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Daisy
Daisy
周日一早，崔如霜推着淩知雨到了醫院花圃前面的空地。
她給淩知雨披了件紅棕色厚毛衣外套，邊整理邊誇獎：“小雨今天精氣神真足，太漂亮了。”
淩知雨笑：“還不是你像打扮洋娃娃一樣給我搭配衣服穿。其實我穿什麽都沒區別，反正也動不了。”
“這種時候當然不能馬虎，既然有體力出去玩，就要開開心心，漂漂亮亮的。”崔如霜把裝滿水的小保溫杯塞進輪椅側袋，又把兩瓶藥塞進毛衣外套的兜裏，“東西都給你準備好了，在外面不要随便吃東西，不然很容易拉肚子。”
淩知雨無奈地拖長音：“媽——我今年又不是三歲。”
崔如霜寵溺地笑：“就是你三十歲，也是媽媽的小雨寶貝。”
淩知雨罕見地沒說喪氣話，而是頓了幾秒，看着崔如霜的笑臉，溫柔地說了一聲：“好。”
崔如霜沒在這裏久待，确認淩知雨一切狀态平穩後，她就離開了。
沒過多久，周敘白來了。
這種交接感給淩知雨一種錯覺，晝夜交替，日月循環，她是被日與月交接的，在天空中時隐時現的星星。
媽媽是太陽，給她溫暖和力量。
周敘白是月亮，是她全部的愛與向往。
好奇妙。
咔嚓。
淩知雨現在眼神不好，卻能清楚地分辨出不同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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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如霜補眠時的綿長呼吸，病房外面日漸稀少的蛐蛐蝈蝈叫聲，護士推着小推車的碰撞聲，還有重症病患樓裏最常見的家屬的哭泣聲。
每一種聲音都代表着一個人不同的情緒，如同剛剛她側耳傾聽，聽見軟底皮鞋踩在水泥路的落葉上，發出很輕微的脆響。
一陣溫柔而清新的薄荷氣息停在她面前，淩知雨擡頭，正好撞上周敘白微笑的眉眼。
他手裏捧着一束雛菊花，放在她手裏，“路過花店時看到這束花很漂亮，就想買來送給你。”
淩知雨莞爾：“謝謝。”
周敘白順手推過她的輪椅，緩步朝醫院外面走：“今天你能出來，我很開心。”
“是嗎，能回學校看看，我也很開心。”淩知雨輕輕嗅了下那捧雛菊，問道，“不過，你為什麽選擇去我的學校？”
“我們不熟，是才見過一面的陌生人。”
“可能任何人對我來講都是陌生人，沒有什麽差別。”周敘白腳步微頓，随後不着痕跡地跟上，“又可能因為我覺得你很熟悉，第一眼見到你就覺得熟悉。”
“我們以前見過嗎？”他問，“我不記得的，你應該記得。”
這次語塞的輪到淩知雨，她過了半晌才回道：“沒有。”
周敘白的問題有效地打斷了淩知雨的發問，她不願意面對這樣的問題，于是對于心中的疑惑也避而不談。
瑞津中學離醫院不算遠，他們一路上大部分時間保持緘默，偶爾聊幾句路邊的奇葩招牌和今天明媚的天氣，走走停停，居然半小時就到了瑞津中學。
周敘白早就和門口值班的保安打過招呼，兩人在門衛室做了簡單的登記，進入到學校裏面。
周敘白推着輪椅，慢悠悠地沿着主路走，“怎麽樣，有什麽變化嗎？”
也許是他語氣過于熟稔，淩知雨感覺自己仿佛回到了大學時。他們曾經也在寒暑假時回到這所高中，在昏昧天光下牽着手，一圈圈地繞着操場的橡膠跑道散步。
周敘白推着淩知雨到了門口的魯迅雕像下，她擡起頭感嘆道：“沒想到幾年過去了，周樹人先生還在這裏鎮守着學校。”
“以前每到期末考試還有高三生重要的模拟考試前，魯迅先生腳底板總會被人摸得溜光水滑，還有人在這裏上供巧克力、小面包、橘子和牛肉幹什麽的。”淩知雨指着雕像下面的平臺，“喏，你看現在還有兩包小餅幹呢。”
周敘白笑了聲：“你以前也來上供過嗎？”
“高二之前我是不屑于做這種事的。”淩知雨眉眼間神采飛揚，仿佛回到了高中，“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淋漓的鮮血！我寧可年級組考試倒數，也不會來這裏讓花錢買來的食物躺在冬夜蕭瑟的冷風中！”
周敘白唔了聲：“那高二之後呢？”
“……”淩知雨嘆了聲，“上高三之後就遇到了我轉學來的前男友，被迫在他的淫威之下開始好好學習。”
“好好學習之後就必須要拜魯迅先生啦。”淩知雨說，“我們學生之間都傳，魯迅先生會保佑每一個供奉小零食的孩子。”
周敘白推着她緩緩走過雕像，悠悠說道：“魯迅先生風評被害。”
淩知雨：“……”
瑞津中學算不上大，校園裏有兩棟教學樓，一棟體育館，操場旁邊就是宿舍樓和食堂，風清氣正地連處偷偷摸摸的小樹林都沒有。
周敘白推着淩知雨轉了二十幾分鐘就逛完了學校外面，淩知雨本來很想去教室裏面看看，但考慮到自己是個只能癱在輪椅裏的殘廢，上下樓梯都異常費勁，也就沒提新的想法。
距離中午吃飯時間還早，周敘白帶着她離開學校，又不知道一時該去哪裏。
“你累嗎？如果覺得疲憊我送你回醫院。”周敘白說話官方正式，仿佛剛學過中文的外國人，“能看到你的校園我很高興，下次希望和你能去別的地方看看。”
淩知雨看着他認真的模樣一時沒忍住笑出了聲：“不用等到下次，我們現在就去。”
“我想去海邊看看。”
她蒼白瘦削的臉頰上，彎出一個很小很淺的酒窩：“周敘白先生，我們現在能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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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敘白開車帶淩知雨去了海邊。
抵達的過程是非常艱難的，他把她抱上副駕駛，系好安全帶，再把輪椅折疊好放進後備箱。整個過程兩個人靠得很近，他抱她時淩知雨能聞到周敘白身上清淡的薄荷味，系安全帶時她能感覺到自己明顯加速的心跳。
在夢裏無數次描摹過的眉眼是如此清晰地展現在眼前，她竭力呼吸控制心跳，生怕亂了的心跳頻率洩露了她的秘密。
這是淩知雨記憶中自從周敘白失憶後，兩個人離得最近的距離。
但周敘白卻是那樣的沒有波瀾。
他溫柔，紳士，體貼，卻再也沒有南京時她見過的沖撞的愛意。
“身體不舒服嗎？”周敘白抱她下車時，發現她眼睛很紅。
“沒有。”淩知雨輕輕推開他的攙扶，倚着車門等着她的折疊輪椅，“海風有點大，吹了眼睛。”
瑞津的海和其他地方不太一樣，細白沙灘上的浪花更緩，海水更清，每當日光直照下來，總能從不同角度看見不同顏色的海水。
像是海水彌漫倒灌上天，和陽光碰撞出一道彩虹的灣。
淩知雨沒有力氣，也就踩不到軟綿綿的沙灘，周敘白邊推着她邊在臨近海洋的沙子裏撿漂亮的小貝殼和被海水沖上來的蚌殼給她，不到十分鐘她就收獲了一小袋。
不遠處的前方，周敘白脫了大衣外套搭在手臂，黑色襯衫被海風吹起，鼓成一面帆，顯現出青年清瘦的身形。
她眯眼，驀然發現他手上仍然帶着那副黑手套。
等到周敘白再次帶着貝殼過來時，淩知雨問他：“怎麽不摘手套？弄髒了怪可惜的。”
“哦，不用摘。”周敘白的眼神随意掃過左手，“前一陣子手受了傷，纏了紗布，現在戴着手套比較方便。”
淩知雨沒再追問，嗯了聲：“休息會兒吧，別再去撿了。”
沙灘上有幾個追逐打鬧的小孩，周敘白怕他們撞到她，推着淩知雨去了稍微偏點的地方。
角落裏風更小，太陽更柔和，更适合靜靜地休息，聽海浪翻卷的聲音。
淩知雨偏頭看向旁邊的周敘白，他脫了鞋襪，帶着手套的手裏拎着皮鞋，大衣扔在旁邊，他坐在沙灘上。
就在她輪椅旁邊，像一只忠誠守衛的金毛犬。
她心裏忽然又有了一個願望。
“我想在這裏。”
淩知雨聲音很輕，“如果有一天我死掉，我希望把骨灰放在這裏。”
我要碧波蕩漾。
我要海浪翻卷。
不要躺在冰冷的棺椁，我要成為水流，成為這裏的彩虹灣。
成為這片我們共同經歷的海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