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嬌蘭(5)
嬌蘭(5)
正月十五,上元佳節,彩燈連綿,數十裏不絕。
上元燃燈起初是皇家為了表佛而拟定的佛禮,後來傳入民間,漸漸地便成了黎民百姓游樂慶賀的活動。每年這一日,乾國京都一入了夜,花燈就彙成一片五彩斑斓的汪洋,映照得夜空都煌煌如晝,正對上了古人詩裏的那一句“花市燈如晝”。
相府的馬車慢悠悠地停在了京都最熱鬧的大街崇姚街街口的坊前。青荇掀開車簾,探身朝外頭望了眼才回頭沖着自家主子道:“姑娘,咱們到了。”
崇姚街此時花燈如海,行人如織,馬車自然是不能往前去的。
青荇踩着車夫擺放妥當的馬凳先下了馬車,然後才轉過身去扶了紀蘭漪下車。
看着滿眼的熱鬧燃燈,青荇的眼睛裏跳躍着興奮的光芒,扭身一邊替自家主子系好帷帽一邊道:“今年的上元節可真熱鬧,紅蕖沒跟來回頭一定得後悔呢。”
自從上次落水的事情發生以後,溯雪苑裏伺候的下人教蔔管家奉命清理發賣了一半。蔔管家本來要依着各院的份例重新給紀蘭漪挑些丫頭婆子補上從前的空缺,只紀蘭漪自病愈後就偏好清淨,院子裏除了紅蕖和青荇兩個大丫頭外只要了三個灑掃的小丫鬟。
如今還在年節裏,巧的又是上元佳節,相府上上下下仍舊熱鬧得很,紀蘭漪要出門,紅蕖不放心偌大個溯雪苑不留人,便只讓青荇陪着她出來,自己則留下來看院子。
紀蘭漪眄一眼竊喜的青荇,不禁莞爾:“一會兒回去給她捎一盞花燈,權當安慰安慰她?”
青荇眨眼一笑:“奴婢記着了。”
微微涼的夜風徐徐拂來,撩動紀蘭漪月白色的裙擺翩跹,她放眼四顧,輕易地教滿目琳琅的花燈吸引了注意。
扶着青荇的手踏入崇姚街,紀蘭漪的目光透過帷帽的薄紗流連于各色精致的燈籠上,腳步越行越慢。
“這位姑娘,買盞花燈呗,這可是小老兒親手紮的,樣式只此一家喲。”
花燈攤前,紀蘭漪駐足擡首,視線落在賣燈人遞過來的兔子燈上,眼睛不由微微一亮。
那兔子燈乍一看和別處的沒有什麽兩樣,可仔細一瞧,兔子形态格外憨态可掬,尤其是那一雙朱砂點就的紅眼睛,可謂惟妙惟肖,正當是點睛一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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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一眼,紀蘭漪就喜歡上了這盞兔子燈。
她伸手接過來,正準備開口吩咐跟在身側的青荇付賬,眼角的餘光就瞥見一抹松煙綠。
一只五指修長的大手遞了枚小小的銀錠過去。
“這燈我們要了。”
聲音溫潤,摻着細碎的笑意。
紀蘭漪側身擡頭,視線就撞進了一雙含笑的深潭。她微微一愣,旋即抿唇莞爾,輕輕地喚了聲:“忱表哥。”
來的不是旁人,恰是謝氏娘家的侄兒,謝忱。
他身穿一襲松煙綠杭綢直綴,墨發半梳,用一根同色發帶輕輕地束住發尾,朗目修眉,牽唇淡笑之間自是一派清隽儒雅之氣。這會兒他聽了小姑娘軟軟的聲音,不由眉梢染笑,“燈會熙攘,小心些。”
說着,看了眼她的身後,見只一丫鬟和小厮跟着,眉頭慢慢皺起,問道:“天翊人呢?”
見紀蘭漪不說話,他眉頭皺得更深,“他竟年節裏也躲在了外頭不成?”
紀蘭漪搖搖頭,“前兩日哥哥便去了兵部,冗務在身忙得緊。”頓了頓,反應過來謝忱話裏的不滿之意,她忙為自家兄長證明清白,“哥哥他就在前頭的積香樓等着,是我被花燈迷了眼,一時倒把他忘了。”
似乎是為了印證她說的話,紀天翊的聲音恰從不遠處傳來。
紀蘭漪與謝忱一齊轉身望去,只見他高舉着一只手,逆着人群朝這邊擠過來。
好容易擠到二人跟前,紀天翊先是打量了下自家妹妹,見她整個人好端端的,提着的一顆心才放回了肚子裏。這時候,他方注意到邊上的謝忱。
自打紀天翊回京以後,這還是二人第一次見面。
“原來是表兄啊。”紀天翊盯着謝忱看了好一會兒才蹦出這一句,面上神色微微詫,仿佛剛把人認出來一樣。
謝忱皺起的眉頭早已不露痕跡地舒展開了,他迎着紀天翊的視線,溫溫和和地跟他見了禮,又道:“街上人來人往也不是說話的地方,适才聽蘭漪說你在積香樓訂了地兒?”
紀天翊愣了下。
在積香樓訂座,這還真沒有。
他這一天在兵部忙得腳不沾地,直到天黑才稍稍地松快了些,好容易才趕着了和妹妹約好的時辰過來,哪裏還記得積香樓。
只不過到底是積香樓,因此他也不慌不忙,一回過神便點了點頭。
積香樓是京都第一大酒樓,這般良辰佳節,自是行客如雲,難得再有閑置的雅間。只這番說法都是對外人道的,掌櫃的見了紀天翊和他扔過來的令牌,眨眼間就從橫眉冷眼變得笑容可掬,竟是用不着跑堂,只親自引着紀天翊等人往二樓去。
在臨街的雅間落座,謝忱看了眼除去帷帽的紀蘭漪,聽到一聲輕咳,才悠悠然地看向紀天翊,目光裏帶着些審視,緩緩開口道:“積香樓在京載譽十多年,封寒這是第一次知道表弟你和這裏有着淵源。”封寒是謝忱的字。
紀天翊聞言連連擺手,“這可真是擡舉我了。”
見謝忱目光裏的審視之意不減,又瞥着自家妹妹也一臉好奇地望了過來,紀天翊無奈地笑了笑:“今兒咱們都是沾了旁人面子的光,若真論起這積香樓的淵源的确也有些話可說。”說着,他稍稍壓低了些聲音,道,“當初三皇……哦不,如今該稱呼臨王殿下了,臨王早年間出宮游玩,無意間路過這裏,對積香樓的酒菜喜歡得不行,回宮就着人暗地裏把這裏給盤了下來。表哥也知道我一直是在臨王跟前行走的,掌櫃的見着我了還能慢待了不成?”
這些日子以來,紀蘭漪早把自家兄長的脾性摸得七七八八。現在看着他一邊說話一邊下意識地去轉動右手腕子,便知道這一番話說得不盡不實了。
而謝忱雖對這個表弟沒那麽熟悉,但卻也知道他的話大約是編排瞎扯居多。
只是他對這些也無甚興趣,自不會追問下去,只揀了些別的話與紀天翊攀談起來。
耳聽着他二人從京城變化說到南境邊營,從市井易物談到行兵打仗……話題越來越遠,紀蘭漪眨了眨眼睛,悄無聲息地起身走開,移步到了臨街的窗口前站定,放目遠望。
立于樓臺上,俯瞰街景,确與先時不同。
這會兒瞧不清形态各異的花燈模樣,遠遠的只能見着斑斓的燈光,紅的黃的綠的藍的……影影綽綽的交織成一片煙海。
街上行人或是成雙結對,或是三兩一群,一路賞玩一路嬉笑。
紀蘭漪在窗前的幾案前落座,一手支着下颌,邊聽着不遠處謝忱與紀天翊的絮語,邊百無聊賴地瞧着街景,目光游弋。
倏而,她的視線微頓,落在了一處。
玄衣如墨,若無這滿街燈火,只怕要融于濃濃的夜色。身在鬧市,卻步履從容,幾如閑庭信步一般。
街上人來人去,如被梭機穿拉牽引的絲線縱橫交織,可這一抹玄色卻不偏不倚地落入了紀蘭漪的眼中,教她一眼望見,半晌未及移開視線,愣愣回神間,又見那人擡目望将過來,電光火石之間,視線就要在半空纏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