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1)
晚間,薛琬容拿着藥和白布走進殷玉書的書房時,他剛在一張信紙上落筆最後一個字
她輕手輕腳地将東西放下,站在遠處看着他
他已經知道她來了,放下筆說:“這一天沒累到你吧?”
“府裏都沒有人給我派活,怎麽會累到?爺,我明天是不是該找管家大人問問我能做些什麽,也好不教旁人誤會?”
“誤會什麽?我和管家張伯知會過了,你身上還有些傷沒全好,暫時做不得事情”他看了眼她拿進來的東西,笑問着,“要幫我換藥嗎?換藥的方法你都學會了?”
“那天看着大夫做過之後就會了”
雖然這樣說,可她心中還是有些緊張,重要的是一個男子要在她面前打赤膊,她心中總是羞澀
殷玉書遠比她大方多了,将上衣月兌掉後,露出白布條,“只換肩膀上的藥就好了我身上的傷多是擦傷,沒什麽大不了的”
她低着頭走上前,将藥瓶和白布都放在書桌上,無意中看了眼桌上的紙,本以為他在給皇帝寫什麽奏折,誰知上面原來是寫了半闕詞——
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天接斜陽煙水寒一肩艱難何故雨姍姍?夕照野拿纏縱有千斤托雲力,無奈雨收風吹散,難盡歡步步鐵檻步步欄
這詞明顯還未寫完……她沉吟着
靜靜幫他将舊布揭除,肩膀上那條駭人的傷口依舊讓她,心驚膽戰,但這一次她已敢正面迎視,不會逃避了
她很快為他重新換了藥,又細心地将肩膀的繃帶纏裹好
見狀他不禁贊了一句,“不錯,是比上次熟練許多”
看她将換下來的白布收起,他又吩咐着,“找個地方将那些東西埋起來也好,藏起來也好,總之別讓人看見”
她不解其意,只猜想是他不願讓家人知道自己受了這麽重的傷
端着托盤走出去幾步後,她忽而又回頭說:“爺是個豁達的人,可這詞……實在不夠豁達,再寫下去只怕會浮動心性奴婢不才,為爺續兩句結尾,好嗎?”
他訝異地擡頭看她,見她那雙盈盈美目幽幽望着自己,便起身讓開座椅笑道:“好啊,你來寫,我為你鋪紙研墨”
“奴婢不敢當”薛琬容又走回桌邊,放下托盤,将他剛才用過的毛筆重新蘸了墨,略一頓後,落筆而書——
憑風過千帆,海納萬川舉杯笑飲明月圓大漢邊關醒時同君夢,醉裏劍光寒莫笑天宮多歧路,且看長歌踏千山,駕青莺自上九天攬月還
她寫完最後一字落筆,依舊垂首旁立,“爺,奴婢若寫得不對,請爺恕罪”
身側沉默了太久,安靜得讓她只聽得到自己緊張的心跳聲
又過了半啊,他似是嘆了聲,才緩緩拿起她續寫的那半闕詞低聲道:“琬兒,将這樣一個你留在我身邊,卻只能做個婢女,實在是太委屈你了”
她被吓到了,以為他又動了要送走她的心思,連忙跪下祈求道:“爺,奴婢逾矩了,奴婢知罪,請爺——”
“不要動不動就說『奴婢』,我心中并未真的将你當奴婢過”他握住她的手将她拉了起來
深邃的眸光落在她身上,當中是動容和敬重,還有更多的憐情和慨嘆指月複擦着她的鬓角滑過,這雙水漾的黑眸讓他心裏似被人投進了一枚石子
這麽多年來,他在邊關鎮守、浴血殺敵,總有不如意的事卻又不知能向誰傾訴——在部下面前,他是三軍領袖,莊重而威嚴,一言九鼎;在長輩面前,他少年得志,持重而深沉,喜怒不形于色,在皇帝面前,他是一國倚重的棟梁之臣,如山岳般讓人信服,但是他心底的無奈與憾恨,偶爾也會在這樣的蕭瑟夜風中悄悄地湧上胸口
不料,這份心情今日居然讓這丫頭看出來,更被她的半闕詞破解消融
她是一塊瑩潤純粹的白壁,珍稀難以估價,才不過幾日,他竟已覺得自己似是漸漸離不開她了
“琬兒……有件事我要提醒你”他啞聲開口,“對周圍的人不要總是這樣善解人意、冰雪聰明,有時愚笨一點,不是什麽壞事”
她的身子顫了一下,低下頭朝着地面應聲,“是,爺,奴婢以後再不會自作聰明了”
他嘆氣“你啊……”她并沒有真的憲全看透他的心,他之所以這樣說,并非是指責她剛才自作聰明,而是不希望如同稀世珍寶的她再被別人發現──
就如今天,她的盈盈一笑便将好友翰雲的全部目光吸引過去,他看了心中着實不怎麽舒服
若她的笑容也算是他掌控的範圍的話,他希望……她的笑容從今開始,能獨屬于他一人
殷玉書回天城的消息并未立刻公布,因為他這次雖是奉旨回京養傷,但卻不想大張旗鼓惹人注目,所以當皇帝說要在宮中為他設宴接風洗塵時,他碗言謝絕了
因為他按例也得和兵部報備自己回京之事,兵部尚書與他是忘年之交,這回無論怎樣推托,他還是要與兵部尚書一起吃個便飯
“你若是怕引人關注,咱們就扮作游湖的客人,到城外的未名湖上去游一游,再叫上工部的幾個文官吟詩作賦一番,旁人便也說不出什麽閑話來
兵部尚書的一番安排入情入理,讓殷玉書只得答應,只是妹妹聽說他要去游湖,便吵着也要跟去
他于是說:“在場都是官場上的男子,你一個姑娘家跑去做什麽?”
殷玉婷回答,“一天到晚在家裏,悶都悶死了難得你回來幾天,也不救我出苦海”
他笑道:“你要出門有那麽難嗎?爹會攔着你還是娘會攔着你?”
“都會啊,說什麽姑娘家就該有大家閨秀的樣子哼,要說大家閨秀,我看你身邊那個琬兒倒是比我還像,不然讓她做爹娘的閨女好了”
“盡會胡說”殷玉書笑罵她一聲,“好吧,既然你一定要去,就讓琬兒和你同去,說是你的婢女,為了就近照顧你才來的,旁人也就不會笑做哥哥的我太寵你了”
殷玉婷眼珠一轉,“這回你讓我帶看你的人了?不怕我欺負她?”
“你敢?”他故意板起臉,“若是琬兒少了一根頭發,看我怎麽治你”
她嬌笑一聲,拉起一直在旁邊聽着的薛琬容,“你這丫頭幾世修來的福氣?我大哥從來沒這麽照顧過人可惜啊,你若是個大家小姐,我大哥可就要娶你了”
薛琬容尴尬地紅起臉,“大小姐就別拿奴婢開玩笑了”
“既然要去游湖,就叫上許家公子吧,看他那身細皮女敕肉,只怕平日也很少曬太陽”殷玉婷倒是喜歡張羅,“還有諸葛涵和羅漢庭也一起,人多熱鬧”
殷玉書冷笑一聲,“是啊,人多熱鬧,你倒不如把整個将軍府都搬去”
“若是船有那麽大,我還真不介意帶着所有人都去”她哈哈笑着,跑回自己的院子去了,說是要挑一身好看的衣服到船上去招搖一番
薛琬容笑着開口,“大小姐真是好性格,頗有男兒的豪氣,世間的女子若都像大小姐這樣就好了”
“我可不希望世間女子都像她這樣,你若是也學她,看我打不打你”殷玉書苦笑着打趣
他那最後一句話透出的親昵,讓薛琬容本就微紅的臉頰又增了熱度
那天薛琬容跟着大家去游未名湖,心中卻頗多悵然,末名湖曾是她最喜歡的天城美景,春天的細柳、夏天的荷花、秋天的楓葉、冬天的雪景,一年四季景色各有韻致,她每次來這裏都會流連許久
如今再度故地重游,她的身分心境卻早已不同,原本最貪戀的景色觸目所及已剩滿心的傷痕
怕被人認出自己來,她自始至終低看頭跟在殷玉婷身側,衆人一起上了一條兩層高的大型畫舫,一樓有不少青樓歌女手持樂器分坐兩旁,笑語盈盈地向殷玉書問好
殷玉婷看在眼裏,打趣道:“好啊大哥,我都不知道你在城中的青樓女子心中這麽有名?你這一年都難得回天城一趟的人,是怎麽偷得這麽多佳人的芳心?”
他但笑不語,擡階而上,二樓已經有人等待,大刺刺地笑道:“咱們殷将軍可真是貴人,三請四請終于請到怎麽?這會還帶着佳人一起來?”
“舍妹非要跟來,家父家母對她向來縱容溺愛,我也不得不從命啊”殷玉書回頭一招手,“玉婷,還不來見過丁尚書”
她笑着上前一福,“丁大人,其實咱們見過了”
丁隆是現任兵部尚書,今年不過四十多歲,為人說話極為豪爽,看到殷玉婷這麽大方,便高興地說:“是啊,七、八年前你還是個女娃的時候,我在你們府裏見過你一面那時你爹罰你紮馬步,紮了一個時辰你居然都不喊累,真是教人佩服,現在只怕已經練成武功高手了吧?”
她得意揚揚道:“那當然,我爹說我悟性比大哥都高呢”
殷玉書璞吓一笑,“丁大人就別逗她了,她臉皮之厚,賽過越城的城牆”
“那後面這姑娘……是府裏的丫頭嗎?怎麽似乎有幾分眼熟?”丁隆瞅着薛琬容,皺起了眉
殷玉婷笑着将丁隆拉到一邊說:“丁大人,您可別管這丫頭,她是『我大哥的人』”
他聽了哈哈一笑,“我倒不知道玉書幾時終于開了竅,也會對女人感興趣?”
薛琬容的心緊張得幾乎要跳出來了來之前她并不知道這裏竟會有兵部尚書,薛府被抄家抓人,正是兵部奉聖命撥派的人手,自己在兵部應該已是備案的逃犯,若有她的圖像在,就難怪丁隆會覺得她眼熟
只是她現在已經上了船,也不能無緣無故下船跑掉,要怎樣才能全身而退不被人注意呢?此刻的她,真是又驚又急又怕
好在丁隆并沒有執着在她身上,而是很有興致地和殷玉婷攀談起來
身後又有人上船的聲音,殷玉書擡頭笑道:“翰雲,把你叫出來,你爹沒有念你貪玩吧?”
“爹本來是不讓我出門,說是今年秋天就要科舉了,我應該多讀書,不過聽說有你在這裏,也就不和我計較了”許翰雲一眼便看到薛琬容,對她點頭笑了笑
她連忙回禮
殷玉書看了兩人一眼,對她說:“琬兒,你先到樓下去等我吧”
薛琬容松了口氣樓下可以躲着丁隆,真是再好不過了
她下了樓,那些青樓歌女都坐在一角小聲地聊着天、等着開船她獨自靜坐在一角,百無聊賴地看着船外,忽然有個粉色的人影走到她面前
對方悄聲說:“你是薛家大小姐嗎?”
她栗然一驚,瞪看那名粉衣歌女,張口結舌,“不、不……你認錯了,我不是什麽大小姐”
那歌女盯着她,目光并未有半點動搖,“薛小姐你別害怕,我是靜兒的表姊去年你和靜兒到這裏游湖時,我們曾經見過一面,你還記得嗎?”
薛琬容的心頭裂開一條縫,陳年往事一下子湧了出來
是的,她依稀記得去年她和婢女靜兒到這裏游湖,靜兒曾和對面畫舫的一名歌女打過招呼,後來随口同她提過,說那名歌女是自己一位苦命的表姊,因為姨丈嗜賭而被賣進青樓……她與靜兒還曾為此相對喘噓過,萬萬沒料到此時竟會在這裏與對方相遇
一瞬間,恐俱、羞憤、無言以對種種情緒填滿胸口,她恨不得立刻下船跑掉
拌女看出她的心意,急忙又說:“你不用怕我,靜兒曾和我說過,她在薛府一直承蒙你照顧她我就剩靜兒這麽一位可親可信的親人了,所以她的恩人我絕不會出賣”
薛琬容雙手緊抓衣服,将那裏抓成一片褶子
拌女看她這個樣子,又問:“你……想不想見靜兒?”
她倏地擡頭,雙目大睜,“靜兒?她、她在你那裏?”
拌女笑道:“是啊,她說在路上和你跑丢了,遍尋你不着,就冒險回了天城來投奔我我那裏也不好收容她,所以将她安置在附近的一戶豆腐坊中,就在城南林萃街東頭的張記豆腐坊”
薛琬容神情激動,雙唇微顫,“好,我、我一定去看她,謝謝你”
“昙娥,你跑那麽遠幹什麽?船開了,還不過來?”
不遠處的其他歌女在招呼,昙娥忙應了一聲跑過去
船的确開了,巨大的畫舫需要幾十名船工一起劃動才能緩緩離開岸邊
憑湖臨風,水波都瓣,船槳劃動水浪的聲音和歌女們的歌樂聲,讓薛琬容有了幾分迷蒙的睡意
今夕何夕,這樣的場景曾是她司空見慣的熟悉景致,往常的她也會包一條小小的游船,倚着船欄,借着水音兒聽看歌女們的彈唱
如今,歌女們就在身側,而她已不知自己該是誰
一曲終了,她緩緩張開眼,滿目卻都是水霧蒙蒙,眼前還站着一個人影
“琬兒是吧?”那人溫文爾雅地對她微笑,“總覺得似是以前見過你,你是天城人士嗎?”
她悄悄轉身,擦了一下眼角,起身行禮,“許少爺,我原是天城長大,說不好是否曾經見過您”
許翰雲好奇地看着她,不明白她為何會滿眼淚光
罷剛樓上幾位朝中官員們在談論時局朝政,他雖是準備入仕的人,聽看那些事卻不禁覺得無聊,倒是樓下歌女們的歌聲讓他聽得入神,不知不覺走下船,先留意到了琬兒,于是便上前來搭話
她給他的印象真是奇特,仿佛心裏藏着滿月複憂傷,剛才看她斜倚船欄、閉眼小寐的樣子,他甚至不忍打擾
待看到她滿眼水光,他又為之心疼,只是不知該說些什麽安慰她,也根本不知從何說起
“琬兒,你姓什麽?”他問道
她躲過他的目光,“奴婢自幼無父無母,賣身東家,早已不知道姓名了”
“哦……”他好似為她難堪般的嘆了口氣,“我娘也去世許久了,雖然有父親在世,我卻不常守在父親身邊,是祖母把我一手帶大的每次回天城看望父親,我總覺得像是看個陌生人,不曉得該和他說些什麽”
薛琬容暗自訝異這位許少爺還真是比自己更天真爛漫,在剛認識的下人面前竟然就和盤道出心中的苦惱
她心念閃動,柔聲說:“誰都有自己的煩心事,許少爺無論如何日後是要做人上人的,令尊現在對您的教導,或許是為了磨練您的心性”
許翰雲聽了微笑道:“是嗎?你說話的語氣倒是和我祖母有些像”
她嬌噎回應,“許少爺這話真是拿奴婢打趣了”
他忙擺手,“我可沒有笑話你的意思,你不要誤會了”
兩人一起笑了,斜上方忽然聽到殷玉書的聲音涼涼響起,“許翰雲,不是說了要将你的詩詞拿給蘇大人看嗎?怎麽你倒跑了?”
許翰雲應了一聲,轉身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