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我教你寫字
我教你寫字
司翎蘿被帶去後殿,她身上還染着吳慈興的血,腥味腌着她。
領她過來的宮娥始終低着頭不敢說話,等她進殿後,迫不及待掩上殿門。
君上那一劍,斬的不僅是吳慈興的人頭。
滿朝臣子與阖宮上下備受警醒。
君上往日仁慈,教吳慈興等人将她看輕了。
她還做皇太女時,以一人之力肅清世家蛀蟲,嚴查科考舞弊,呈書賢文君,抄了親姑姑的家。
君上近年來變得不那麽弑殺,人都忘了她先前是那麽殺伐果決、六親不認。
對這種人,難道指望她對一位功高蓋主的将軍手下留情嗎?
外間,宦臣宮娥竊竊私語。
司翎蘿聽了一些要點,直到他們的話越發難聽,故意踢了踢凳子,發出響聲。
那些私語很快消失。
司翎蘿在店裏默然靜坐,這才想起到處看看。
不論雕漆書箧還是镂空花屏,都是紹芒鐘愛的樣式。
這應該就是妙樂鄉的主夢。
但紹芒不知怎麽回事,好像并不似她這樣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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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裏發生的一切,幾乎是一百年前的往事重現,不過是将修真界的背景換成人間王朝。
她總是不受控制去想荊夜玉。
葬神臺不是荊夜玉的結局,如今的一切,是當日的延續。
三十年前,她因幹涉人間命數遭遇反噬,修為全失,以為自己命不将久,躲起來等死。
那是皇都外的一座小山。
聶神芝将她救回雲霄仙府後,告訴她,那座小山的形狀像一個母親蜷曲的身體。
這是大地的慈愛所化。
聶神芝看到那一幕時,微有感悟。大地之博愛,愛盡世間人。
她對司翎蘿的怒火便那麽消散,待司翎蘿醒來時,她很是傷心,道:“我們不是一母同生的姐妹嗎?且不說還沒到生死相隔的那一步,即便真的到了,你也該同我道個別,見上最後一面,才算盡了今生的親人緣分。”
她知道司翎蘿心之所系,又勸道:“你以為這樣就能讓她重新開始嗎?既是天道宿命,就是要生生世世跟随的,她甚至沒能去幽冥司轉世投胎,哪有新生?若她心性不改,舊事重現是必然。”
那時發生的事太多,司翎蘿未必不恨,可因為生靈神托生,她的恨又奇跡般消散。
她本就是個情緒寡淡之人,哪怕不明不白被神界處死,她也沒什麽想怨的。
然而在煅獄的幾天,她看着生靈神在獄外飲酒,司翎蘿才驚覺,她也是一條性命,她是無辜的不是嗎?
她原本可以用另一種身份被生靈神看到。
現在,她卻莫名其妙成了神界的罪人。
第一次感受到羞恥的滋味。
那就好像,滿身泥污與美玉相逢于曠野。
可她的一切都因荊夜玉而起,當荊夜玉托生,她又滿心只想着荊夜玉,又懶得去恨了。
若非如此,事情也不至于到這個地步。
她應該很早就想到這些的。
聶神芝甚至已經提醒過。
縱然死過一次,可紹芒行事仍然與荊夜玉一般無二。
就算周扶疏沒有殺廖霜明,紹芒也會殺了他。
不止廖霜明,将來遇上那些故人,她的劍絕不會輕易回鞘。
司翎蘿寂寂坐着,半響後,才拿起書案上的書來看。
事已至此,還得多顧眼下。
她得知道主夢中的具體情節。
這本書是講大周的幾位君主,著書者心偏着賢文君,也就是當今君上谷岚蹊的父親,花了很多篇幅去講賢文君的事跡,對前幾任君主都是一筆帶過。
而對谷岚蹊,着墨重點竟在她大義滅親的部分。
著書者在此處分析了君王的仁心。
不親血緣者何以親天下。
司翎蘿沉默一會兒,看了看著者姓名,竟是吳慈興。
看來谷岚蹊早對吳慈興不滿,今日在殿上,并非怒至心頭,而是早由此打算。
她才将書合上,外面傳來響動。
衆人尊聲:“君上。”
司翎蘿起身往門口走去。
殿門推開時,谷岚蹊袖手進來,擡眼看了過來,将司翎蘿當了個空氣,徑直行到書案邊。
司翎蘿認認真真看着她的臉。
就在進入妙樂鄉之前,紹芒還叫她師姐,她們牽過手,互相探過對方的體溫,指節纏繞時靈魂欲振響,也都有探究更深的念欲。
只是此刻,變成谷岚蹊的紹芒,又讓她們的關系回到了一百年前。
仿佛時間退回去,荊夜玉教她聞花香,她試着當一個人,如世間千千萬萬的人一樣,體會海天一色的奧秘。
司翎蘿頓覺心沉
隐秘的渴切浮上心頭,她知道她想要的是什麽。
谷岚蹊早已坐下來,發現桌上的書被挪動,眉毛凝着,辨不出喜怒。
司翎蘿靜靜看着她。
谷岚蹊拿起那本書,并未看她,“去換衣裳。”
司翎蘿呆了片刻,“噢。”
聽到這個單字,谷岚蹊終于正視了她,一雙眼還如在殿上時那樣深沉鮮明,頂骨和眉骨十分俊秀,從司翎蘿的角度去看,她面上線條陰影分明,似乎因為殺過人,她眉眼已經舒展不少,狠色與爽快并存,竟然透着強硬邪狷的吸引力。
這才是真正的她。
褪去禮儀道德這兩套衣服,她本就是恩怨在心、事事分明的灑脫人。
司翎蘿忽然想通,她剛才為何要低落,紹芒要不計後果的把一條路走到頭,那她陪着就是了,最壞的結果她們已經承受過了。
谷岚蹊見她一會兒怔然一會兒舒眉,不解地搖頭,“不願換那就出去吧,我聞了你身上的味道難受。”
司翎蘿正要說立即去換,哪料谷岚蹊說道:“待我批了奏疏,你過來伺候,我教你寫字。”
司翎蘿再一次呆愣。
伺候?
……教她寫字?
這……
谷岚蹊沒得到回應,輕描淡寫道:“若不願,去房裏待着吧,近期不要出門了,我今日殺了吳慈興,他的同黨再恨我,也不敢在這時對我做什麽,卻要把賬算在你頭上了。”
司翎蘿回道:“我願意。”
谷岚蹊誤以為她在害怕她。
轉身要退出去時,谷岚蹊又出聲:“或許,你站遠些,替我晾墨。”
司翎蘿樂意之至。
她站到書案一邊。
谷岚蹊的眉毛緊緊皺着。
不論過去現在未來,還是虛幻現實,她愛幹淨從未變過。
司翎蘿看了看自己的衣服,直接解開了腰帶,将外衣退了,放至門口,又走了過來,這次挨書案近了。
谷岚蹊看到她的玉白裏衣,那顏色像清晨露珠洗過的花瓣,清亮潮冷。
腰那裏收的有些緊。
她低眸,不去看了。
“你去換了衣裳不就是了,現在這樣,成何體統。”
司翎蘿照實了說:“我想待在這兒。”
谷岚蹊眼神微動,旋即淡聲道:“是為了我救你的事嗎。那可不必了,本君做事只憑本心,救你,本不是為你。”
司翎蘿目光溫和,“我知道。”
荊夜玉也是這麽和她說的。
谷岚蹊不明白了,“你雖是張家逃荒時遺棄的女娘,但認了字會讀幾本書,辨得來是非,我既不是真心為你一人,你不要想着向我報恩。”
司翎蘿仍然點頭,“君上是為了千萬個如我一般遭遇無妄之災的人,而我願意跟随您,只是覺得上天待我好,讓我有幸成為那千萬人中的一個。”
谷岚蹊還沒聽過這樣的說法,她酷愛看戲文,酷愛提筆寫話本,但大多情緣的離散都是因為彼此不是唯一。
總之最後大多反目成仇了。
她道:“看來我們可以互相當老師了,你這份見解我聽着喜歡。”
初聽時,她也會誤以為這是句擡高她的話,但是細想之後才知,這是沒有惡念的人才會生出的想法。
司翎蘿微微一笑。
谷岚蹊見狀,就起身走到殿門口,将衣裳拿回來,披到司翎蘿肩上。
“我素來不喜歡人身上有味道,但今日從你這兒聽到了獨到的話,就不計較了。你先把衣裳穿好,我讓人去幫你拿新的,用完晚膳一定沐浴清洗。”
司翎蘿點頭,敞袖帶起裏衣的袖子,谷岚蹊的玉帶擦在她光潔的手臂上,帶來一道細密的震顫。
周扶疏早在廖府等着她們,見人都進去了,便也化了個術法,神不知鬼不覺就進到妙樂鄉去了。
她是進不了主夢的。
而她自己的妙樂鄉中并沒有什麽美景寶物,只是一個荒僻的山頭,和一個看不清臉的青衣女仙。
但是沒過一會兒,山頭又出現一個女仙。
穿着玄色仙衣,步履緩弱,臉白眼深。
竟然是司翎蘿。
周扶疏只覺得胸腔的位置漲的要命。
這是她想要的嗎?
然而,那個看不清臉的青衣女仙卻忽然撲到她跟前,聲音猙獰:“你以為你想要的是司翎蘿嗎?你想要的是,是,一個像司翎蘿珍視紹芒一樣珍視你的人。但你知道,不會有這樣的人!”
周扶疏半眯着眼:“你怎麽知道沒有!”
那個青衣女仙獰笑:“因為那個人已經被你,殺了。上蒼不會對一個人有兩份恩賜。周扶疏,你早晚要——”
周扶疏忽的用靈力打散她。
青衣女仙很快消失,而随之消失的,還有司翎蘿。
周扶疏免不得沉默下來。
上蒼不會對一個人有兩份恩賜,是嗎?
那如果她非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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