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04
懷柔公主大婚，整個長安城都熱鬧了起來。
從懷安府到京都驿站的幾條街巷上都挂滿了喜氣的紅色綢布，道路兩側是沈月顏安排的家仆在撒喜糖發喜錢，兩旁聚滿了來湊熱鬧的百姓，喜慶的氣氛彌漫在大街小巷。
懷安府中，一身紫衣的沈月顏邁進了懷柔的卧房，把燕子遣到了一旁，自己拿起桃木梳子給懷柔梳頭，念着“一梳梳到尾”的吉祥話，來“送妹出閣”。
按規矩，給新娘梳頭該是娘親這樣親切的人來做，只是懷柔的娘親入了空門，便理所應當地讓沈月顏來代勞。
“我們家懷柔長得真好看，讓你替姐姐履行婚約是我的不對，但是這大喜的日子，你就別怨我了，我以後一定好好報答你。”
懷柔看着鏡中的自己，一點珠唇，面施粉黛，唯有眼角的淚痣不曾變淡。
她從沒想過自己會成親，更沒想到會嫁給一個自己完全不了解的人，一個……逆賊，未來會屠殺沈家的人。
總歸是心神不寧。
心中的不安無處訴說，懷柔還要安撫沈月顏心中的歉意，“姐姐快別說這樣的話了，我可是公主，他不敢對我不好的，他若是敢對我不敬，我就叫人拿大棒子把他打出去。”
“好，他要是對你不好，我幫你一起收拾他。”
沈月顏為堂妹束起長發，一時有些失神，仿佛時間短短的一晃，懷柔就長大了。
待沈月顏為她簪好最後一支發簪，懷柔站起身來，讓燕子為她穿上茜紅色的嫁衣，鮮亮的紅色襯托了她肌膚的白嫩，鳳冠墜下幾條金絲流蘇垂在兩側，高貴典雅。
見燕子盯着自己楞楞的，懷柔輕聲問道：“我這樣好看嗎？”
燕子點點頭，“特別好看。”
公主長得沉魚落雁閉月羞花，如今身着紅嫁衣，就像那春日裏的花朵染了紅妝，嬌嫩美豔，叫人看了便心生愛惜。
蓋上紅蓋頭，懷柔擡手被燕子扶着出門。門外侍從行色匆匆，四周房屋皆張燈結彩，挂滿紅布紅燈籠，喜氣洋洋。
身着嫁衣的公主上了驸馬爺帶來的馬車，乘車游街，香山祭祖，再回懷安府時，已是過了黃昏。
夜色漸濃，來赴婚宴的客人都快擠破了門檻。
原本清冷的懷安府第一次遇上賓客盈門的盛景，有人為了一睹南疆少主真容而來，有人單純來看個熱鬧，也有人是被大公主親自邀請，不得不來。
賓客們走過前院的小路水橋，一邊驚嘆公主府內雕琢精致的山水樓閣，又稱贊府中花草繁多，四季不敗。
外院中響起樂聲，處處紅燭高懸，燈火通明，公主頭覆紅蓋頭，款款步上院中紅毯，蓋頭下微微露出妝容豔麗矜貴，氣質高華。
懷柔平日裏像個長不大的小仙女，此刻一身盛裝，卻是美豔動人，更顯身姿窈窕。
驸馬爺便自廳堂上迎接，亦是一身嶄新紅色錦袍，華貴非常，襯得他身姿挺拔面容俊俏。望着公主走來的方向，看她挪着優雅的步子走到自己身邊，顧天英心中微動。
若不是身負國仇家恨，他也不願意欺騙無辜的沈懷柔。
女兒家一生僅有一次的盛大婚禮，遇上了他，終究不過一場幻影。
四周來賓圍坐院中酒席之上，贊嘆這婚禮排場，還有一對新人貌若天仙，真是郎才女貌天生一對。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頭上覆着紅紗的身影緩緩下拜，過了片刻後被燕子扶起。
顧天英看着折腰下拜的人那一絲不茍的動作，漸漸蓄了滿目柔情。懷柔的餘光看着男人緩緩下拜，心中竟有一瞬的觸動。
若眼前這人真是自己的良緣該多好，那此刻良辰美景，賓客滿堂，也該是她所求的幸福之時。
“禮成，送入洞房——”
成為驸馬爺的顧天英開心笑着，仔細地牽住紅綢一端，将另一端嬌俏的人影引到身邊。他伸出手，握住了她水袖之下因為緊張微微顫着的手指。
冰涼的指尖觸到懷柔的手指，她下意識想要躲開，只是顧及周圍賓客衆多，便順從着由他去了。
這樣恩愛的景象落在衆人眼中，不禁小聲感慨，“還以為是大公主不要的男人才落到懷柔公主這裏，沒想到，兩人還挺相配的，希望他們能一起到白頭。”
人群中有人小聲嘀咕，“新婚罷了，誰知道以後還能不能像現在這般恩愛。”
恩愛不恩愛，懷柔自己心裏知道。
即便再怎麽嫌棄顧天英，她也得在外人面前作作樣子，裝一個夫妻和睦，這樣才不會被人說閑話。
心中裝了太多事兒，眼前又被紅蓋頭遮了一半的視線，懷柔腳下一個恍神，被過長的禮服絆了一下，眼看着就要摔到地上。顧天英搶前一步退回半步，一手撈住她的身子，将人扶穩。
後頭跟着的喜婆丫鬟們見到此景，都忍不住笑出聲來：公主跟驸馬爺真是恩愛。
懷柔站穩後，靠在他胸膛上緊張的連呼吸都亂了，雙手握緊了紅綢，柔聲細語，“多謝相公。”
聽到新嫁娘軟語輕言喊他“相公”，顧天英一時失了神，連心跳都不由得加快了，都怪這滿院熱鬧氣氛和喜慶的紅色，叫他差點以為自己是真的在娶妻。
盡管他一遍又一遍的告訴自己成親只是為了借機刺殺昏君，可心底還是有個聲音在問自己——
沈懷柔為什麽會願意嫁給他呢？
是為了給大公主分憂，還是真的如文啓所說貪圖他的臉，又或者是別有所圖……
思索之間，兩人走進新房，裏頭着小喜和蓮兒，說着吉祥話請公主坐到床上，大紅的錦幛和被褥，到處都繡着吉祥如意的圖紋。
懷柔坐在床上，蓋頭下的一雙明眸深情款款的看着自己的驸馬爺，眼裏滿是柔情。
顧天英松了手上的紅綢，一點一點抻平仔細折起來，直到只剩下懷柔手中握的那一塊，他握着綢布輕輕撩在她手上，猶豫一會，出言道：“能娶公主為妻，顧某真是三生有幸，餘生定會疼愛公主，護公主一生安穩幸福。”
聞言，蓋頭下的少女輕笑，笑聲比南疆的銀鈴兒聲還要清澈。
“相公說笑了，還不是我對相公一見鐘情，才去求了這門親事來。”
新郎新娘的洞房內外，一大半都是外人，懷柔自然要說些“內情”滿足他們的好奇心，不叫月顏姐姐為難，也為他們這略嫌突兀的婚事做了解釋。
聽完公主與驸馬的打情罵俏，喜婆笑着催促顧天英出去陪賓客。
“好啦好啦，驸馬爺再看下去，幾位大人可就要進來逮人了。”喜婆見慣了新婚的郎情妾意，擠眉弄眼地催着：“這裏就交給老奴了，保準不叫別人進來擾了您的新娘子。”
顧天英不舍地松開兩人之間的紅綢，指腹在少女的手背上輕輕撫過，俯身在她耳邊輕語：“等我回來。”
懷柔“嬌羞”着低下頭去，欲語還休，“相公快去吧。”
等新郎官出去後，卧房外的人也相繼離開，喜婆打理好床上的東西，出去領賞錢了。直到內院裏恢複安靜，懷柔才長舒一口氣，自己撩開半邊蓋頭起身坐到桌邊。
“餓死了。”
懷柔拿起桌上的點心，吃了兩口便覺得噎人吃不下了。今天一早起來忙活那麽久，到現在都沒正經吃點兒東西，真是折騰人。
外頭有人咚咚敲了兩聲門，懷柔緊張地擡起頭來，看到燕子擺手知道是她們自己人，才再次放松下來。
門外是小喜和蓮兒守着，打開門後，小喜遞了點東西給燕子，燕子懷抱着來獻給公主。
“這是南街那家糕餅店的黃米糕，還熱乎着，公主快吃點填填肚子。”
聽到是自己最喜歡吃的糕點，懷柔總算滿意了一點，笑着接過來，手上拿着熱乎的黃米糕，一口咬掉一半，濃郁的米香帶着蜂蜜的清甜充滿口腔。
坐在桌邊吃米糕還不忘關緊門窗，以防隔牆有耳，吃了四塊後又喝點茶水，肚子才覺得飽了。
“嫁人可真累。”懷柔坐回床上，把蓋頭重新落下來。
卧房中燭火搖曳，懷柔坐在床邊無聊地撥弄兩條腿，直到聽到外頭吵鬧的聲響，一群醉酒的男人擁到院門外，吵嚷着說了些什麽後逐漸散去。
這喜房原本是懷柔的卧房，從不會讓男子踏足，今日迎來顧天英，懷柔心裏總覺得膈應。
房門被人推開，聽到來人踏進門中，懷柔示意燕子出去，她要跟驸馬爺獨處。
燕子繞過驸馬爺走出去關好門，屋裏便只剩下一對新婚燕爾。
房內布置得很是喜慶，床榻上是繡着鴛鴦的合歡被，檀木桌上一壺合卺酒，一對紅燭搖曳，還有一根掀蓋頭用的喜秤。
酒喝的有點多，顧天英似乎是不勝酒力，醉醺醺的找不到方向，半天才走到床前。
拿起桌上的喜秤，顧天英心中猶豫不決，他對這公主沒有半分感情，眼下卻拜了堂成了親，為的只是利用她，終歸良心不忍。可事已至此，顧天英已經無路可退，緩慢挑起蓋頭——眼前出現一張面容。
燭光的輝映下，小公主的面容更加柔和了，顧天英看着她粉撲撲的臉蛋兒，一汪盈盈雙眸望在他臉上，自己的臉竟然也燙了起來。
入眼的新嫁娘沒有初見時的伶俐，回想她喚的那聲“相公”甜中帶俏，緩緩入耳，讓半醉的顧天英有種做夢的感覺。
像一個美夢。
看來真是酒喝多了……
懷柔目光微垂，被這麽盯着，濃妝之下的皮膚像是被燒灼一般。耳尖都變得紅通通的，甚是可愛。
顧天英靜靜的看着少女微紅的脖頸，他的目光描摹着她臉龐的輪廓，從眉頭到鼻尖再到她那紅豔的唇上，總覺得有種任君采撷的感覺。
初為人夫的男人忍下心裏的燥動定下神來，轉身去倒交杯酒，戲要做全套才不會惹人懷疑。
在他拿起酒杯的那一刻，身後的公主發話了，“少主別倒了，我不喝酒。”語氣不善，全然沒有了方才在那小鳥依人的樣子。
顧天英轉過身來，看到懷柔環抱着手臂看着他，“公主這是什麽意思？”
懷柔也不跟他裝糊塗了，直言道：“因為我姐姐不想嫁給你，我才替她解決婚約這個麻煩，你千萬不要誤會了，我對你，一點感覺都沒有。這交杯酒不喝也罷。”
聞言，顧天英并沒有感到驚訝，他早有過許多猜想，這個原因也早就猜到了。
事情都跟他講明，懷柔起身走到梳妝臺前一點一點的把那些簪子香花都解下，頭發散落在肩上，這才覺得輕快一些。
“你呢，就乖乖跟我裝一對恩愛夫妻，別讓外人看咱們的笑話。到了夜裏……你就去隔壁屋子睡，我都已經叫人收拾好了。”
懷柔一邊走向床邊，一邊給他安排的明明白白，兩人泾渭分明，她才不要跟逆賊睡一起。
走到桌邊時，還未聽到顧天英的回答，身後的男人突然歪了身形，下一秒懷柔的手便被大掌握住，整個人都失去重心仰倒在桌面上，高大的身軀籠罩在她身上，男子的俊臉赫然在目。
身上壓着男子冰涼的身體，濃厚的酒氣萦繞在她鼻尖，懷柔又驚又怕，顫聲道：“你，你幹什麽？你敢對本公主無禮！”
黑夜裏一雙明眸格外亮眼，顧天英注視着那黑暗中唯一的一點亮光，被他困住的少女不安的扭着身子，綿軟的身子帶着香氣，少女輕顫的聲音拉回了他一絲理智。
微皺眉頭，顧天英放開她勉強站起身來，立着同她道歉，“公主恕罪，顧某不勝酒力，唐突了。”
懷柔從桌子上爬起來，心有餘悸。
男人太恐怖了，她絕不能跟他待在一間屋裏。
“你快去隔壁吧，我要睡覺了。”
懷柔催促着，顧天英卻紋絲不動，片刻後才道：“今日是我們新婚之夜洞房花燭，若是被人看到我不與公主同房而寝，只怕是要惹人非議。”
因為今日大婚，外頭院子裏有不少的丫鬟還有顧天英的幾個随從守着，這一進一出肯定要惹人注目。
以後可以把他們調走，可今夜……
懷柔看着顧天英又看看自己的床，無奈妥協道：“那就許你在這兒睡一晚，只能睡地上！我不喜歡別人睡我的床。”
睡地上也好，顧天英原本還擔心自己會玷污了姑娘家的清白，眼下倒是放心了不少。
吹了燭火，兩人一個床上一個地上，井水不犯河水。半夜時分呼吸聲逐漸平穩，顧天英正在睡夢中，突然被什麽東西砸到了身上。
那麽柔軟的身子壓住了他半邊身子，不睜眼也知道是公主掉下床了。非禮勿視，非禮勿動，顧天英閉着雙眼不看她衣着單薄的身軀，等公主自己醒來爬回去。
沒想到，懷柔睡得太沉，根本沒有因為掉下床而醒來，反倒迷迷糊糊着鑽進了顧天英的被窩裏，他的身子涼涼的，懷柔靠着他的身體，只覺得自己高熱的身子都涼快了許多。
好熱。
懷裏像是抱了一個大暖爐似的，顧天英覺得自己也跟着熱起來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