷香火。

在林知雀驚詫的注視下,他從容地勾起唇角,堅定道:

“他們是你的爹娘,我自然應該拜一拜。”

她的雙親,亦是他的岳父岳母,盡綿薄的敬意是理所應當的。

可林知雀不解其意,久久凝視着他的颀長背影,眼底忽而一黯,嘆息道:

“我爹是罪臣,二公子可要想好了。”

大概這人撞見她的秘密,并無告發的意思,為了讓她安心,才這麽做表現一下的吧。

無論爹爹是否含冤,衆人皆以為是罪臣,那就只能是罪臣。

四皇子跟前的新貴,暗中祭拜貪污的罪臣,傳出去會讓人議論紛紛。

然而,裴言淵卻不以為意,墨色眸子幽若深潭,側首凝視着落寞的小身影,沉聲問道:

“這種話,你會信嗎?”

林知雀意外地揚眉,未曾想到他會這麽說,一時間沉默良久,望着冰冷粗糙的牌位苦笑出聲。

她信不信,很重要嗎?

縱使她不相信,除了糾結至今,将此事成為心結之外,又能有什麽結果?

連與林家親近的沈槐安,都勸她去相信這一切,她便是徹底孤立無援。

林知雀越笑越是辛酸,眼角不争氣地再次濕潤,張開唇瓣卻說不出話,好幾回都咽了下去。

其實,家道中落後經歷了這麽多,她早已學會一套說辭,很清楚如何回答。

她應該告訴裴言淵,只要是聖上的決斷,她全部相信。

身為罪臣之女,她會銘記爹爹的罪行,感念天家留她一命,餘生為爹娘贖罪修行。

這話她同許多人說過,早就爛熟于心,張口就能說出來。

但不知為何,今時今日面對裴言淵,她忽而不想說了。

興許是因為他有些特別,興許是她壓抑太久,實在不想幫着這世道,再去诋毀至親之人。

林知雀不甘心地咬緊牙關,脫力地坐在石頭上,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出神地注視牌位,喃喃道:

“還記得幼時,金陵州縣發了大水,百姓顆粒無收,上書朝廷無果。

爹爹毫不猶豫開糧倉,背着宗族耆老典當祖産,夜以繼日上奏求援,護一方百姓周全,直到救濟錢糧運到金陵。”

說起爹爹,她放松地歪着腦袋,眼底閃爍着敬佩的光芒,想起什麽趣事一般,輕笑道:

“山野鄉間有了冤案,傳到爹爹耳朵裏,他二話不說就趕過去,小道泥濘曲折,馬兒過不去,只能換了小毛驢。

結果山間民風彪悍,瞧着爹爹未帶兵馬,又是文質彬彬的模樣,竟将他捆起來打了一頓,連毛驢都被奪走了。

可爹爹從未抱怨過,始終沒傷害任何一人,一次次上山下鄉,把實情打探清楚,不讓任何人狀告無門,含冤而死。”

......

林知雀絮絮叨叨說着,唇角笑意驕傲仰慕,眼角卻濡濕一片,淚水悄無聲息順着臉龐滑落,打濕了領口衣料。

身側之人耐心地聽着,眸光甚是認真,時而颔首回應,默契地拭去下颌上的淚珠。

她抑制不住洪水般傾瀉的思緒,聲音不免有些激動,憤懑地攥緊了拳頭,“唰”的一下站起身子,哽咽道:

“這些事情,樁樁件件,百姓家喻戶曉。

我是爹的女兒,如何才能相信,他會私吞鹽稅,殘害百姓呢?”

這些話林知雀忍了太久,今夜一股腦倒出來,整個人舒暢許多,神思漸漸恢複冷靜。

可轉念一想,她心底一沉,遲疑地轉身望着裴言淵,沒底氣道:

“你......你信嗎?”

她忽而有些害怕,怕自己沒控制住心緒,将真心話全都告訴了他,而他與旁人一樣,對此無動于衷。

這樣一來,滿心期待再次落空,她只會覺得自己可笑,像是雜耍的人偶。

林知雀後悔說了這麽多,還直愣愣問人家信不信,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

她沒有立刻等到回應,登時心慌意亂,張口就要把話收回,突然聽他道:

“莺莺,我信。”

林知雀渾身一激靈,顫抖着垂下眼簾,以為她聽錯了,亦或是這家夥附和敷衍,讪讪道:

“你與我爹爹素未謀面,為何信他?”

裴言淵試探着上前,淩空攬過她的肩膀,手掌順着她的藕臂下滑,勾住纖柔的小手。

見她沒有躲開,他緊抿的唇角才揚起弧度,眸中盡是溫柔堅定,斬釘截鐵道:

“我信的不是他,是你。”

聞言,林知雀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與他對視一眼,淩亂錯開詫異的目光,轉過臉遮掩淚痕,輕輕嘆息一聲。

不過,這次的氣息中除了無奈,還多了幾分欣慰和感念。

仿佛壓在身上的巨石,終于被人挪開,給予她沉甸甸的信任,卻不會有任何壓力,有的只是滿足和安心。

因為相信她,所以她說的一切皆可信。

哪怕這些事情,忤逆聖意與處決,背叛世俗與禮教,冒着不可預料的危險,依然會毫不猶豫選擇相信。

林知雀心頭一動,腦海中閃過一個詞——愛屋及烏。

她怔在原地,下意識覺得正是如此,卻不禁去想別的問題。

他......愛她嗎?

林知雀不敢深思,總是忍不住逃避,心底也給不出答案,在裴言淵的目光下無所适從。

她緊張地搓着手指,偷瞄着他的神色,輕咳一聲岔開思緒,聲音輕柔道:

“多謝二公子,可照實說,信也是無用。”

說着,她想起沈槐安為難的臉色,還有意味深長的那些話,隐約明白了什麽。

這世上總有些參天大樹,盤根錯節,枝繁葉茂,是蜉蝣無法撼動的。

若是不幸碰上,只能被它吞并,成為它的養分,從此銷聲匿跡。

饒是如此,林知雀還是不肯罷休,不願眼睜睜看着爹娘枉死,憤憤不平地問道:

“如果想做一件事,但艱難險阻,兇險萬分,且不可能做到,還有必要去做嗎?”

裴言淵深深望着她,思緒一轉就知道了七八分,平靜執着道:

“既然想做,那就去做。”

林知雀驟然來了些精神,可仔細一想,難免灰心喪氣,低聲道:

“若是眼下傾盡一切,也沒有成效呢?”

“那就五年,十年,二十年......”

裴言淵攥緊了她的小手,一點點傳遞掌心的力量和溫度,俊容決然而堅毅。

仿佛能夠感同身受,甚至像在對他自己說,亦或是正在這麽做,沉聲道:

“年複一年,只要不言放棄,總有做成的時候。”

林知雀奇怪地瞥了他一眼,忽而想到他的生母是罪奴,心底浮現一個猜測。

二人心照不宣地對視,她笑着低下頭,小聲道:

“我哪有這麽多年呢......”

并非她妄自菲薄,而是人生于世,必須時刻清醒,量力而行。

她正值青春年華,有栖身之所,有康健之軀,已然是最好的狀态了。

數十年後,她連身在何處都不知道,自身難以保全,談何為爹娘平冤昭雪?

盡管她聲音細若蚊吟,低微到塵埃之中,裴言淵依然聽得清楚,不假思索道:

“無妨,我們還有一生可以消磨。”

林知雀不自覺地應和點頭,點了一半突然頓住,發現有點不對勁,質疑道:

“我、我們?”

“是啊,我們。”

裴言淵眸光平靜溫和,眼底卻似是藏着道不盡的心意,如三月春風般輕柔地望着她,長睫遮住閃爍的視線。

他伸出長臂,溫柔挽着她的柳腰,深深吸了一口氣,笑道:

“有些事兒,莺莺從未信我,抑或是早已忘了。”

他頓了一下,加重了手上的力道,二人身軀緊緊相貼,嘆道:

“但我一直記着,永遠不會忘記。”

林知雀尚未反應過來,他驀然在牌位前跪下,神色莊重肅穆,一字一句道:

“青天在上,岳父岳父泉下有知。

俗人裴言淵,京城人氏,無父無母,心悅于莺莺,願聘為吾妻,助其沉冤昭雪,此生不改其志,不悔其意。

天地為鑒,日月為證,絕無半句虛言。”

說罷,裴言淵雙手合十,虔誠的拜三拜,三叩首,額頭緊貼地磚,沒有一絲猶豫和顧慮。

月色西斜,微風吹拂,清輝灑落在他的身上,寬肩窄腰在地上投落陰翳,墨發随風飄蕩,似有似無拂過她的面容,帶來陣陣竹香。

他在牌位前長跪不起,棱角分明的側顏也變得柔和,轉頭望着她勾起唇角,幽深眸光清明如水。

林知雀僵在遠處,清麗面容滿是驚訝,視線再也沒有逃避躲閃的餘地,杏眸與他四目相對,找不到半分虛假。

耳畔回蕩着他的承諾,她茫然無措地急促喘息,心緒不由自主地翻起驚濤駭浪,心髒猛烈地撞擊心房,氣血驟然湧上頭腦,回憶潮水般在腦海中湧現......

一切都不受控制,她無論如何保持冷靜,身心都不聽使喚,體內冒着澎湃熱氣,激動地濕了眼眶。

之前的一幕幕走馬觀花般閃過,她并非不記得,而是從未像他信任自己那樣,全心全意相信過他。

他曾許諾娶她為妻,可她以為這只是玩笑話,是他當初誤會了心意;

他曾說凡她所想,皆可成全,可她以為這只是哄她高興,沒有任何人能如此無私;

他曾說此生不負,她一笑置之,以為這家夥最是放浪,肯定對別的姑娘都說過這種話。

直到今時今日,他願意相信她的冤屈,願意助她去做不可為之事,願意不計罪臣之嫌,在爹娘牌位前許諾,她才恍然發覺,原來一切都是真的。

林知雀的心跳如同棒槌般劇烈,狠狠敲打她混沌懵懂的頭腦和心緒,心底湧上不可言喻的沖動與熱烈,隐約有些似曾相識。

在他教導的時候,在他溜進侯爺耳房的時候,在他無數次牽起她的手,輕聲喚“莺莺”的時候,似乎有過這種感覺。

那時候,她什麽都不明白,還以為是這家夥太過可惡,讓她整個人都不對勁。

現在,她好像明白了。

數不勝數的畫面在腦海中浮現,她亂的找不着北,于萬千記憶之中,抓住了那一夜的痕跡。

林知雀如夢初醒,撫着心口順氣,俯身靠在裴言淵的胸膛,擡眸凝視兩片薄唇,喃喃道:

“二公子,是不是我......主動吻你?”

她從裴言淵眸中得到肯定,一切瞬間通暢起來,如同穿過逼仄晦暗的甬道,終于得見天日,哽咽道:

“我是不是說......喜歡你?”

“莺莺......”

裴言淵沒有回答,而是一遍遍喚着她的閨名,一把擁她入懷,寬大手掌近乎将她整個人籠罩,撫慰貓兒一般輕拍脊梁,輕笑道:

“你想起來了?”

林知雀使勁地點頭,仿佛終于想通了一件事,笑得歡愉又暢快。

不知為何,本該是件喜事,她卻止不住地落淚,眼眶兔子一樣紅彤彤的,睫毛都潮濕地粘在一起。

原來這種感覺,是喜歡。

是見到他就心生歡喜,是無論何事都不禁偏心,是心髒猛烈的跳動,是想要靠近的沖動,是下意識的吻,是脫口而出的誓言......

原來她在很久之前,就喜歡裴言淵了。

林知雀耐不住興奮和激動,雙頰染血般飄起紅暈,整個人也暈乎乎的,恍惚間捧起他的面容,指腹輕撫兩片薄唇,呢喃道:

“裴言淵,我好像真的喜歡你。”

話音未落,她吃了酒一樣迷醉,俯身吻上了薄唇,藕臂圈住他的脖頸,毫無保留地入了他的懷抱。

就在這時,她腦海中反而沒那麽亂了,有些念頭漸漸清晰,只恨之前當局者迷。

為何總是礙于侯爺,推拒他的靠近,甚至惱恨他的親密?

為何總是因為婚約,她從不敢真正面對他,面對心底特殊的情意?

婚約未成,枷鎖并未落在她身上,是她自願囿于其中罷了。

可是現在,她終于發覺,只有心意相通之人,才能談得上喜歡。

她不喜歡侯爺,不喜歡沈槐安,只有在他身邊之時,才會覺得自由自在。

從此以後,她學着不去瞻前顧後,試着去喜歡一個值得喜歡的人。

*

夜半三更,不為人知的假山後面,多了一對璧人。

林知雀回過神後,羞得滿面通紅,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險些又要不承認。

不過,裴言淵不給她這個機會,收好牌位與小爐之後,單手就提溜起來,死死擁入懷中,朝着竹風院的方向走去。

林知雀捂着臉掙紮,羞怯地壓低聲音喊了幾聲,焦急道:

“不行,你答應過的......”

但是裴言淵不為所動,她實在沒有辦法,只能破釜沉舟般沉下臉,毅然決然俯身,櫻唇在他臉頰上碰了一下,給野狗順毛般哄道:

“我、我下次一定,今天太累了。”

裴言淵輕輕“哦”了一聲,依然大步流星往前走,氣得她淩空蹬着小腿,忽而覺得被他騙了。

剛剛還山盟海誓,說得那麽好聽,怎麽轉臉就不聽話,竟然非要帶她去竹風院?

簡直是可惡至極,豈有此理!

林知雀急得要命,整個人如同蒸籠上的包子,蹭蹭冒着白煙,軟磨硬泡都沒有辦法,眼睜睜被他抱着走上主徑。

這裏連通着侯府各處,雖然大半夜無人行走,但難保會有人起夜窺見,那她日後如何見人?

林知雀使勁渾身解數,實在是累得夠嗆,不免惱火地等着餓狼般的男人,在他懷中雙手叉腰,咬牙切齒道:

“裴言淵,我後悔了!”

奈何這家夥還是不松手,攔腰抱得她生疼,只能委屈生氣地捶打他的肩膀,狠狠道:

“你再這樣,我......我不喜歡你了!”

裴言淵好整以暇地擡眸,雲淡風輕從她身上掃過,沉靜道:

“我剛剛都聽到了,莺莺說......”

他還未說出口,林知雀就急躁地一把捂住,聽不下去他的那些話,故意喊了幾聲救命。

裴言淵黑着臉掙開她的手心,眸光忽而一深,渾不在意道:

“你想被人看見,就再大點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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