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31章 逢春
莊小棠漸漸走遠, 她拐彎走上古橋,背影很快就融入熙攘人群裏,然後完全消失不見。
溫繪心裏五味雜陳, 想追上去再說些什麽, 可知道自己也許說什麽都不管用, 便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沒動。
河邊燈火通明, 人群來來往往。
溫繪回想着莊小棠離開前穿的那身衣服,猜測她今晚估計有工作,于是想了想,擡腳跟了上去。
莊小棠已經走遠了,前頭早已沒了她的身影。
溫繪也不着急, 沿着腳下的青石小巷慢吞吞往前走, 她跟着邁上臺階來到古橋,默默觀察起周遭的環境。
耳邊各種聲音交織,有人在小聲讨論去不去清吧玩, 其中摻雜兩句夜間舞蹈演出的事情。
順着視線望去,溫繪果然在上游的河道中間看見了一個舞臺。
舞臺漂浮在水面上, 不是很大,上面僅有個簡單的大鼓, 看起來頂多只能容納兩人。
沒等多久,有兩個舞蹈演員就坐着小船到舞臺上了, 她們站在鼓下面整理衣服,估計是要等整點準時開始。
其中一人的身影有點眼熟。
溫繪剛想仔細看一眼, 就被旁邊的人擠開了。
或許是知道有水上演出的緣故,古橋上頓時聚集了不少人, 大家圍在欄杆邊,都耐下性子地等着看表演。
第一排最佳觀看區已經被占據了, 連只蚊子都擠不進去,有舍得花錢的游客見此,幹脆直接走去碼頭,買船票坐船去觀看。
溫繪舍不得花着錢,更不想人擠人,便左找右找,找到一個安靜的角落觀看起來。
從她的位置看不到正面,只能看個側面。
溫繪盯着兩個舞蹈演員看,發現那個人果然是莊小棠。
八點整,表演準時開始。
莊小棠脫掉鞋子,率先站到鼓上面。
她光着腳,往右邊挪了挪,擺好姿勢,等另外一個舞蹈演員也上來後,兩人跟着音樂開始表演雙人舞。
溫繪看着河中央的翩然起舞的莊小棠,不由得輕嘆了一口氣。
兩個舞蹈演員其實穿着一樣的大紅色漢服,她們古橋上的觀衆隔得遠,跳起舞來壓根分不清臉,可溫繪還是一眼分辨出哪一個是莊小棠。
相較于大學時期的莊小棠,她的自信張揚收斂了許多。
不過唯一沒變的是跳古典舞的獨特身韻,莊小棠的每一個動作都十分輕盈幹脆、脫穎而出。
河水漣漪,那圈起的一層層波紋似乎都被莊小棠的舞姿吸引,甘願為她伴舞。
兩岸不少人停下腳步,圍着觀看起來。
周圍有誇贊的聲音,溫繪肩頭一垮,雙手撐在欄杆上,目光緊緊地盯着莊小棠看。
關于莊小棠退學的事情,溫繪作為她的室友知道得一清二楚。
大概是大三那年冬天,那段時間莊小棠經常外出,晚上都不在寝室睡覺。
她的家境一般,随着身上的名牌衣服、包包,和桌上的護膚品越來越多,宿舍便有人懷疑莊小棠被包養了。
藝術學院這種事情偶有發生,但當時溫繪她們寝室的人都有些反感莊小棠的行為。
于是在得到證實後,寝室裏的人都不太和莊小棠接觸了。
說是孤立排擠也算不上,其實就是簡單的三觀不合所以不深交,溫繪本就跟莊小棠關系不好,自然也無心管她的事情。
直到下學期的某一天深夜,莊小棠一身狼狽地回到宿舍。
她喝了不少,臉上的妝已經花了,人也不清醒,哭着喊着罵了幾句“混蛋”後,就這樣穿着衣服沉沉睡去。
溫繪印象為什麽這麽深刻,只因為那晚是她下床給莊小棠開的門。
其他室友只是掀開床簾看了一眼,然後便視若無睹,繼續做着手上的事情。
事情到了這裏,本來應該差不多結束了。
結果不知道怎麽,沒幾天學校論壇有人匿名爆出莊小棠的隐私照片,還有視頻,連帶着她被三十歲老男人包養,以及男人已經有妻子小孩的事情也被挖了出來。
帖子熱度很高,幾乎全校同學都知道了這件事。
雖然當天就被和諧了,但有不少同學保存了照片,私底下瘋狂傳播着。
那兩天莊小棠異常平靜,她依舊昂首挺胸地行走在校園裏,照常上課休息,仿佛跟沒事人一樣。
室友們偶爾趁着莊小棠不在寝室的時候,也會聊起這件事。
外面人不知道,但她們宿舍的幾個人都清楚,莊小棠其實是被三的,她并不知曉對方已有家世。
可真相到底是什麽,對別人來說并不重要。
這件事于他們而言就是簡單的八卦、飯後談資,聊聊,談論談論就過去了,所以那段時間無論走到哪兒都有人在議論莊小棠。
莊小棠出現時,他們異樣打量的眼光,嘲弄譏諷的聲音無處不在。
作為局外人的溫繪都覺得難受,但莊小棠臉上卻仍舊什麽表情都沒有。
她以為莊小棠這麽要強的人能熬過這道難關,結果一個星期後,莊小棠選擇了退學。
莊小棠收拾行李離開那天,往日高傲的神色不複存在,她背佝偻着,頭低着,匆匆忙忙帶了點東西就走了。
這之後,溫繪便再也沒見過莊小棠。
學校其他同學也不清楚莊小棠的情況,除了當年那些糟糕的照片和視頻,她這個人就好像突然從世界上消失了一般。
直到今年來明疏,溫繪才知道原來莊小棠還在繼續跳舞。
一曲畢,河中央的兩位舞蹈演員定格幾秒,迎來周圍觀衆的一陣掌聲後,其中一個舞蹈演員就走了下來。
等音樂再次響起時,舞臺的大鼓上面只剩下了莊小棠一個人在跳獨舞。
溫繪眨了眨眼,心中感慨萬分。
如果當初沒有發生那些事情,莊小棠現在的舞臺應該遠不止這麽小。
眼瞅着附近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溫繪往後走幾步,讓出了位置。
一路走下古橋,中間不知道說了多少個“借過”,溫繪站在臺階上,看着停在河邊的人,無奈地扯了扯唇。
後來圍過來的人也許根本不知道為什麽大家聚集在此,估計以為這地兒有什麽熱鬧可以湊,紛紛探着腦袋看。
溫繪繞開人群,沿着青石小巷慢吞吞往前走。
她找了個更安靜的角落,見周圍沒人,這才繼續觀看起來。
古橋熱鬧了不過半個小時,後到的人發現原來只是舞蹈表演,有不少人看了兩眼,不感興趣地走了,還有之前一直在觀看演出的人覺得膩了,也走了。
街道疏松下來,演出也接近尾聲。
溫繪見時間也不早了,擡腳正打算離開,眼前突然冒出一個外國男人。
對方是個黑人,長得又高又壯,比溫繪要高出一個腦袋。
他先用中文蹩腳地說了句“你好,很高興認識你”,然後才用英文問道:“請問這個地方怎麽走?”
說着,就将手機屏幕翻轉過來,對準了溫繪。
溫繪低頭,仔細看了一眼屏幕上的地點,發現是自己這段時間從未去過的地方後,只能用英文回答一句:
“抱歉,我不知道。”
外國男人遺憾地“啊”了一聲,沒放棄,又叽裏咕嚕地連着說了一長串英文。
他語速太快,溫繪勉強聽懂了一半。
她英語口語不怎麽樣,只得連連說抱歉和不知道,然後勸對方去問別的路人。可眼前這個外國黑人也不知道怎麽回事,依依不饒地守着她一個薅。
那一個個英文單詞往外蹦,聽得溫繪頭都大了,最後耐心告馨,幫他抓了個英語好的路人問路。
兩人交流起來,溫繪原本想走,但出于禮貌只是安靜地待在一旁聽着。
就在他們說話的間隙,夜間水上演出全部結束。
溫繪探頭一看,發現河中央的舞臺上已經沒了莊小棠的身影,她回頭,正巧路人和外國人已經交涉完畢,黑人雙手合十,不斷地向她們說謝謝。
路人笑着回了句“不客氣”,然後走了。
溫繪沒多停留,回了句同樣的話,也走了。
沿着河邊,她往民宿必須要經過的古橋方向走去,結果走出去沒多遠,恰好撞上結束演出坐船回來的莊小棠。
船離岸邊還有些距離,溫繪看見莊小棠望了自己一眼,随後匆忙收回了視線。
溫繪抿了下唇,沒打算等船靠邊,徑直走了。
街上的人群稀松,隐約能看到河邊位置好的清吧裏坐了不少人。
溫繪看着不遠處的古橋,正打算邁上臺階往上走,手臂突然被人挽住,溫熱陌生的觸感吓得她一激靈,立馬扭頭望去。
“一起走。”
迎上莊小棠平靜的眼神,溫繪的心跳逐漸恢複正常。
她表情疑惑,還沒來得及說什麽,莊小棠便自顧自地拉着她往前走。走上古橋,莊小棠才湊過來小聲問了句:
“上次說請我喝東西的話還作數嗎?”
溫繪微愣,她看向神色坦然的莊小棠,不明白對方在搞哪一出,卻還是認真點了點頭,“作數,你想喝什麽?”
“随便吧。”
莊小棠揚了揚下巴,指向對面河邊正在放歌的清吧,“就那家。”
沒料到莊小棠打算喝酒,溫繪不由得詫異地看了她一眼,然後下一秒莊小棠就偏過頭來了。
“不行?”
“沒有。”溫繪搖頭否認了,“走吧。”
“嗯。”
走進清吧,裏頭靠窗的位置全都坐了人。
莊小棠挑了個角落坐了下來,把點酒的事情交給了溫繪。
溫繪拿着老板遞過來的酒水單,看了好半天不知道該點哪一個,她坐直身子,指尖點住酒水單遞給了對面的玩手機的莊小棠。
莊小棠還穿着晚上表演的那身漢服,沒換下。
她撩起眼皮瞥了溫繪一眼,像是嫌棄地輕扯唇角,然後看了眼酒水單,在酒水單上點了兩下:
“就這兩個。”
“向您确認一下哈,這兩種都是不含酒精的飲料,你們确定要這個嗎?”老板問。
莊小棠一臉冷漠,“嗯。”
“好的,那你還需要點小吃和水果嗎?”
“不需要。”
“好的,稍等。”
老板說完,拿着酒水單轉身走了。
溫繪看了看默默玩手機的莊小棠,略一思索,決定保持沉默。
飲料很快呈了上來,莊小棠往後靠在椅背上,手裏舉起手機還沒放下,可注意力卻全在門外的黑人身上。
那黑人來回徘徊好幾次,一直沒走進來。
直到他的身影終于在門口消失後,莊小棠才松了口氣,她瞥了眼背對着門口、渾然不覺的溫繪,放下了手機:
“你心真大。”
聽到這話,正在認真喝飲料的溫繪不明所以地擡起腦袋。
“什麽?”
迎上溫繪眼底的疑惑,莊小棠看了眼桌上的飲料,撇過腦袋,沒說實話,“沒什麽。”她頓了頓,話鋒突然一轉,問道:
“你不是過來旅游的?怎麽還沒回去?”
溫繪低眼,不太想跟這樣的莊小棠說話,于是小聲反駁道:
“你文旅局的?這也要管。”
莊小棠哼笑一聲,沒好氣道,“要不是你老在我眼前晃,礙着我眼了,我才懶得管你。”
“……”
溫繪撇撇唇,懶得和莊小棠吵。
“你讓我請你喝東西,就是為了說這個的?”
見溫繪一下猜出自己有目的,莊小棠意外地挑了挑眉,在心裏吐槽着“跟聰明人交流真沒意思”,然後在溫繪直勾勾的目光下,被迫硬生生答道:
“這個還不夠?”
話音未落,莊小棠果然看見溫繪無語地扯了扯唇,怼她,“明疏又不是你家,我想去哪就去哪,倒是你,別老是在我眼裏晃。”
莊小棠看着有些被惹毛了的溫繪,嗤笑一聲。
“喲,我才說幾句,這就原形畢露了?”
溫繪知道莊小棠這話什麽意思,無非就是嘲諷她裝,這會兒真實性格暴露了。她擡眼,看向滿臉得逞的莊小棠,想直接走人。
她從來沒有跟人說話,每說一次就無語一次,莊小棠是唯一一個。
溫繪實在和莊小棠獨處不下去,她剛想加速喝掉手上的飲料走人,卻又聽到莊小棠問:
“今天晚上的事情,你都聽到了?”
“嗯。”溫繪點頭,同樣沒好氣道,“放心,我不會說出去。”
莊小棠笑了,“你說就說,我差這點黑料?”
溫繪看着笑容明媚張揚的莊小棠,突然意識到她好像并不知道自己認識何一舟的事情。
莊小棠的笑意未達眼底,溫繪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灑脫放下了,還是怎麽,心裏忍不住嘆了口氣。
“其實你當初不用退學的,錯的又不是你。”
這話一出,莊小棠臉上的笑容瞬間僵住。
她看着表情格外真誠的溫繪,張了張嘴,那些怼人反駁的話莫名全都說不出來了,瞬間變成啞巴。
“應該退學的是那些傳播的人,真相并不是這樣。”
溫繪還在繼續說着,莊小棠卻有些聽不下去了,她笑着打斷道,“你怎麽知道真相不是他們說的那樣,說不定我就是知三當三呢。”
莊小棠原本以為,她說這話能直接堵住溫繪的嘴。
結果眼前的溫繪盯着她看了許久,什麽也沒說,她的眼睛很漂亮,裏面幹淨純粹,任何異樣的眼神都沒有,只是反問了一句:
“那你是嗎?”
“……”莊小棠沉默了。
清吧裏的駐唱歌手換了首悲情的情歌,莊小棠看着波光粼粼的河面,陷入了沉思。
她不是。
可說出來,不一定有人會信。
畢竟當初所有人都認為她就是被包養、插足別人婚姻的小三,連她的親生父母都這樣覺得,到最後還嫌她丢人,要和她斷絕關系。
莊小棠記得,當時在電話裏那些哭着想解釋的話,全都被父親的謾罵聲堵了回去。
她很想解釋,也很想說:
其實最開始的時候,她拒絕過好幾次那人的追求,但那男人聲稱自己沒有家室,還說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她,想跟她談戀愛結婚。
連着追了她幾個月,又是送各種東西又很溫柔體貼,對她無微不至。
于是,她逐漸迷失在他的糖衣炮彈下,他深情的眼神裏。
後來的一切都發生得順理成章。
直到撞破對方的謊言前,她都以為她遇到了一個很好的男人,結果……
可從始至終,都沒人想聽這些話。
“真相重要嗎?”
眼前的莊小棠沉默良久,然後突然說了一句這樣的話,她頓了頓,又揚起一個假笑:“他們在乎真相到底是什麽嗎?”
“……”
溫繪看着莊小棠,想說些什麽,可莊小棠把杯中的飲料一口飲盡,然後直接站了起來。
“謝謝你的飲料,我走了。”
扔下這句話,莊小棠頭也不回地走了。
目送着莊小棠的背影消失在清吧門口,溫繪眼底滿是無奈,她坐了一會兒,實在喝不完飲料,也起身離開了。
回到民宿時,一樓沒有何一舟的身影,估計回房間休息了。
溫繪想到他剛失戀,又想到莊小棠的事情,忍不住嘆了口氣。
她其實知道莊小棠為什麽會拒絕何一舟,正是因為了解,所以才更無奈。
轉念想到這事兒不是自己能管的,溫繪搖搖腦袋,找到下午看的那本言情小說,在前臺坐下,繼續看起來。
十點半,溫繪準時關掉民宿大門,上樓休息了。
睡覺前,她給謝祁發消息問了問他手傷的事情。
得知謝祁不需要重新做手術,這幾天懸着的心才落下來。
溫繪沒和謝祁多聊,她有些困了,互道晚安就直接去睡覺了。
隔日上午,溫繪早早起床打開民宿的門。
她借着廚房泡了杯牛奶,才剛打開電腦,何一舟就提着行李箱走了出來。
溫繪和他不熟,禮貌客套幾句,何一舟就離開了。
喝完牛奶,溫繪登陸後臺把該做的工作做完,就坐在沙發上玩起手機。
何一舟離開後不到一個小時,有人走了進來。
溫繪聽見聲響下意識擡眼望了過去,發現來的是個外國黑人,長得有點像昨天問路的那個,但黑人在她眼裏都長得差不多,便沒在意。
外國黑人用英文說自己想住房,溫繪費了不少勁和他交流,折騰了十幾分鐘才幫他成功辦理好入住。
把房卡遞過去後,黑人站在原地沒動,只是用英語和她交流:
“我們昨天見過的,當時我是向你問路,你還記得嗎?”
聞言,溫繪尴尬地點了點頭。
男人又叽裏呱啦地說了很多話,溫繪懶散地應付幾句,這人才背着包上樓。
直到此時,溫繪都還沒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等過了約莫十分鐘的樣子,外國黑人下樓了,他徑直在休息區坐下來,一副不打算出門的樣子。
溫繪覺得奇怪,難免多看了幾眼。
這一看,發現對方也在觀察自己。
溫繪微微皺眉,感受到了一絲不對勁,結果接下來整整一個上午,這個外國黑人都一直坐在沙發上沒動。
溫繪看了過去,迎上黑人的笑容,她心裏發毛,掏出手機給謝祁發了條消息——
【你們今天回來嗎?】
手機一震,謝祁的消息回複得很快。
【明天,池硯周的舅舅在京都,他們要見一面。】
看見這句話,溫繪的心莫名一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