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卿昱“神機妙算”是有原因的。
先帝在培養教導卿昱的時候,将各可用大臣的能力和性格都跟卿昱剖析過。
先帝戎馬半生,南征北戰,為承朝建立汗馬功勞,陪同他的能臣悍将數不勝數。
但當先帝身體狀況急轉直下之後,原本心胸開闊的仁德之君,猜忌心越來越強。
“父皇經常在朕面前嘆息,言他身體不一定能等得到朕長大那日。到時候君幼臣強,實在放心不下。”卿昱想着先帝說這話時的表情,或許因為這樣的言語教導,卿昱才能在被嚴苛對待之後,還堅信先帝深愛着他,只是愛之深,責之切。
“父皇說,現在的承就是一根長滿了刺的棍子。他要将刺都拔了,然後朕接過棍子時,才不會紮到手。”卿昱苦笑。
可惜先帝沒有料到卿昱自己性格出了岔子,引發了一些人的貪念,差點造成不可挽回的後果。但幸運的是,先帝布置的太好,即使有些人生出了貪欲,但有豬隊友不斷拖後腿的同時,朝堂也很難被想要當權臣的大臣整合成一個聲音。
“父皇在邊境留下了能抵擋外族一段時間的可用之人。”卿昱托着下巴,“剩下的要麽殺了,要麽貶谪了。父皇的意思是,讓朕給這些人翻案施恩。這樣朕也有可用之人。可父皇比他預料中的去世的晚,可用之人逐漸老邁,被貶谪的子孫又無實際成績,不知好壞;父皇又比他想象中去世的突然,沒有給朕留下後手。現在朕還真是缺将才啊。仲将軍被父皇評價為謹小慎微,他又确實年邁,兒子又是走的文臣道路,這次肯定會告老。”
“他走了,北疆雖然短時間之內還有人頂着,但年紀都大了。”卿昱抱着腦袋,臉砸在桌案上,“他就不能再年輕十歲,讓朕緩緩嗎?”
白萌聽完卿昱的解釋之後,認識到卿昱不是在開玩笑,是真的想要讓人家老将繼續為承朝發光發熱。她好笑道:“你若開口讓他繼續戍守邊疆,他還能抗旨不遵不成?何必這麽煩惱?”
卿昱繼續做抱頭狀,道:“老将軍戍守邊疆大半生。他若想過安穩日子,朕不許好似有些過不去。若是老将軍身體真的不好了,再去北疆豈不是害他?”
白萌心中嘆氣,小皇帝不合時宜的柔軟和善良又發作了。
只是這件事也不是沒有解決的辦法。白萌道:“明弈不是要改革武科,建立武學堂嗎?仲将軍不是正好可以作為坐鎮之人?以他才學經驗,兼任新的武學堂的祭酒,既可以安享晚年,又可以繼續為陛下效力,培養大批将才,豈不美哉?”
卿昱立刻坐直身體,一拍桌子:“萌萌說得對!就這麽決定了!”
白萌微笑:“只是明弈不是說他謹小慎微,成為新任學堂祭酒,就和國子監祭酒一樣,入讀之人皆是他的學生,可謂桃李滿天下。這不比文臣拉幫結派,武将若是拉幫結派,其後果十分嚴重。他恐怕會推辭。”
卿昱道:“這有什麽關系?教導學生的又不止他一人。若說桃李滿天下,那是所有年邁武将的桃李滿天下,最終殿試又是朕欽點,說白了都是天子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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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萌知道卿昱心寬,不會在乎這些。但後世君王會不會忌憚?甚至因為忌憚廢除武學堂?
白萌失笑。她多慮了。只要小皇帝這一世好好的,後世怎樣,與她何幹?
“既然陛下已經想到讓仲将軍養老的地方,那就快去和朝臣們商議。我可記得朝臣們對于建立武學堂還是有很大意見的?”白萌道。
卿昱很不文雅的翻了個白眼,道:“他們不就是擔心武将地位超過文臣嗎?這有什麽好擔心的?擔心的人都是自己沒用的緣故。”
白萌好笑道:“是,是,那明弈快去駁斥他們。該上朝了。”
卿昱站起來拍了拍衣服,雄赳赳氣昂昂的往前殿走去。
為了能多睡一會兒,他昨夜和白萌就宿在大殿後面暖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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卿昱對于武科改革,設學堂,改科目之事,當然受到了許多大臣的反對和質疑。
就算沒有利益沖突,許多人對于“改革”二字本身就深惡痛絕,仿佛只要和祖宗的東西不一樣,他們就渾身難受。
況且這次卿昱發威,撸下了許多臣子,其中以文臣居多。汪益已經告老請辭,待汪益交接完手頭政務,徹底離開朝堂之後,左右丞相的位置都空虛下來。
在文官勢弱的時候,若是武官狂刷存在感,文官們心裏很不舒服,總覺得弱了武官一籌。
古代既有“将相和”典故,就可看出文武天生不和自古有之。
不過現在朝臣們都對卿昱心裏很虛,卿昱堅持改革,他們嘀咕了一陣子,見卿昱已經拿出完整的方案,方方面面都已經考慮周全,他們也不能為反對而反對。
現在卿昱已經不是之前唯唯諾諾被朝臣鉗制的小皇帝。
榮王私下對卿昱道:“陛下早該如此硬氣……改革武科是陛下早就想好的?”
卿昱道:“朕早有想法,如今勉強完善。今後要王叔多加幫忙了。”
榮王嘆息:“你用得上臣這把老骨頭,臣就動一動吧。”
卿昱委婉道:“幾位堂侄若有興趣,也可以去旁聽。”
榮王吹胡子瞪眼:“臣就說陛下為何單獨拉着臣說事,原來是想壓榨你那幾個不成材的晚輩啊?你也知道他們是什麽德行,真把軍隊交給他們,你放心?”
卿昱老實道:“現在不放心,但是說不定學學就會了?王叔這麽厲害,虎父無犬子……吧?”
榮王沒臉沒皮道:“虎父無犬子,但那是臣孫子,臣管不了。你讓你堂兄去戰場還可以,那幾個小兔崽子還是算了吧,連蹲個馬步都蹲不好。”
卿昱還是堅持道:“學一學,多見識下也好?”
榮王無奈道:“既然陛下堅持,臣試試看吧。臣可說明白了,臣兒子還可能是可塑之才,但孫子真的不成。”
當年他嫡長子出生之時,他正意氣風發,以為自己會永遠深受皇兄信任,為皇兄看守好這大承的大好河山。因此他對嫡長子寄予厚望,希望嫡長子和自己一樣,成為大承的一員虎将,成為新君的左臂右膀。
因此榮王世子,的确是有些才幹,被榮王一手教導出來的。
但孫子出生的時候,榮王已經是京城街上遛鳥鬥雞的老纨绔。他以為榮王府不可能再掌權,又擔心新君忌憚,因此孫子被養成了知情識趣有大局觀的小纨绔。
現在卿昱要讓這些小纨绔變成小幫手……榮王不覺得這可行性有多高。
但是榮王挺高興能讓自己兒子上戰場的。自己的兒子自己知道。他兒子像他年輕的時候,不甘于待在一處,不甘于平穩的生活。
他尋求刺激,尋求鮮血,尋求建功立業,尋求創造出屬于自己的、不屬于大承宗室的榮光。
他想當別人提起他的名字是,第一印象是他建了多少功立了多少業,而不是他是某個皇帝的兄弟的兒子,一個随處可見的大承宗室。
他不願意成為被養着的廢人。
榮王知道這很不安全,就像是他和先帝是同胞兄弟,仍舊逃不過猜忌。他兒子還只是卿昱堂兄,血緣還隔了一層。
但轉念一想,這隔了一層,又何嘗不是兒子的機會?
先帝忌憚自己,是因為自己也曾經有機會登上那個位置。但兒子不會,兒子只是宗室,不是皇室。
榮王看着自己兒子的兒子漸漸長大,兒子的頭上也生出了白發。他心裏想,若是兒子再不實現自己的夢想,就沒機會了。
于是,他決定讓兒子拼一把。
就算最後卿昱變成他老子一樣,大不了兒子學自己,即使解甲歸田,當個老纨绔就好。
只要懂進退,皇帝一般不會殺宗室。
于是這武學堂,必定要有自己的一席之地。而這武科改革,自己也老拉着兒子參與。
武将的心得和文臣不一樣,文臣會收徒弟,甚至直接去學堂講學,但武将多将自己心血心得傳于子弟。
但卿昱對武将道,敝帚自珍,如何将心血發揚光大?武經七書的作者都是歷史中有名的武将,他們為何願意将自己的心血傳給世人?
武将為何不能和文臣一樣,在能動彈的時候自己建功立業,在年邁體弱之時就著書立說,教導學生,将自己的思想和才華傳遞下去?文臣能因為著書立說流芳千古,武将為何不能?又不是真的和某些文臣說的,武将才華疏淺,甚至不識字。
卿昱此番激勵或者說是激将,讓許多武将表示,定要給文臣們一個好看。咱武官可不是大粗人,咱們照樣會著書立說,教導學生,照舊能延續薪火,代代不滅。
卿昱表示很滿意。
他對白萌說,他很擅長演講。
“演講”一詞,是白萌解釋給他聽的。卿昱很喜歡。
卿昱一頭紮進忙碌的政務中,白萌也好似遇到了一丁點比較麻煩的事。
這個麻煩不是太後帶來的,而是誠王妃帶來的。
誠王妃被誠王打罵,險些沒了命。誠王妃身邊奶娘實在是看不下去,偷了誠王妃牌子,進宮見皇後,求皇後救誠王妃一命。
奶娘信不過誠王妃娘家,只能寄希望和誠王府不合的皇後,能伸出援手。
奶娘知道皇後和誠王妃沒什麽交情,但皇後可以借由此事狠狠責罰誠王,公報私仇。
私自偷了主人的牌子進宮,奶娘道自己難免一死,只希望能救下誠王妃,她死了也能瞑目。
白萌目光平靜的看着跪在地上的誠王妃奶娘。
誠王妃不自救,像個木頭人一樣自暴自棄的承受所有痛苦和磨難。但和誠王妃沒有血緣關系的奶娘卻願意用自身性命,來救這個可能不在乎她這位奶娘的“小主人”。
奶娘沒有孩子,一顆心都撲在了誠王妃身上,希望誠王妃能過得好。
可白萌從安插在誠王府中釘子口中得知,誠王妃卻不聽奶娘所勸,甚至漸漸冷落奶娘,一意孤行去當一個“合格的王妃”。
據釘子回報,誠王妃不知從哪學到的謬論,認為和離是一件丢臉的事。她認為,妻子被丈夫責打是正常的。丈夫表示自己的不滿,是因為妻子做得不夠。這不是丈夫的錯,是妻子的錯。
她熟讀女四書,将其奉為真理。她的腦子中沒有反叛,只有順從。
便是恨,她也是恨丈夫身邊的“狐貍精”,認為是她們迷惑了丈夫,是她們的錯。她要抗争的對象不是那個如同惡鬼般的丈夫,而是丈夫身邊的侍妾通房。
白萌在得知這些之後,覺得誠王妃沒有被救的價值。這是她自己選擇的人生,那她就自己走下去吧。
可現在又有一個人,以白萌無法理解的犧牲精神,來求一件和自己利益完全無關,甚至嚴重損害自身利益的事。
白萌不懂誠王妃的“奉獻”和“順從”,自然也不懂奶娘的“奉獻”和“犧牲”。
不過這的确是可以借題發揮的事。
白萌道:“這件事,本宮會插手。只是誠王妃不願和離,本宮也無可奈何。”
奶娘眼中含淚,磕頭道:“謝娘娘,謝娘娘。”
白萌道:“秋嬷嬷,帶她下去打板子。”
秋嬷嬷道:“是,娘娘。”娘娘還是心軟了。只是一頓板子就揭過此事,還是派她去看着。
這宮裏打板子是很有“講究”的,有的板子幾板子下去就能将人打廢,就像是白茉遭遇的那樣;有的板子打幾十上百,也就是屁股紅腫,不會傷筋動骨。
白萌讓同經歷過奶娘“職業”的秋嬷嬷監督,就是放水的意思。
白萌在責罰誠王妃奶娘的同時,叫了鳳寧宮的太監帶着懿旨和禦醫去了誠王府,找到了養傷在床的誠王妃,将誠王妃強硬的帶到了她陪嫁的莊子靜養。
這還真是“強硬”的帶,誠王妃傷成這樣,都不願意離開誠王府,并且咬死了說是自己不小心跌的,和誠王無關。
連宣旨的太監都看不過去了,忍不住道:“誠王妃,你這是何苦?你再這樣下去,真的會被打死。誠王可不是好相與的。”
誠王妃卻責罵太監:“豎子閹人豈敢對王爺不敬!”
太監嘴角一抽,覺得自己發的善心真是喂了狗。怪不得皇後娘娘聽着誠王妃的事就百無聊賴,很不想管。
他現在也覺得,誠王妃就是活該。
誠王妃在得知這懿旨是她奶娘冒着被打死的風險求來的,才安靜下來,乖乖去了別莊,接受禦醫治療。
太監回報時,白萌想,可能誠王妃還是有些良心和理智,知道誰對她好的。
只是很快,白萌就又忍不住嘆氣了。
那忠仆奶娘最終還是被誠王妃背叛了。
誠王在被懿旨責罵,知道是誠王妃奶娘告密之後,十分生氣嚣張的問誠王妃要人。誠王妃還真把在宮裏受了板子,正在卧床養傷的奶娘交了出去,只為了誠王那句“懲治了惡仆之後此事揭過,你傷好後回到誠王府,還是風光的誠王妃”。
白萌心軟繞了誠王妃奶娘一命,奶娘卻命喪誠王,或者是她以命相護的誠王妃手中。
“好一個風光的誠王妃。”卿昱得知此事之後,比白萌更生氣。
白萌早就想到誠王妃可能不會護着奶娘,只是沒想到她這麽冷心冷情,也這麽愚蠢。
卿昱則是被忠心耿耿的奶娘深深感動,決定要責罰狼心狗肺的誠王妃。
他從小到大身邊都是別人的人,根本沒有什麽忠仆。所以他對忠心這種感人事跡,最受不了了。
看着跳腳的卿昱,白萌道:“你插手什麽?你要插手,說不得誠王和誠王妃有了共同的敵人,更加情比金堅了。且留着他們繼續造作,誠王妃總會被誠王折磨死的。這也算她求仁得仁。”
卿昱冷哼:“好吧,就依萌萌所言。只是禦醫撤回來,她不去禦醫院叫,咱們也別眼巴巴的送去。她願意回誠王府養傷,就回誠王府。之後誠王府的事,朕不管了。”
白萌輕言細語道:“陛下還是可以管管的。誠王打罵誠王妃,陛下怎麽也該有所表示。至少親王的爵位,是早就該降了吧?”
卿昱陰測測道:“本來想等太後薨了之後再降的,免得太後吵鬧。既然他跳得那麽歡,就降了吧。親王沒了,郡王也別想要,直接降成國公得了。”
白萌輕笑:“誠國公?不錯的封號。”
卿昱道:“朕也覺得。要不連封號也改了吧,戾字不錯。”
白萌勸說道:“還是別這麽早,畢竟還是你父皇給的封號。”
卿昱哼哼兩聲表示自己不高興,不過最終還是妥協了。
于是卿昱一道聖旨給了誠王,從此沒有誠王,只有誠國公了。
皇帝的兄弟,居然只有一個國公的身份,這還真是罕見。一般只有犯了錯的王爺才會被撸得這麽狠。
但朝堂沒有任何人為誠王說好話,都跳着腳拍着手稱好。
不僅僅是他們知道皇帝肯定會秋後算賬,也是他們忍誠王很久了。誠王仗着太後撐腰,當衆責打大臣,調戲女眷,雖說大錯沒有,但是十分惡心人。
他們一直盼着誠王倒黴,終于盼到了。
誠王此事,他的親家終于可以一把眼淚一把鼻涕控訴誠王惡劣,要和誠王一刀兩斷,接回閨女。
卿昱面無表情道:“皇後已經問過誠王妃此事,誠王妃要求從一而終,對誠王不離不棄。既然誠王妃如此,那朕也不好拂她的意。不過誠王妃無錯,誠王降成誠國公,但誠王妃親王妃的品級不變。”
此話一出,滿朝文武沉默了。
這誠王,不,誠國公可不得氣死?
只是誠王妃腦子到底怎麽長的,居然還要對差點打死她的誠國公不離不棄?
誠王妃的娘家當然不希望繼續和誠國公有關系,誠王妃的父親當即表示,女兒只是擔心和離給家族蒙羞,但女兒的性命最重要,他會好好勸說女兒,希望皇帝陛下網開一面。
卿昱道:“你們自己和誠國公商議吧。畢竟還是朕的弟弟,這親事又是太後親手指定。朕也不好直接插手他的婚事。”
誠王妃的父親并不知道誠王妃已經得罪卿昱,他以為卿昱這個意思是支持他。下朝之後當即派人去見誠王妃,命令誠王妃和離。
誰曾想一直對他逆來順受的誠王妃,此次十分硬氣,居然派人将他叫去的人打了出來。
“女子出嫁前從父,但出嫁後就該從夫。”誠王妃義正言辭道,“無論有何緣由,女兒也不能背棄丈夫。父親也該謹言慎行,如此反複,居然讓出嫁的女兒和離,這是污了全族女兒的名聲!這讓族中女子如何在婆家立足!”
誠王妃的父親:……
後悔将女兒教成了智障,這下子成了全京城的笑柄了。
倒是有人腦子抽了,想将誠王妃的事跡寫成“烈女”還是“貞婦”來着。畢竟這種被打被罵都死活不離開男人的女人,很符合某些男人的要求。
但卿昱可不想誠王妃最後還成為“佳話”。白萌為了哄卿昱高興,自己重新寫了“女則”。
古來有大義滅親。夫妻同心同體,妻子只知道一味順從,助長丈夫的惡行,算不得賢惠,而是助纣為虐,這才是對丈夫的不忠貞。而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被人打罵,讓父母痛心,這就是對父母的不孝順。
願天下女兒,學會真正的“忠貞”和“孝順”。
好了,皇後都這麽說了,那些想吹捧誠王妃的男人也只有遺憾放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