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彘
五、彘
幽姿不入少年場,無語只凄涼。
一個飄零身世,十分冷淡心腸。
江頭月底,新詩舊夢,孤恨清香。
任是春風不管,也曾先識東皇。
——陸游《朝中措.梅》
李府。
接近初秋,枝頭的花葉意随獵獵涼風飄零。
雁夢霞望着窗外的景致,沒了心思。
不能想,也不敢想。
爹爹死了,二娘三娘如今可安好?幾個堂弟堂妹今何在?
若要這樣比起,她算是雁家人裏命好的那個了。
“小姐。”丫鬟小佳出聲喚回她飄遠的思緒,“爺讓您和他一塊出游。”
“出游?”去哪裏?
“是啊,每逢秋季,爺總要去白雲山游玩。”小佳說,語帶驕傲道,“只是爺從不帶女眷。”說得像雁夢霞得寵,她也跟着沾光似的。
雁夢霞不禁納悶道:“這府裏…還有其他的女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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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啊。”小佳掰着手指,細數,“蕭逸樓的俞夫人,回暖軒的夏姑娘,原本绮羅閣的葉美人還在的,可後來……”
“後來?”後來怎麽了?
“葉美人因為硬闖這沁水閣,被爺當場處死了。”小佳一臉她活該的表情,“葉美人明知道沁水閣是禁地非要闖進來,侍衛們阻攔不住就報告給了爺。”
那天,她站在人牆外,遠遠看到爺把葉美人拖出沁水閣。
然後拿來棍棒将她活活打死在後院,血流了一地。好好的一個美人兒,容貌盡毀不說,痛得撕心裂肺,叫得那個慘啊。
“……”雁夢霞沉默,仿佛想象到了那慘烈的一幕。
“爺,最恨不聽他話,自作主張的人了。”小佳嚴肅道,“雖然小姐您已經住進這沁水閣,在這府裏的地位不言而喻,但還得要小心行事。”爺的性子陰晴不定,說不準哪天就換雁小姐遭殃。短短的相處,小佳是真心想要跟随雁夢霞,自然不想這個主子死于非命。
雁夢霞微微點頭:“我知道了,我會注意的。”
“嗯,那就好。來,小姐,讓奴婢為您上妝。”小佳笑着拉過雁夢霞,她定要将她的主子打扮得美美的,在他人面前風風光光的。
大廳外,李玉華早早等在那裏。
見她姍姍來遲,他只是微微皺眉:“怎麽來得那麽慢。”
“梳妝有些遲了。”雁夢霞低頭回道,“妾身剛剛看風景看入迷了。”
“這府裏的風景有什麽好看的?”李玉華不悅地盯住她低垂的小臉,“把頭擡起來,以後和我說話,就擡頭。還有,你不用自稱妾身。”他不愛聽到她謙卑的自稱。
“是…妾…雁兒明白了。”她依言答道。莊媽和小佳都有特地交代過她,不要忤逆李玉華的話,一開始的自稱,是莊媽教她的,莊媽說爺讨厭別人直視他,更厭惡別人在他面前尊卑不分。可是到她這裏,這些忌諱像通通不作數了一樣。
李玉華非但要她正視他,更不許她使用謙稱。
“上馬吧。”她愣愣地看着他對她伸出的手,他竟然要她與他同騎一匹馬?
她的呆愣讓李玉華不滿地重複道:“上馬。”
“嗯。”她把手交到他的手裏,寬厚的手掌,修長的手指,她被他橫臂固定在他的懷裏。一個令她莫名感到安心的胸膛,像男人的胸膛。可明明不應該是這樣……
“你在想什麽。”他的聲音自她耳邊響起,穿過她腋下的手拉住缰繩,他們現在的姿勢有些…過于親昵。
“沒有想什麽…”她喃喃地搖搖頭。
“駕!”李玉華收緊手臂,“我知道你心裏在想什麽。”
她一怔,側過臉望向面無表情的他。
“雁兒,你要早點習慣我。”李玉華的聲音夾雜着風聲,聽在雁夢霞的耳裏,甚是遙遠,“你這一輩子都将陪着我一人。”
陪他生,陪他死。
“……”她緘默不語,似乎是想不到該如何回應。
他仿佛也不需要她回應一般,只管騎馬飛馳在大道上。
塵土揚起,迷亂了他的發,也迷花了她的眼。其實,她只是不懂,為何他要這樣待她,待她這樣特別?每每他注視着她的眼神,都像要将她生吞活剝了似的。然而,雁夢霞也不是傻子,她感覺得出李玉華更像是透過她的臉瞧着另一個人……
湖光山色,碧波連連。
馬兒停在一處岸邊,她被他抱下馬。
“我們要坐船?”一艘小船搖曳着朝岸邊駛來。
“怎麽?你暈船?”他為她整理亂掉的衣衫。
她沒作聲,默默地跟在他身後上了船,小船慢慢悠悠地行駛向湖中央的一座小島。
“我要帶你去一個地方。”李玉華靜立在船頭,風吹起他的青衣,讓他整個人看起來落寞又陰郁。幾乎是下意識地,雁夢霞走到李玉華身邊,陪他一起站在船頭。
他帶她去的地方,是一片豐腴肥沃的峽谷,谷內水草茂密,泉水甘美,布滿幽密的林間小徑。望着遼闊而蒼茫的天空,她的目光變得迷離。
從小就被養在深閨中的她,很少出門,更別說見過這麽美麗,恍如仙境的地方。
抄家那天,混亂不堪,嫁衣都還未脫下的自己就被押進了牢房。
她從未想過,還有機會可以這樣自由自在地擁抱自然,更未想過她仍能衣食不缺,且過得比在雁府的時候還要好。
擡頭凝視着李玉華的側臉,雁夢霞眨了眨眼,原來不是夢…
眼前她所有的一切,都是這個人給的,而這一切…真的不是夢。
“雁兒,你可喜歡這裏?”李玉華轉向她,眼波流轉,卻有點讓人捉摸不透。
“喜歡。”雁夢霞點點頭,她正在習慣李玉華對她的稱呼。雁兒…
他執起她的手,牽着她往前走。
“我再帶你去見一個人。”李玉華沒有回頭,他聲音裏似透着一絲冷意。
什麽人?她剛想問個仔細,穿過林子的他們,來到一處窪地。
站在他的背後,順着他的視線望去,她不由地驚呼了一聲:“啊…”
窪地的中間立着一棵木樁,木樁上綁着一個人,如果還能稱之為人的話…
“要不要走近一點看看?”他從背後環抱住她,伏在她的耳畔呵氣若蘭。
那個被綁在木樁上的人,四肢盡廢雙耳具損,鮮血淋漓的整張臉沒有鼻子沒有眼,只剩兩個血窟窿黑糊糊的。而那張合不攏的嘴巴,舌頭被人裁去半截,顆顆牙齒也一一讓人給拔了去。
這人還沒有完全死透,微微起伏的胸膛,似有一口氣在。
雁夢霞不忍細瞧地想別過臉,卻被李玉華阻止。
冰涼的手,按住她的兩頰,李玉華的聲音很輕,直直鑽入她的耳裏:“乖雁兒,好好看看這個人是誰,是不是有點眼熟?”
“雁兒不記得了…”她顫着聲答道。
“騙人的孩子不乖哦。”李玉華搖搖手指,雙臂将她圈得更緊,神情頗委屈地嘟囔,“我給過他教訓了,是他不知悔改,逼我的。”
“……”她被他抱在懷裏,渾身感到一陣冷意。
她自然是已認出那個人,雖記不大清楚,但木樁上的人該是那一夜和古魑魅擡價的老頭,她隐約記得是姓秦。之所以令她打顫,是因為她怕李玉華用相同的手段對付古魑魅。盡管她與古魑魅沒有男女私情,可古魑魅那夜來競價畢竟是為了救她。她怎能害對方陷入萬劫不複之境?
李玉華發出“呵呵”的輕笑聲:“我的雁兒真是心地善良的人呀。今個兒就到這兒,我們回府吧。”語罷,他伸手拂開她額角垂落的發絲。
木然地點頭,她同他回府,一路上,兩個人誰也沒再開口說話。
是夜,雁夢霞伫立在荷花池畔,久久未動。
小佳見她一副心神不寧的模樣,也知趣地沒多問。
想到白天的情景,想到小佳和她提起的葉美人,又不由想到親眼所見的那名老頭,他們的下場都是那麽得凄慘。雁夢霞蒼白了一張嬌容。為什麽…李玉華明明對她還算溫柔,但照此看,他的本性或許十分殘酷。
怎麽辦,如果自己再呆下去…也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個。
若真是這樣,她必須要想辦法逃離這裏。
逃離?
她被自己的這一念頭吓了一跳。
李玉華竟叫她怕得想逃離,只想立刻逃離開他。
她想逃,可是現實擺在這裏,她能逃去哪裏呢?
雁夢霞嘆了一聲,望着滿池荷花,眼中的愁緒更甚。
不遠處的長廊,李玉華隐藏在暗影裏,靜靜地凝望着她的背影。
“爺,秦守的屍體處理好了。”夜風中,機械式的聲音報告着。
李玉華颔首:“嗯,這次炎火堂做得不錯。”
“是。炎火堂的堂主問爺,禮部尚書秦青怎麽處理?”
“交給聖雷堂去做。”秦青好歹也是朝廷命官,該給他一個比較尊嚴的死法。李玉華揚起邪魅冷絕的微笑,“至于他的全家老小,一并都送去團聚吧!”
“屬下明白。”聲音漸漸隐去,李玉華回頭又望了一眼湖邊的雁夢霞,才轉身。
風淩亂了他的黑發,藏青色的長袍在月光下愈顯渺遠。
等一輪圓月被雲霧遮住時,長廊上便已沒了他的身影。
也就在這一夜,禮部尚書秦青大人的秦府慘遭滅門。
無一人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