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蘭漪(5)
蘭漪(5)
女孩們嬉笑喧鬧的聲音忽遠忽近,紀蘭漪呆呆地立在那兒,聽着男人坦然自若地反問了一句。
“你說呢?”
紀蘭漪眨了眨眼睛,遲疑地擡手,伸出一根手指指向自己的鼻尖,試探地道:“來找我嗎?”
她方才從困頓中醒來,許還不太清醒,說話動作都慢慢的,既不似當初那般唯唯諾諾,也不像上一回那樣清清冷冷,倒透出幾分嬌憨。
傅景時的視線靜靜落在小姑娘的身上,看陽光透過柳葉的縫隙在她肩上、裙擺上落下細碎的光點,他勾了下唇角,颔首。
紀蘭漪蹙了蹙眉,又往後挪了一步,很是冷靜地問他:“你到底想如何,要如何,不若說清楚?”
傅景時嘴角的笑意更深:“你不是都知道麽?”
紀蘭漪搖搖頭,“起初你威脅我拒婚,之後又幾次出爾反爾,屢屢戲弄于人,對傅公子來說不過爾爾,可旁人未必願意去猜。”
“哦?那你是何打算?”
紀蘭漪迎上他的視線,歪了下腦袋,帶着些許郁悶道:“我有選擇?”
傅景時笑了聲,毫不留情地吐出兩個字:“沒有。”
“……”紀蘭漪默了下,“所以……”
傅景時擡眼看了眼不遠處的花朝會,“所以我今日是來邀三姑娘賞花的。”
臨王的畫舫剛駛走不久,他在畫舫上無意間瞥見岸邊柳蔭下打瞌睡的紀蘭漪,瞧見她仿佛困倦得不行,小腦袋一點一點就像雛雞啄米一樣,一時覺得好笑,不由自主抛了臨王過來。
賞花……這個由頭雖是信口扯來,但傅景時覺得也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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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蘭漪始料未及,聞言詫異地擡起頭,圓圓的杏眼裏滿是驚疑。
盯着對方看了半晌,見傅景時始終沒有反口,她連忙邊搖頭邊往後退,想也不想就拒絕,“我對花沒興趣的。”
傅景時聽了,立時就斂去了面上的笑,面色沉了沉。
哪裏是對花沒興趣,分明是恨不得離自己十丈遠。
眼看她退得離柳樹越來越遠,傅景時索性伸手将人扯了回來,對上她驚怒的眸色,開口打斷她即将出口的呼喊,“你說,把旁人招來瞧見現下情景,她們會如何想,嗯?”
氣聲勾起的尾音,語調微揚,輕而淺,卻帶着他一貫的淩厲。
紀蘭漪瞪向他,動了動唇,最終只是撇開了頭。
傅景時見狀,松開了手,目光落在檀溪湖湖心島的方向,“島上桃花正盛,你會喜歡的。”
檀溪湖雖不大,但湖心島距離堤岸并不近。紀蘭漪注意到傅景時并未帶随從,而青荇紅蕖今日亦未随她出門,讓她只身一人跟傅景時去湖心島賞桃花,她如何願意?
但方才一通下來,紀蘭漪也知道,傅景時這人獨斷專行,她反對也未必奏效。
“那喚上我兄長和以凝姐姐可以嗎?”
傅景時哪裏不知道她的心思,可卻也沒反對。
見他點了頭,紀蘭漪有些意外,但害怕他又反悔,忙提了裙擺沿着堤岸朝東面的涼亭去尋紀天翊。
涼亭裏空蕩蕩的,根本就不見紀天翊的身影。
紀蘭漪呆了下,猜着自家兄長許是耐不住春/光正好也出去賞玩了,便轉身看向傅景時。後者神色未動,挑了挑眉,卻示意紀蘭漪再往花朝會的地方看去。
紀蘭漪不明所以,下意識地擡目而望。
花紅柳綠,莺啼燕鳴,裙袂翩跹,熱鬧未減。她還記着先前薛以凝指給自己看的玩行花令的地方,視線落了過去,卻并未看見薛以凝的蹤影。
今日薛以凝穿了一襲鮮豔的火紅襦裙,乃是用進貢的月華錦裁剪制成。那月華錦柔軟輕盈,在日光下會泛出一層灼目的亮閃,因此,即便隔得遠了些,薛以凝的身影也當是最容易覓見的。
然而,紀蘭漪的視線逡巡了一圈卻始終沒有捕捉到那一抹豔紅。
花朝節這日的檀溪湖畔按常理來說當是女兒家的天地,但并不是嚴格封禁的,這兒離京都熱鬧的大街不遠,所以會有別的魚龍混雜的人溜過來。
紀蘭漪不由擔心起來。
傅景時立在她身旁,淡淡地道:“人沒丢。”
他話音将落,身旁的小姑娘就飛快地看了過來,眼中裏多了打量和狐疑。
傅景時坦然地迎上她的視線,輕嗤一聲:“怎麽,懷疑我?”說着,他搖了搖頭,“我可沒那本事,敢對永樂親王府的郡主動手。”
這倒也是。
紀蘭漪幾不可見地點頭,随即又聽到身旁的男人幽幽地又吐出了一句話。
“況且我跟郡主遠日無仇近日無怨,不是。”
他說這話時語氣裏帶了幾分意味深長,紀蘭漪聽了不由皺眉。但這會兒她卻也顧不上細較,只盯着他問:“你,知道她去哪兒了?”
傅景時但笑不語,負手從涼亭的另一邊臺階往外走去。
紀蘭漪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輕咬了一下唇,随即擡步跟了過去。
聽見身後伴着環佩聲響起的輕輕腳步聲,傅景時的眼中劃過一抹笑意,腳下不停地走向不知何時泊在湖邊的烏篷船。
烏篷船随着傅景時踩上去的動作微微搖晃着,連帶着近船的水面也推開一層層細密的漣漪。
紀蘭漪收回視線,看着船與岸之間忽大忽小的間隙,面露難色。
如果踩空了去,這仲春的湖水應該也挺涼的吧?
紀蘭漪想着,不由往後退了兩步。
靜立在船頭的傅景時沒有錯過她面上一閃而過的懼色,料想到小姑娘是上回落水心裏落下了陰影,眸色深了深,半晌,伸出胳膊。
傅景時身形颀長,胳膊也長,連着那只伸到紀蘭漪近前的大掌的手指都修長得很。
紀蘭漪擡眸看向大掌的主人,見他朝自己擡了下巴示意,視線從那大掌上劃過卻又移向了別處,二人就這樣站着,相持着。
傅景時也不着急,伸着手,靜靜地等。
柔軟的春風迎面輕拂而來,不知怎的,紀蘭漪竟從那撲面的風裏嗅到一絲淡淡的、似有若無的桃花馨香。
湖心島的确離得不遠,至少她這會兒一擡眸就能瞧見一片氤氲的桃花色,淺淡的粉色,暈開,似雲霞,又如鋪染開的水墨。
誠如傅景時所言,她的确抵擋不住那一片桃林的誘/惑。
半晌,環佩叮咚聲再一次響起,紀蘭漪緊了緊捏着絹帕的手,擡腳往前走。
白皙而骨節分明的大掌越來越近,她移開目光,只盯着烏篷船的船板,小心翼翼地提裙邁腿。
那廂傅景時見狀,指尖顫了下便收回了手,好整以暇地抱着手臂,就這樣冷眼看着。
腳尖碰到船板,慢慢地落下腳跟踩穩,紀蘭漪徐徐地吐了一口氣,緊接着又愈發凝了心神,然而就在她擡起另一只腳的剎那,烏篷船卻突然晃了一下。
紀蘭漪沒有防備,整個人身子往前傾去。
這一摔不是磕在船頭,便是栽進水裏,早知道……
紀蘭漪認命地閉上了眼。
然而,也只一瞬,她就感到腰間多了只手。
被人握住人帶入懷中,紀蘭漪只覺頭暈目眩,好容易醒過神,忙不疊地擡手想要推開那萦着青竹氣息的懷抱。
見晏集已經穩住了烏篷船,傅景時在察覺到小姑娘的抗拒後,順着她的力道便松開了手。眄一眼往後連退好幾步的紀蘭漪,“別動。”
再退上一步,就又該去湖水裏走上一回了。
紀蘭漪堪堪鎮定下來,微側過頭瞥了眼船側幽幽碧水,又看了眼幾步開外、面色不虞的傅景時,乖乖地止住了步子。
“過來。”餘光裏,晏集操起棹子準備劃船動身。
腳下的船開始慢悠悠地搖晃起來,紀蘭漪見此只好朝傅景時那兒走了幾步。
“方才,多謝公子。”福了福身子,紀蘭漪輕聲說了一句。
傅景時沒有說話,沉默着轉身,彎腰進了烏篷船的船艙。這一回不用他開口,紀蘭漪便擡腳跟了上來。
不知晏集是從哪兒尋來的烏篷船,船不大,船艙更是低矮狹窄。傅景時走進去坐下,不僅無處舒展腿腳,連上身也無法坐直,整個人坐在那兒,添了些許的窘迫。
紀蘭漪在他的側對面落座,與他隔了些距離,轉眼見他這模樣,不由抿着唇低下了頭。
傅景時沒錯過小姑娘低頭一剎上揚的嘴角,揉了揉額角,到底還是拂了下衣擺,彎腰又鑽了出去。
從船裏朝外望去,目光遠眺之處碧水盈盈,倒映着如洗穹宇,風拂過,水波蕩漾,推開層層漣漪,恰正是,“風乍起,吹皺一池春水。”紀蘭漪的視線流連于碧水天色,慢慢的卻又收回落于那颀長的一抹背影。
這會兒她方注意到,今日的傅景時穿了一襲雪色的白衣,風拂衣袂,雪白的袍角被吹起,上下翻飛着,整個人看上去倒有幾分清冷出塵的仙風道骨氣質。
身後的視線雖非灼灼,但也難以忽視,傅景時轉身,卻只見小姑娘已扭頭看向了別處。
唇角無聲上揚,傅景時心頭的郁結之氣莫名散了點。
晏集顯然不是第一回幹船夫的活計,船行駛得又穩又快,不多時,烏篷船便停在了湖心島的近岸。
這一回紀蘭漪沒有忸怩,隔着衣袖扶上傅景時伸過來的手,借力下了船。
湖心島上種滿了桃樹,如今雖只仲春,島上的桃花卻連綿而綻,淡淡的粉色氤氲交織,暈染開的是灼人桃花色。
紀蘭漪與傅景時并肩行于桃林芳菲間,一陣輕緩的軟風穿林而過,拂落桃紅成陣。
桃花瓣兒紛紛揚揚,似初春落下的一場花雨,美得不可言說。
紀蘭漪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腳步,微微仰面,迎着那雜着淡淡馨香的落花,阖上了眼,但眼尾與嘴角慢慢地浮現了一抹笑痕。
傅景時收回視線,側身看向她。
桃花夭夭,美人灼灼,他一向平靜的心湖沒來由地漾起一陣微瀾,斯人斯景,看着竟有幾分似曾相識。
這片桃花林是他今日在臨王的畫舫上無意間注意到的,後來遇上紀蘭漪,下意識地以賞花為由邀她上島,本來是為了尋一僻靜無人打擾的地方和小姑娘好生解開此前的誤會,然而這會兒他卻不知從何開口了。
無論是在她落水一事上推波助瀾,還是歸元寺裏言語威脅,抑或是前幾日提親卻不露面,一樁樁的事情說出來,其實都不算愉快。
傅景時從前并不覺得世上有什麽事能讓他束手無策,但自從和紀蘭漪有了牽連以後,一些事情似乎越來越不受他自己控制。
“傅公子有什麽話不妨直說。”溫溫吞吞的竟似被掉了包一般。
紀蘭漪輕柔的聲音響起,一下便将傅景時沉飛遠的思緒拽了回來。
他垂眸,看着不知何時站在自己面前的小姑娘,忽的扯了下唇,“士別三日,三姑娘愈發伶俐了。”
那一雙瑩潤的杏眼眨了眨,“公子看着不像這般有閑情雅致的人。”
“哦,是麽?”
紀蘭漪點點頭。
傅景時笑了下,卻撣了撣衣袖,徐徐開口道:“三姑娘可知當初我為何想傷你性命?”
冬日冰湖湖面上那小丫鬟翠兒的背後一推,力道雖然不小,但尚不足以把人推進十步開外的冰窟窿裏。是他坐于高牆之上,用手裏把玩的石子射中她,才最終教她落了水。
“我自然知道。”對上傅景時錯愕的目光,紀蘭漪抿唇一笑,“丫鬟陷害,傻子落水,死了,一來有了替罪羊,二來所謂的婚約自然也就不複存在。”
有了歸元寺裏那一句警告,傅景時曾經為何想取她性命自無須多猜。
傅景時颔首:“确實如此。”他盯着小姑娘姣好的面容,見她說起此事時神色淡淡,既無怨也無恨,心中生出些許複雜,卻只接着問她,“那三姑娘又可知我為何突然改了主意?”
他指的是婚約一事。
紀蘭漪轉過身,慢慢地往前走,半晌才出聲應答。
“利弊權衡,這樁婚事如今對公子來說總是不吃虧的。”
這些日子以來,謝氏有意無意跟她說了不少傅家的家事。傅家表面一團和氣,實際上豪富之家,明争暗鬥從來不缺。傅景時計較得清楚,自己不要這親事,但也不能讓別人得了。至于如今的情形,不過是他退而求次的法子。
傅景時聞言倒愣了下。
傳言不可盡信,這丫頭若是傻的,這天下竟也沒了通透之人。
“這話确實沒錯。”饒是如今的小姑娘教他改觀,但他還不至于非她不娶,更改主意去履行婚約,所謀的不過是一個“利”字。
他既決定了要娶她,就絕不容此事出現任何意外。紀年堯偏寵嫡女,親事成不成其實都在小姑娘的一句話。
他道:“三姑娘若是嫁我,一樣是不會吃虧的。”
說完這話,傅景時的目光便緊緊鎖住了小姑娘的臉,不放過她的一颦一蹙。
若擱尋常女子,聞得這般大喇喇的言語,不說羞澀,惱意總要生出些來。可傅景時盯着她瞧了好一會兒,也沒見小姑娘有半分神色變動。
紀蘭漪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
傅景時道:“所以,你是應了?”
這時紀蘭漪的面上才露出詫異之色,她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不是沒有選擇?”
輕飄飄六個字,面上即便滿是無辜之色,傅景時也知這是小姑娘故意為難。
他也不惱,笑了聲,道:“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麽?”紀蘭漪反問。
傅景時道:“多謝三姑娘成全。”
“……”果真不是個薄臉皮。
紀蘭漪低下頭,用腳尖輕輕踢了踢地上的落花,突然道:“若我今日不應,公子打算如何?”
湖島罕有人跡,她死在島上想來也無人知曉?
傅景時可不知她這心思,見問,一笑置之。
能如何?
她答應,和和順順全了這樁婚事,若是不應,他總有手段讓紀年堯點頭。
不過手段不會太好看罷了。
紀蘭漪看不透他笑的是什麽,眼見他擡手伸過來,下意識地就又要避開。然而一如之前,還不等她有動作,就被他的另一只手按住了肩膀。
她看到他慢慢地彎下身腰,臉也慢慢地近了,近了。
晚上還有一更(ノへ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