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嬌蘭(7)
嬌蘭(7)
離了積香樓,紀蘭漪沿着長長的崇姚街一路往西,邊走邊賞玩街邊小攤上的花燈。
青荇和遠山一前一後的跟着,至于謝忱的小厮卻被留在了積香樓。
遠山打小就在紀天翊身邊伺候,也算是看着紀蘭漪長大的。
在他的記憶裏,三姑娘不僅傻,還很黏人,一見着紀天翊就會黏着不放。然而,自打将軍回京,他寸步不離跟着将軍,平時見着這三姑娘的遭數算上今晚這一回也是掰着手指頭就能數清楚的。
這會兒他瞄了眼前頭連背影都透着怡然自得的人兒,腳下步速稍提,跟青荇比肩後,才半歪着腦袋問她:“青荇姐姐,跟你打聽個事兒呗。”
他生得人高馬大,黑黝黝的臉上還有半指長的一道疤痕,瞧着十分可怖,偏生這人還要舔着臉喊“姐姐”套近乎,青荇瞥了他一下,就往快走了兩步。
“誰是你姐姐,你全家都是姐姐。”
也不看看自己是個什麽年紀,逮到個人就喊姐姐。
遠山常在軍營,沒怎麽跟姑娘打過交道,剛剛喚青荇“姐姐”也不過是學了剛剛那個書童說哈,這會兒觑着小丫頭的反應,他摸了摸後腦勺,“哎唷”了聲,當即改口:“青荇妹妹。”
“……”
大少爺為什麽留這麽個大傻個在身邊?
青荇飛快地翻了個白眼,邊留意自家姑娘,邊分出一分心神給他,“有什麽要問就問吧。”
遠山覺得京都真的比以前複雜了,連個小丫鬟的脾氣都沖得緊。只是這小丫鬟是三姑娘身邊的,他可不好得罪,再開口時只得越發地注意言辭,小心翼翼地問道:“連日來,我瞧着三姑娘好像沒有從前那麽親近咱們将軍了,你可知道是為了什麽?”雖然紀天翊被封武敬侯,可遠山還是習慣以将軍稱呼他。
沒料到遠山問出這麽一句的青荇愣了下,才下意識地問他:“你莫不是糊塗了吧?”
遠山指了指前面的身影,稍稍壓低了聲音,“你看,以前三姑娘和将軍出門都是寸步不離的,今兒倒自個兒就走了,還好将軍早有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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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荇這下倒笑了,“那你可曾想過,為何姑娘見你跟着都沒說一句話。”見這個傻大個還一臉迷瞪,便又幽幽的添了句,“姑娘和大少爺兄妹間有默契,更何況不是着通讷留下了?”通讷就是謝忱的書童。
紀蘭漪在離開積香樓的時候,早讓青荇知會了通讷,叫他候着紀天翊與謝忱,告知二人她們的去向。
遠山這才想起先前青荇與通讷說小話的場景來。
怪不得通讷那小子一開始還興沖沖要随行,後來就主動留下。
原來是這樣。
遠山琢磨着,又覺得自己先前那些猜測有點兒杞人憂天了。他心道:也是,三姑娘已經長大了,人也越發伶俐,就算黏人也不會跟小時候一個樣啊。
思緒翻飛間,他再擡頭,卻發現紀蘭漪停在了一家書坊的門前。
上元佳節,街市上的花燈美不勝收,與熙熙攘攘的燈會相比,書坊裏就有些冷清了。
紀蘭漪輕提裙擺,跨入坊內,舉目四望,詩書典籍浩如煙海。書坊的坊主似乎也去街上湊熱鬧了,偌大的坊內只有一個小書倌守着,眼下,小書倌正百無聊賴地疊着書玩。
似乎是聽到了紀蘭漪身上的環佩輕響,小書倌手裏的動作一頓,立時就側目望了過來。他面上露出些微詫的表情,随即就揚起一張燦爛的笑臉迎上前招呼。
“姑娘是想要些文房四寶,還是要些典籍故事?”許是今日入夜,書坊沒有人來走動,所以這會兒小書倌顯得格外熱情……和聒噪。他跟在紀蘭漪主仆的身側,喋喋不休道,“我們翰墨坊乃是從先祖皇帝那會兒就建成的,百多年的歷史可不敢跟姑娘吹噓,只要是您想要的典籍孤本,能報上名來,我都能給姑娘找到。要是連翰墨坊都找不到的,恐怕只得去大內皇家的藏書閣找了。”
見紀蘭的視線逡巡,小書倌突然又道:“我們這兒還有時新的話本子,故事新穎又好玩,都是咱們坊主特地搜羅挑揀篩選出來的。不瞞您說,京都不少世家小姐可都偷偷地打發了人來買呢。”一邊說,一邊他又指了指書坊二樓的方向,“呶,才不久就來了位千金小姐。來時提了一節軟鞭,一副抄家模樣,可沒想到……”
小書倌眨眼一笑:“可沒想到也是惦記着這個月新到的本子,這不,這會兒人都在樓上還沒走呢。”
小書倌叽叽喳喳,跟晚秋溯雪苑裏歇腳的雀鳥兒似的,雖然聒噪啰嗦了些,但因說話時的語調拿捏得極好,并不會讓人心生厭惡。紀蘭漪起初只是靜靜地聽他介紹着,待他說起提軟鞭的姑娘時,她四下裏逡巡的視線才驀地頓住。
将視線從書櫃上一本失傳已久的棋譜孤本上移開,落回到小書倌因為說話而微微興奮的臉上,輕啓唇,問他:“那軟鞭是不是由紅麻金絲編成,鞭柄纏了紅絲絡的?”
她的聲音清糯,說話時自有一番溫柔之氣,小書倌聽得呆了下,偷偷擡眼一瞄,帷帽沉沉。忽的一道冷光襲來,小書倌被遠山瞪得縮了縮脖子,這才想起來回話:“還真和姑娘說得差不多,只是那軟鞭鞭柄上可不是纏着紅絲絡,而是系了枚玉墜。”至于是什麽玉墜,小書倌就沒瞧清了。
但紀蘭漪卻知道,那枚玉墜當是蓮花形狀,墜下的玉穗是紅色的,只半指長。
紀蘭漪眉眼一彎,轉身挪步便朝着通往二樓的木梯走去。
青荇和遠山連忙就要跟上,紀蘭漪停下看了他二人一眼,輕聲吩咐:“你們只在樓下候着便是。”
青荇:“可是姑娘……”
看出小丫鬟的疑慮,紀蘭漪的聲音裏多了絲笑意:“樓上的是位熟人。”
使軟鞭的……青荇眼睛一亮,哪還有不知道的,當即就點點頭,乖乖地留在了樓梯口,順帶着還拽住了遠山。
見狀,紀蘭漪才轉身拾級而上。
翰墨坊的二樓不比一樓寬敞明亮,踏上最後一階樓梯,入目便是擺放得整整齊齊的一排排書架,加上放滿了冊籍,當真算得上汗牛充棟。
紀蘭漪注意到,在每個書架的側壁上都懸了一塊木牌,牌上用小篆金字寫了書籍類目,逐一看去,一目了然。
紀蘭漪心下暗嘆坊主的用心,一面浏覽架上的典籍,一面尋熟人的身影。
雖只一牆之隔,但崇姚街上的熱鬧似乎都被隔得很遠很遠,尤其在這二樓上,更是靜悄悄的。
紀蘭漪的指尖才觸及一本署名為“銜山子”的古籍書脊,便聽得一聲啜泣從自己身後不遠處傳來。她指尖微微一顫,凝神細聽,那低低的啜泣聲就越發明顯了。
紀蘭漪還未回過神,忽的又是一記哭嗝破空響起。
這聲音似乎有點熟悉?
紀蘭漪轉身,蓮步輕移,轉過三兩書架,便看到屏風後不住地抖着肩膀的背影。
薛以凝,哭了?
從小書倌說起那節軟鞭,紀蘭漪就猜着樓上的人是薛以凝了,只因為那懸于軟鞭上的玉墜本是紀天翊買給她又被薛以凝“搶”去的。
薛以凝不喜歡讀書不假,但只針對那些四書五經、女誡詩書,而那些寫盡天下情情愛愛、悲歡離合的話本子卻是她的心頭好。
只是怎麽這會兒還哭了呢?
紀蘭漪心下疑惑,又有些擔憂。
永樂王妃約束薛以凝越來越嚴,莫不是她還吃了什麽委屈?
心下思索着,她便已經轉過了屏風。
她腳步輕緩,可輕輕響起的環佩玲珑聲還是讓薛以凝受驚般地轉過身。
看清袅袅婷婷立在身後的人後,薛以凝随手揩了下眼角,下意識地道:“蘭漪你怎麽來了?”
用屏風隔開的小小天地裏燃着一盞明瓦羊角燈,因此,紀蘭漪輕易地看到薛以凝紅紅的眼眶,面上登時染上一抹憂色,不答反問:“以凝姐姐,你沒事吧?”
難道真的不是來看勞什子話本,而是來躲着偷偷一個人哭的?
後半句話她沒有說,可卻清清楚楚地寫在了清澈明亮的眼眸裏,薛以凝注意到,嘴角不由一抽,難得有些尴尬道:“我有什麽事,就是,就是……”
一句話囫囵而出,紀蘭漪沒有聽清,“嗯?”
對上紀蘭漪的視線,薛以凝心裏掙紮了一下,最後認命般地把背在身後的手往前一送。
一本《樓蘭記》映入紀蘭漪的眼簾。
耳邊卻是薛以凝輕聲軟語。
“我今夜出來,去找了你,可聽相府門上說你入夜便被紀天翊給接了出來。本來我要去尋你,可剛好路過翰墨坊,剛好遇上了樓下那個小書倌,剛好他說坊裏新進了幾冊話本……你是知道我的,原打算挑了書就去找你頑,可是新進的話本寫得太好了,我就……”
對上好姐妹清淩淩的目光,薛以凝的聲音越來越弱。
紀蘭漪只盯着她的眼睛,問:“所以你哭是因為這本……《樓蘭記》?”
薛以凝點點頭,一時又想起書裏的故事,情緒低落,“我從來沒有看過這麽慘的了。”看着紀蘭漪一臉懵懵的樣子,她眼珠子微微一轉,情緒忽的拉起,眼尾一勾,“蘭漪,這書我送你了,你有空也看看好不好?”
薛以凝深以為,這是她多年來看到的唯一一本讓她産生共情和傾訴欲的話本,不可多得。
紀蘭漪看着手裏被塞進來的藍皮話本,眼波微顫,素手掀開扉頁。
薛以凝見了,只顧道:“這書裏講的是發生在千年前樓蘭古國的一段傳說,就是那段史書上語焉不詳的關于樓蘭戰神傅欦和雲安郡主的記載。雖然說只是野史傳說,但那沈謝寫得太好了,太賺眼淚了。”
說着竟又要哭起來。
紀蘭漪還未及細看書裏所撰,聽了薛以凝的話不由莞爾。
“真難得見你如此。”
薛以凝的性子一向直率,甚至有點兒大大咧咧的,從不會為了等閑事傷心,像現在這樣哭個不停更是幾乎從未有過。
這憑空捏造撰出來的故事真的這麽戳人心?
紀蘭漪也好奇起來,沒有急着再去翻話本,她倒把薛以凝提到的兩個名字在唇齒間念了一遍。
傅欦,雲安。
史書記載,樓蘭,是千年前四州尚未統一時盤踞一方的小國。彼時四州九大國争奪疆土,戰火連綿,不少小國在鐵騎之下國破家亡。可樓蘭卻在硝煙滾滾下安然無恙百餘年。究其原因,只因為樓蘭有一武将世家,而到了樓蘭末帝時期,這武将世家更出了個戰無不勝的大将,被百姓譽為“戰神”,這便是傅欦了。
傅欦三歲習武,七歲跟着其父上戰場,到了十六歲就能獨當一面。可就是這樣一個少年奇将,最終卻折在了一場極小的戰役裏,屍骨被百騎踐踏。
至于那位雲安郡主,史書上卻只一筆,“樓蘭長公主獨女,盛寵長成,卒于二八。”生平卻無半點。
泱泱史書,女子多是寥寥一筆。
沒料到竟還有人将這二人攢作一堆。
紀蘭漪想着,又笑了下。
可笑意才在唇邊将綻未綻,她卻忽的憶起當初的一場殘夢。
夢裏鮮血妖冶,人聲慌亂,有人呼“雲安郡主”,語氣驚恐。
“砰!”
煙花綻放的聲音驀地響起,紀蘭漪恍惚回過神,便聽到薛以凝道:“放煙花了,舞燈集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