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晉江7
晉江7
張大娘正在家中補鞋,初七忽然進來,她擡頭一看,差點一針戳自己手上。
“初七呀,你的頭發,咋這樣了?”張大娘瞧上好一會兒,憤怒道,“難不成是李金貴家打擊報複給你絞了?他們可真不是東西啊,這般惡毒!”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
頭發對于男子而言,更是極為重要的妝點,郎君們很少剪發,偶爾修剪還要挑個黃道吉日。
初七的一頭秀發,顏色如墨,長度過腰,平時都是半挽在身後,飄逸靈動,光看背影就感覺必定是個美人兒。
此刻,他的頭發卻只到胸口,整整齊齊一刀切,一看就知是拿剪刀随意剪短的。
“頭發是我自己剪掉的。”初七回應張大娘。
他從身後的大口袋裏拿出兩束長發,用布帶系得整整齊齊,烏黑瑩亮,比最上等的蠶絲還順滑。
初七将頭發遞給張大娘,解釋道:“長發麻煩,難打理。明天剛好是趕集日子,勞煩大娘幫我将頭發拿去賣掉,應該能賣個好價。”
初七又将身後大布袋子挪過來,“還有這些織好的絲綢,以及李金貴家賠的首飾,勞煩您一并拿去賣掉換錢。桑語還沒醒過來,我得在家照顧她。這回只能您一個人過去,辛苦大娘了。”
趙桑語很不喜歡趙二這個路人甲名字,一股子電視劇裏活不過一集的感覺。她跟張大娘和初七說過,自己小名叫桑語。
張大娘自然是應下囑托。
她看看袋子裏頭的物什,笑道:“初七啊,這些東西值不少錢呢,你就不怕老婆子我卷錢跑了?你們家出這樣的大事,我卻躲開了。”
初七道:“您不是這種人。”之前他懷疑過,防備過,但張大娘和趙桑語一樣,人品都很好。
“人都有私心。有些人看上去善良得仿佛時刻準備舍己為人,實則說不定何時就從背後捅刀子。您為人敞亮,能做的不能做的,都說得清清楚楚,反而沒什麽壞心思。”
張大娘聽完嘆口氣,“我心裏有愧啊。那時候,應該去幫幫桑語。現在她傷得那樣重。”
初七勸道:“別這麽說,我想桑語對您只有感激,絕沒有任何責怪之意。真要怪,該怪我,竟然自己躲在家裏頭不敢出去。”
張大娘道:“你一個男人,躲着點沒錯兒。況且你關鍵時刻跑出來,救了桑語的命。婆子我真是對你刮目相看,可說是男子中的豪傑啊。”
兩人又閑話幾句,初七囑咐張大娘明天記得多買點米面藥材回來。趙桑語需要多吃些好東西,補補身子。再啃地瓜,好人都能啃病倒。
張大娘一一應下,送走初七時,她感覺這人似乎變了些什麽,眼神比之前冷淡堅硬許多。
她默默嘆息,初七家裏遭了事,心情不好,倒也正常。希望趙桑語早點好起來,初七一個人,背影蕭條,看着怪可憐。
······
交代完事情後,初七回到家中。
亂糟糟的院子早已被他收拾幹淨,各種東西擺放齊整。
初七對着水盆看自己的倒影,随手拿根筷子當發簪,将自己的頭發全都束上去,在頭頂盤成髻,再用布條加固,紮嚴實。
本朝男子以長發為美,大多喜歡半披發,看上去柔美動人,仙氣飄飄。家境稍微好點兒的男子,喜歡用華麗繁複的簪子,戴花也很常見。
李相公發髻上就戴了一大朵紫紅色芙蓉絹花。
像這種全盤上去的粗陋發髻,往往只有幹苦力活兒的窮困男人紮,圖個省事便利。
初七盤好頭發,便立刻去做事。
趙桑語病倒,家裏只剩初七一人幹活,采桑、做飯、喂牛、伺候田裏的菜,還有缫絲織布……樁樁件件都不輕松,他沒有愛美的閑心。
況且,美麗也不全是件好事,此次風波還不是所謂的漂亮惹來的。他寧願再樸實點,安生過日子。
初七進房間給趙桑語喂水換藥。他已下定決心,在記起身世前,踏踏實實在雙鵝村生活,至少得好好照顧趙桑語,報答她的恩情。
家中事情做完,初七鎖好門,背起工具前往田埂采桑。
“初七!”李鳏夫路上看到初七,過去跟他打招呼。
初七見是他,禮貌點頭,“李相公好。”
在這裏,未婚男子一般稱為郎君,已婚男子則稱為相公。
李鳏夫二十五六歲,他娘子已去世,家中只剩他和女兒,孤女寡爹過得挺不容易,平日靠在村口經營茶棚掙點錢。鳏夫這個稱呼難聽,大家當面都稱他李相公。
自從上回趙桑語和初七正面硬剛李金貴一家後,李鳏夫心底就對二人敬佩不已。
李金貴為人粗俗無禮,平時喝茶時動手動腳,吃吃李鳏夫豆腐便罷,還總愛故意假裝忘記給茶錢。
李鳏夫孤身一人,拉扯孩子很艱難,碰上李金貴這種吝啬老流氓,敢怒不敢言,就怕惹出事,更別提讨要茶錢,只得吃悶虧。
李金貴那相公和孩子也不是什麽好東西,打眼兒就知道,絕對都是同一個家門裏出來的惡徒。
但這些事,李鳏夫從來都放在心裏,不跟人說。
鳏夫門前是非多,他随意跟人抱怨李金貴,回頭引起是非流言就糟了。初七和趙桑語将李家三個禍害狠狠教訓了一頓,他心中暗暗大為解氣。
李鳏夫沒跟初七提李金貴那茬。他給初七遞上一只碗,上頭用薄薄的絹布覆蓋着,掀開絹布,裏頭的東西看起來像是粥。
李鳏夫介紹,“這是魚糜粥,将新鮮魚肉挑幹淨刺兒,捶打成細膩的魚肉糜,加在米粥裏熬粘稠,味道很鮮美。我家寶娟兒最愛吃這個,我平時嫌麻煩不常做。”
寶娟兒是李鳏夫的女兒,才七八歲,小小年紀很懂事,常在茶棚裏幫她爹端茶遞水。
李鳏夫笑道:“我是想着趙二挨了打,臉上都是血,估計會腫得難以正常吃飯。她受傷了,需要補補身子,這粥剛好适用,我就多做了些,正要送去你家,恰巧遇上你,拿着吧。”
初七本是客氣推辭,但李鳏夫說得很是真心實意,他不好意思再拒絕人家好意,便收下魚糜粥。趙桑語的确需要加強營養。
回到家中,初七見粥溫了溫。
他疑心重,李鳏夫和李金貴都姓李,山村裏常常都是幾個大姓人口興旺聚集,萬一兩人是親戚,李鳏夫口蜜腹劍下毒報仇怎麽辦。
在喂趙桑語之前,初七自己先吃了幾口試試。
李鳏夫的魚糜粥味道極鮮美,毫無魚腥味兒,入口即化。初七在雙鵝村這麽久,頭一次吃到如此精致美味的食物。
等待一炷香時間後,初七身體并無不适,他才将魚糜粥全給趙桑語喂下去。
結束後,他将李鳏夫的碗洗幹淨,給人家送回去。
初七試着問李鳏夫,“李相公,魚糜粥味美溫和,也适合補身子。我想給趙二多吃點,可否告知我做法?若是不方便的秘方,便算了。”
李鳏夫笑道:“自家做法罷了,哪裏說得上秘方二字。你瞧得上再好不過。”
說罷,李鳏夫便高高興興教初七魚糜粥做法,他家裏剛好有條魚,幹脆帶着初七實際做一次。
兩人做粥間,閑聊不少。初七嘴嚴,全程沒說幾句話。倒是李鳏夫話多,零零碎碎說了不少事兒。
說來也巧,竟是讓初七猜中,李鳏夫和李金貴家居然真沾點親帶點故。
李鳏夫的娘子跟李金貴家是遠房親戚,初七是胡編的逃災經歷,李娘子卻是拖家帶口真逃災。
那時候寶娟兒剛出生,李娘子老家遭遇水災和瘟疫,走投無路,只能指望年年回老家炫富的李金貴救救命,一家三口讨飯來到雙鵝村。
李金貴倒是難得發善心,一碗粥救了他們。
李娘子感激不盡,留在李家做長工,勤勤懇懇。她心裏念着李金貴的恩情,哪怕拿的工錢只有其他人一半,也從未抱怨過,只求相公和孩子能在雙鵝村站穩腳跟,過點太平日子。
“直到四年前,這邊下暴雨,李金貴命令雇工們搶收作物。雙鵝村多是丘陵山地,土地不平整,搶收極難。”李鳏夫說着難受,眼眶發紅,“我娘子遇上泥石流,招呼其他人先走,自己殿後……人沒了。”
初七聽罷嘆氣,李娘子的确是個挺好的人,可惜命薄,安慰李鳏夫道:“生死之事,禍福難料。還好你有寶娟兒,她是你和李娘子的骨肉,也算有個念想。”
李鳏夫點點頭,擦去眼淚,“不好意思,平日裏也沒人願意同我多講話。我這人又憋不住事兒,多說了兩句,初七你莫嫌我煩。”他一個喪妻的男人,免不得有些人忌諱,怕沾上不詳。
“不會。”初七笑道。李鳏夫命途多舛,遇上這等事情已是不幸,再欺視他,那叫不厚道。
說着話,魚糜已經打好。
“魚糜粥剛煮好時最新鮮可口,上回我送的熟食,這次你拿回家自己煮。”李鳏夫将魚糜裝在碗中,讓初七帶回去,交代好做法。
初七回到家中,炖好粥便去房間給趙桑語換藥。
趙桑語已經昏睡了整整三天,初七的心也沉重了整整三天。
陳郎中說過,昏迷不醒是身體虛弱到極致的表現,要是時間過長,病情加重,就難了。這也不是外傷病,去城鎮找大夫也不見得有用,倒是路上奔波折騰,搞不好适得其反。
一句話,看天意。
他越看趙桑語越難受,洗漱完後,毫無睡意,幹脆去織機房裏織布。
初七織布時也心不在焉,手裏熟能生巧,麻木反複着動作。
他想起李鳏夫和李娘子的事,心中悲切,自言自語,“真真是好人不長命,禍害留千年。”
若是趙桑語就此去了,他這輩子都要良心不安。
“初七。”
初七聞聲,瞳孔頓時緊縮。
他猛然回頭,只見趙桑語站在門口,長長的黑發披散着,油燈昏暗的光映照在上面,仿佛一片織入了金絲的錦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