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掌中(1)
掌中(1)
長長的街道上人潮如湧,可偏偏在空氣裏彌散開的是一股令人窒息的死寂。風無情地卷過,長街盡頭慢慢地擁來一陣雪白。那是迎風招展的魂幡,獵獵的幡動聲是對亡人殷切而又無助的呼喚。
忽而一陣狂風掃過,白幡被盡數吹倒,人仰馬翻間,一副漆黑的棺椁突兀地停在街心,凄涼蕭瑟。
護靈回城的守衛迎着狂風,只顧得上掌住東倒西歪的魂幡,卻無人注意到,一瘦削纖弱的素衣女子逆風而來,整個人撲在棺椁上,失聲痛哭。
等到風停雲開,衆人還未回頭便聽得“砰”的撞擊聲響起。
鮮豔的血色如妖冶的曼陀羅般浸染開,染紅了女子素白的衣,也浸入了棺木……
人群裏不知是誰高喊了聲“雲安郡主”,場面頓時又陷入混亂。
……
嘈雜的聲音忽遠忽近,夢裏的場景也在模糊與清晰之間交替。紀蘭漪背倚着軟枕,目光呆呆地落在錦衾上繡着的雙栖蝶上,神思久久不能回籠。
夢中的血色如火烙般刻在心上,紀蘭漪展開素白的掌心,想起夢裏那張滿是血污的臉,心頭不由湧上一陣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覺。
那人到底是誰?
未及深思,紀蘭漪便覺得頭痛欲裂。勉強移開心神,視線在屋內環顧了一回,她蒼白的臉上緩緩地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
三天前,她“失足落水”,在寒冬臘月的水池裏險些去了半條命。所幸府裏的大夫施救及時,從鬼門關前把她拉了回來。外人都道她這個相府的傻小姐傻人有傻福,白撿了條命回來,可誰又知,那冰冷刺骨的池水早已令她脫胎換骨。
紀蘭漪想起過去十幾年裏癡癡傻傻的光陰,面上的笑意微斂,心中似有百感千緒湧出,卻在聽見珠簾緩動的聲響時又歸于平寂。
她側首望去,只瞧見自己的兩個大丫鬟一前一後地打外間進來,手裏各捧着一塊漆盤。目光觸及紅蕖手中的藥盞,紀蘭漪下意識地蹙起眉別開臉,動作行至一半,又覺透出幾分從前的傻氣,不由硬生生地僵在了那兒。
兩個丫鬟并沒有察覺出不妥來,依舊拿出了從前哄自家姑娘吃藥的本領來,一個捧藥誘哄,一個則拿着腌漬梅和從街上淘來的小玩意兒湊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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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姑娘,你的身子才好些,可得乖乖吃了藥才成。”紅蕖将藥吹了吹涼,小心翼翼地送至紀蘭漪的唇邊。而青荇則适時地拈了顆紀蘭漪最愛吃的腌漬梅在她面前晃了幾晃,“姑娘吃了藥就能吃到酸酸甜甜的梅子咯,這可是嚴媽媽新腌制的呢。”
紀蘭漪的目光從紅蕖和青荇的面上移到那碗黑乎乎的藥汁上面,蛾眉蹙得愈發緊了。
即使如今清醒過來,她依舊不喜這苦巴巴的滋味。
輕抿了下唇角,紀蘭漪終于從紅蕖的手裏接過藥盞,而後在兩個丫鬟瞠目結舌的功夫裏,眼一閉牙一咬就把早已溫溫熱的藥汁一飲而盡。
“姑娘?”紅蕖照顧紀蘭漪已近十年,從未見過自家主子主動吃過藥,今天這麽一遭讓她敏銳地覺察出不對來。目光重新落在紀蘭漪的身上,紅蕖這方發現自家主子似乎與從前不大一樣了。
從前的主子美則美矣,可因着天生的癡傻身上總多了幾分呆氣。可眼下她就這般靜靜地坐在那兒,渾身竟流露出從前不曾有過的娴靜氣質,清清泠泠的,仿若院角無言盛開的冬梅般。
紅蕖的手微微發顫,努力克制住心底即将噴湧而出的喜悅,她往前半步,聲音微顫地試探道:“姑娘,你是不是……”迎上紀蘭漪望過來的清澈眸光,紅蕖粲然一笑,激動地道,“你已經好了對不對?”
聞言,紀蘭漪先是一愣,旋即欣然颔首。
紅蕖跟她時日最長,自是什麽都瞞不過她。
她微啓唇,柔聲道:“我沒事了,這麽些年委屈你們了。”
紅蕖和一旁也反應過來的青荇齊齊搖頭。
若真論委屈,她們做奴婢的又如何跟主子比。
想她們的主子身為這相府裏唯一的嫡姑娘,可偏偏福緣淺薄。生母早逝,嫡親的兄長又常年戍邊在外,在府裏,雖然老太太和紀年堯疼寵,繼夫人謝氏也未曾虧待,可這當家的三位主子總有照拂不及的時候,這麽多年來,她們的主子因為癡傻的緣故也沒少受委屈。不提底下下人何如,便是東邊柳姨娘院子裏就沒少編排過她,連着外頭的傳言多少也是柳姨娘散播出去的。
想到柳姨娘,紅蕖的面上露出憤懑之色,忿忿道:“這一回若不是大姑娘故意捉弄姑娘,姑娘也不會掉進池子裏去。數九寒天的,東院那起人根本是想要姑娘的命啊。”
晟國今歲的冬天原要比往年寒冷得多。如今雖則入冬不過半月,雪便鋪天蓋地地下了三回,放眼而望,整個晟國地京都已被皚皚的白雪覆蓋得徹底。寒意凜冽,即便是再微弱的風吹到臉上也是侵入骨髓的冷。
然而就是在這般天氣下,她們的主子堂堂的相府嫡姑娘竟然在冰窟窿裏泡了小半晌,險些丢了性命去。
一想到這兒紅蕖與青荇皆是怒不可遏,後者這會兒更是急着要往前頭院子告狀去。
紀蘭漪示意紅蕖将人攔住,緩聲安撫道:“此事不急,我且有旁事問你二人。”
說着,問起自她落水後幾日裏發生的事情來。
見自家姑娘與從前大不相同,紅蕖的心驀地鎮定下來,一五一十地細數起連日來府裏發生的一切。
“姑娘落水後,蔔管家原是瞞着老爺的,後來瞧着情形不好才派人去送了信。老爺在姑娘這兒守了半日,後來還是夫人勸着才去處理公事的。那日在院子裏伺候的婆子丫頭除了幾個管事的被扣押了起來,別的都被打發賣了出去。”紅蕖看了眼屋外,方又繼續道,“雖說動靜鬧得不小,但到底沒敢驚動老太太。”
話雖如此說,可無論是紅蕖還是紀蘭漪都明白,即使捅到了老太太跟前,也不會對那柳姨娘造成任何威脅。原因無二,只為着那柳姨娘原就是老太太娘家的親外甥女兒,又是在她膝前長大後予了紀年堯做良妾的人。老太太對紀蘭漪這個嫡親孫女兒的憐惜不假,可對柳姨娘卻也偏愛得緊,更遑論柳姨娘還養了一對名滿京城的雙生花,把老太太哄的是服服帖帖。
一旁的青荇這會兒也稍稍冷靜了些許,出聲問道:“姑娘記不記得那天是什麽人引您出去的?是翠兒對不對?”
翠兒正是東邊院子柳姨娘屋裏的丫頭。
紀蘭漪聞言,皺眉憶起那日發生的事來。
當日,的确是翠兒趁着紅蕖與青荇外出的空當溜進溯雪苑來哄了她出去,一路跑到後花園的蓮池旁。可是,那股從後面襲來的把她推入冰窟隆裏的力道卻并非來自翠兒。
紀蘭漪清清楚楚地記得,她在冰水中掙紮的時候,在場的除了驚慌失措的翠兒,還有另外一個人。
擡手撫上肩頭隐隐作痛的地方,紀蘭漪卻再也記不起那個坐在牆頭把玩石子的黑衣男人的臉來。
“姑娘,姑娘?”紅蕖柔聲喚了兩聲,見她擡眸,方道,“姑娘如果真的記不起來便罷了,這事在老太太那兒終究瞞不了太長時間,東院在咱們院子安插的人被老爺查出了不少,鬧到老太太跟前總不會教姑娘白白吃虧。”
睨了眼青荇,紅蕖又道:“姑娘如今大病初愈,養好身子才是正經的。”
等從紀蘭漪的屋裏出來,青荇才撇了撇嘴,嘟囔道:“方才你瞪我做什麽,有什麽是我不能說的嗎?”
“你性子直嘴巴快,又一直對柳姨娘不滿,沒的說話不遮攔,惹姑娘生氣。”紅蕖輕嘆了口氣,道,“咱們姑娘懵懵懂懂這麽多年,如今可算好了,什麽都該從長計議,用不着急在一時。”
青荇道:“我就是看不慣她們那樣欺負姑娘嘛。”
紅蕖揚唇:“姑娘已經今時不同往日了,再說大少爺也要回京了,日後總有那幫子人哭的時候。”
“也是哦。”青荇點點頭,“那,姑娘的情況要去回禀老太太和老爺他們麽?”
紅蕖望了眼院角淩寒盛放的一樹梅花,“不急。”
——
三日後冰消雪融,陽光正好,身體已然大好的紀蘭漪梳洗更衣一番後就領着紅蕖和青荇二人一同前往松鶴堂老太太處請安。
松鶴堂與溯雪苑東西相對,中間隔了一座花園。紀蘭漪一路走過去,不由輕喘微微,連額上也沁出一層薄汗。
立在松鶴堂的門口,紀蘭漪正掏了帕子準備拭汗,便聽到一陣歡聲笑語打屋裏傳了出來。
有老太太的笑聲,有謝氏溫和的說話聲,也有柳姨娘的湊趣讨巧聲,還有……一道陌生的女聲,聽着聲音,紀蘭漪估摸着那應是與謝氏一般年紀的婦人,卻不知是京中的哪家夫人了。
知道紀老太太處有外客在,紀蘭漪不好打擾,正準備離去,不料甫一轉身便瞧見嬉笑着往松鶴堂而來的紀舒窈和紀舒窕。
紀蘭漪微微一愣,旋即掩唇輕咳一聲,眼睫微顫。
還真是……不巧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