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怪癖
怪癖
從繁華到敗落的過程,看似緩慢,卻從根部開始腐爛,到人們反應過來。卻發現,繁榮已逝,萬物凋零,無可反抗這必然的路程。江中就在這樣看似緩慢的過程中,漸漸的街面上開始出現餓死的乞丐,和賣身的孩童。
“都說了這個月的盈利是因世道不景氣!如何能怪到我的頭上來!”龔煥臣剛被龔複當着一衆仆從的面教訓了一頓,此刻是一肚子的鬼火,抱怨道,“将對娘的怒氣發到我身上來,我是發氣桶嗎!”
丫鬟年紀輕輕就爬上了龔煥臣的床,因長的貌美,說話動聽,揣測人心而被龔煥臣偏愛,這時端着糕點過來,小心翼翼地湊過去說:“如今夫人不受寵,少爺可不能和老爺對着幹。”
“你當我傻的嗎?”龔煥臣輕笑道,“我那娘,年紀越大就活的越回去,連我爹那麽蠢的男人都抓不住,也該她受這個罪。只是不該連累我。”
越是成大事的人,就越應該公私分明,心狠手辣。
龔煥臣自以為自己就是那個能成大事的人,那一場奇怪的夢,只讓他能有一種熱血沸騰的感覺。他能輕易的殺死龔欽,能做到那樣的位子,就證明他自己是一個‘有才’的人。
即使那個夢毫無來由,荒誕不已,卻依舊讓龔煥臣看到一種未來,一種他從未想過,卻更加光芒萬丈的未來。
龔煥臣幾乎是冷血無情地對那丫鬟說:“做人就是要識趣,我娘那樣的人,坐到龔夫人的位子便沾沾自喜,洋洋自得。一生榮寵全系在我父親一人的身上,何等無趣,何等可笑。”
這個人似乎在一夜之後就擯棄了自己的所有感情,那丫鬟大氣也不敢出,直覺告訴她這個人已經不再能夠随意說話談情,她輕聲細語道:“少爺自己有主意就好,奴婢只是太擔心了。”
院內的樹木早已落進枯葉,龔煥臣在樹下看着仆人們掃開一片青石板,他突然覺得神清氣爽,似乎身在此間,魂在空中,誰也不能阻止他的野心和抱負。龔欽不能,龔複不能,馬氏也不能。他終将站在這世間萬物的頂端,成為人上人!
而龔欽和李治隆則在遠處,站在高處看着這個人,李治隆甚至用一種沒有掩飾的蔑視神情說:“這就是你的大哥,我原以為他應該更加優秀的配做你的對手。”
前世的他将我狠狠踩在腳下,是我不配做他的對手。龔欽這樣自暴自棄,甚至于自虐的想。然而看着眼前這個在樹下一臉癡迷,時而皺眉,時而狂笑的男人,實在不願意承認就是這個人曾經打破他的尊嚴,将他趕出家門,令他在很長一段時間內過的如同喪家之犬。
直到命運終于舉起了它的鐮刀,狠狠的留下一地刺眼的猩紅。
“對了,先前在街上看見一個故人,想将他引薦給少爺你。”李治隆文質彬彬,他生而儒雅,嘴角微翹時更顯風雅,看起來幾乎是個書香門第出來的小少爺,甚至比龔欽更像個養尊處優的人。
龔欽有些疑惑,側耳問:“什麽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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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治隆:“原先幾面之緣,不過此人可觀星象,能知曉幾日天氣輪轉。”
“确實是個人才,你做安排,今夜請他去百善樓用晚膳。”龔欽不是個蠢貨,他自然知道能預測幾日天氣是一件多麽神奇和了不起的事情,這甚至能決定一場戰役的成敗。若沒有東風,諸葛亮如何大敗曹操?
知人善任,用人不疑,這曾是那人教給龔欽的第一課。
然而可惜的是,龔欽最終還是沒能成為他所信任的人,甚至在擋路之後,被鐵面無情的清除。他的真心不值一提,性命就更是低賤如泥。甚至不值得某人在踩死他之後,回頭看一看。沒有憐惜,更無同情。
“少爺。”
龔欽轉過身,疑惑問道:“怎麽了?”
李治隆欲言又止,最後才打定主意說:“我以為,您應該更加自信,不為外物所移,才能無堅不摧。您如今……是什麽阻擋了你的腳步,是什麽令你瞻前顧後,令你左右為難?”
這一瞬,龔欽怔住了,他長久的站在原地,而李治隆只是安靜的等待和陪伴他。
他似乎看到了那個弱小的自己,在原地痛哭,似乎永永遠遠不能将自己從那片黑暗的無邊沼澤中拔出來。因為他一早就知道,自己是個不聰明,不能幹,不堅強的人。他只是以為自己可以過的更好,他以為自己可以成就一番事業。
然而擋住他腳步的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
“走吧。”龔欽邁出了腳,把過去甩在身後。
日光漸歇,顯露出黃昏特有的美景,斜長的橙色光芒照耀在這一篇大地上,湖面波光粼粼,江中的繁華地帶似乎還未被饑餓與貧窮洗劫,人們以為不會波及到自己,他們沒心沒肺的活着,對外頭的一切充耳不聞。
累累白骨堆起這一剎那的繁華,終将毀滅而後重生。
李治隆緊跟龔欽身後,他年長這時的龔欽近十歲,而龔欽加上前世,也已有三十多歲了。三十多歲是個什麽樣的年紀,是個普通人才剛剛真正懂事穩健的年齡。
兩人走了不多時,就見百善樓前站了以為衣衫褴褛的年輕人,不過這些破布一樣的衣裳,很顯然令他被拒之門外了,那人攤着手,正和人争執着,臉上不掩怒火,簡直是青面獠牙的藥撲過去,令人不忍直視。
龔欽福臨心至,問道:“這就是那位‘高人’?”
李治隆默默無語:“的确不像。”
這讓李治隆這個引薦人都感到羞愧了,不過當事人毫無知覺,直到李治隆遙遠的喊了一聲‘姜兄’,他才洋洋得意地沖攔住他的人擡高了下巴,鼻孔朝天的說:“你們這些把衣服看做是人的狗,可知道本大爺不是你們惹的起的。”
龔欽看的饒有興致,因這個‘姜兄’估計長時間混跡在乞丐堆裏,面目已經看不清了,若使用刀子來刮,估計能從他臉上刮下一層厚厚的垢。
然而這位仁兄并不知自己身上的問道足以逼退方圓一裏內的人,依然锲而不舍的和攔住他的人争論不休。知道李治隆伸手将這人攔了開來,又朝小二說:“先前是令下人來定了位子,乃是龔家少爺,請帶路吧。”
小厮也不是個不好說話的人,此時見正主來了,立馬就搭了白布躬着腰走在前頭,唱到:“您這邊請。”
又解釋說:“并非是小人狗眼看人低,而是這位大哥……那身上的味,這店裏還要做生意呢。”
那姜兄張開嘴似乎還想争論幾句,這回則是被龔欽攔住了,龔欽睜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嚴肅地拱手道:“在下龔欽,還未請教閣下……”
那人這回知道禮數了,不過也沒好到哪兒去,還是沒能行禮,只是輕描淡寫地回道:“在下滁州姜恒,不是什麽大人物,稍有本事而已。”
他說這話的時候,神情頗為得意。龔欽一直以為有本事的人多少都會有一些怪癖,因此甚至都做好了自己會被為難或者試探的準備,然而沒想到,這位的怪癖是如此的不同尋常,簡直是百年難得一見,實在是不要臉。
“不過,既然都能被李兄認以為主,龔兄定然是有過人之處,若真如此,在下定當助龔兄直沖雲霄,一鳴驚人!”姜恒興致勃勃,似乎是覺得自己立馬就能将這句話變成現實,龔欽吓了一跳,覺得自己實在是運氣不太好。
三人進了隔間,小二如數家珍地報了一堆的菜名,如螞蟻上樹一類聽了名字實在沒有食欲的菜名,龔欽只是揮手令上些招牌菜,又打了幾兩酒來。姜恒聒噪的要命,上了桌子就沒聽過嘴。
先是講自己怎麽就流落到乞丐中去,又怎麽混到了七袋長老,再說近日裏的傳聞。他說的滔滔不絕,唾液齊飛,喝了茶繼續嘴皮動個不停。直到菜上齊了,小二退了出去,他才一本正經的板起臉來,努力讓自己看起來更加可信:“少爺是否想問,我這樣的人,看似只有一張嘴,話多又無用,怎麽值得李兄這樣的人才親自引薦我?”
龔欽眉毛一挑,他原本是想問李治隆究竟是個多麽優秀的人才,然而姜恒誤解了他的動作,以為是讓自己接着講,這位倒是很給面子,姜恒被無數有眼不識泰山的乞丐傷害透的心才終于喘過氣來,故作高深的說:“我與江湖術士不同,每夜鬥轉星移,稍幹一些稍濕一些,不消半個時辰,在下便能測得一日的晴雨。您說,這算不算是大本事?”
他一雙眼睛盯着龔欽,眼裏充滿了渴求認同的意圖,是了,有這樣本事的人太少,偶有幾個說出來,都會被人們誤以為是江湖騙子,于是他很是認同地說:“天下每出一個有本事的人,必定将伴随着強大的質疑聲。而這個人将在這片聲音中生存,也将死去。然而死卻不能帶走他,只會令他的精神永存。”
似乎從未有人對姜恒說過這樣的話,然而看着眼前這個還不能稱之為少年的孩子,看着他黑白分明的眼睛裏充滿的真誠,他第一次覺得自己稍微有點明白‘士為知己者死’的意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