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Indigo
Indigo
車窗外的景色在飛速倒退。
淩知雨的視線落在窗外閃過的樹影，空蕩而沒有焦距地停留在連片的綠色。
她在車站裏，躲在暗處，看見周敘白四處喊她的名字，在湍急的人群中尋她的蹤跡，最後高大颀長的人蹲在車站角落，握着那株雛菊幹花崩潰大哭。
而她之只能像個陰暗的小偷，在縫隙裏窺見他。
以前幾次旅程，淩知雨都會在最後回到瑞津時，以過路游客的身份走到周敘白面前，送他一株小小的雛菊。
她以為這次也沒什麽不同。
淩知雨在心裏說，只不過是簡單的告別。
她手裏握着從周敘白那裏搶來的手機，指腹用力到發白。
陳青絮的目光落在手機上，片刻後又轉向她，忍不住問：“你和周敘白……就這麽完了？”
淩知雨嗯了聲，聽不出情緒：“怎麽，不然還要放兩挂鞭炮？”
陳青絮啞然：“……倒也不用，那你以後不會再跟他去南京了？”
過了半晌，淩知雨落寞地笑出聲：“哪還有什麽以後。”
“我已經接到死神的通知單了。”
那頂靛色假發又被她好生生地戴在頭上，襯得她的皮膚愈發蒼白羸弱，像一片随時會碎裂的青瓷。
“給周敘白的那些現金，我已經轉到你銀行卡裏。至于這部手機。”淩知雨停頓幾秒，微不可聞地嘆氣，“等我走後，你再想辦法還給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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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裏面關于我的消息，就讓楚昭處理下。”
楚昭坐在前面的副駕駛，小聲念叨：“侵犯他人隐私是犯法的……”
陳青絮咳了聲，他才不情不願地答應下來。
“零零，我們現在去醫院，先讓專家看看你的實際情況再說。”陳青絮岔開話題，眉梢染上點喜色，“他非常厲害，一定有辦法治你的病。”
淩知雨偏過頭，目光裏有審視：“什麽時候給周敘白看病？”
陳青絮清清喉嚨，不自在地解釋：“可，可能要等幾天。人家那邊的專家也才剛收到傳過去的資料，咱們得等他回複。況且，兩邊還有時差呢，你別着急。”
淩知雨的眼神掃過來，和陳青絮對視片刻，轉而疲憊地合上眼。
“好。”她說。
出租車一路開到瑞津市第一公立醫院門口，崔如霜提前接到陳青絮的信息，早就在水泥階梯上盼着。
年逾半百的中年女人穿着素色衣衫，目光一直落在繁忙的車流裏，一輛又一輛出租車從她面前飛馳而過，崔如霜的眼神就從這一輛移到下一輛。
淩知雨下車的一瞬間，崔如霜像一只迫切歸巢的小燕子奔向出租車，通紅眼窩裏瞬間蓄滿淚，緊緊握着淩知雨的手腕：“你這丫頭，怎麽瘦了這麽多。是不是在外面沒有好好吃飯？”
她的鬓發有些白，盡管淩知雨看出她想把白發藏起，那些白發卻如同流逝的不能掩映的歲月，展現在眼前。
崔如霜看上去，比淩知雨走之前蒼老很多。
淩知雨心裏泛酸，輕輕把她擁進懷裏，哽咽道：“媽媽，辛苦你了。”
“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崔如霜念叨着，“這次回來還走不走了？”
淩知雨嘴角勉強扯起個笑，把眼淚窩回去：“不走了。”
“好，那可太好了。”崔如霜擦掉眼淚，半擁着淩知雨上樓：“我給你炖了老鴨湯，文火煨了五六個小時，骨肉軟爛，你肯定喜歡。”
淩知雨揚起嘴角：“我媽手藝那麽好，做什麽我都喜歡。”
陳青絮和楚昭把淩知雨安全護送到病房，見她乖乖換上病號服坐進病床，陳青絮這才放下心去和那位大洋彼岸的專家溝通淩知雨的情況。
他們離開後，病房裏只有崔如霜和淩知雨兩個人。
崔如霜看着淩知雨頭上靛色的假發，心裏一陣酸楚，卻還是強扯出笑意，捋順了女兒額角的發絲，溫聲說：“這顏色真好看，顯得我閨女像小精靈似的。”
“哼，你閨女還不是戴什麽顏色都好看？”淩知雨故意搞怪，捏腔拿調地唱：“在山的那邊海的那邊有一群藍精靈~”
崔如霜被逗笑了，“你啊，還像個小孩兒。快嘗嘗媽炖的鴨湯，味道怎麽樣？”
淩知雨接過瓷碗，舀了勺進嘴，動作微頓：“好淡哦媽媽，你忘了放鹽嗎？”
“不可能呀。”崔如霜聞言也嘗了勺湯，疑惑道，“不淡呀。”
“……”淩知雨眉心微動，故作不在意地聳肩，“那可能是我這幾天在南京吃得口味比較重，所以覺得這湯淡。”
崔如霜端起保溫桶：“沒事，你先別喝了，我回去再加鹽。”
“不用，媽媽。清淡點蠻好的。”淩知雨又低頭喝了幾勺，笑着說，“這味道我很喜歡，好喝的。”
崔如霜拍拍她的頭：“那好，我去給你洗點水果。”
淩知雨笑着看崔如霜走進衛生間，強忍着反胃感沒有把鴨湯吐出來。
她沒有吃出任何味道，湯水進了嘴裏仿佛直接越過味蕾進入咽喉，她仿佛在喝漂着層油的熱水。
淩知雨拿起旁邊放着的醋，試探着喝了一勺——
一點味道都沒有。
她失去味覺了。
崔如霜在洗手間裏洗蘋果，忽然聽見外面傳來一聲啪的脆響。她連忙跑出去，看見淩知雨愣愣地坐在床邊，地上是摔碎的盛着老鴨湯的瓷碗。
“別動，你別動，媽媽來收拾。”崔如霜走過去脫掉淩知雨的拖鞋，讓她整個人待在床上，“我去拿掃帚清理，你別下床。”
淩知雨乖乖地坐着，一動不動地看着崔如霜彎腰掃地。崔如霜正在仔細檢查周圍有沒有細碎的瓷片，以防傷到她。
是什麽時候開始，媽媽這麽擅長做家務了？
她可能很久沒好好和媽媽說話，才沒有發現崔如霜的鬓角已經這樣斑白了。
“小雨聽話，等下我再給你盛一碗湯。”崔如霜打掃完把掃帚放回去，回身說，“正好給你加點鹽。”
“我不想喝了，路上有吃東西，現在不餓。”淩知雨撒嬌，“媽媽，我想跟你說說話。”
崔如霜連聲答應，拉過一張椅子坐到床邊，握着淩知雨的手：“好啊，說什麽。”
崔如霜的手很粗糙，卻很溫暖。淩知雨只是這樣被她輕輕握着，就感覺到崔如霜正在給她傳遞的源源不斷的力量。
是一位母親對女兒的愛的力量。
淩知雨雙手回握住崔如霜：“說說我不在的這些天，你都幹了什麽吧。”
“剛發現你留下的紙條時，我快急瘋了。後來還是小絮安慰我說，阿姨，這不是她第一次跟着周敘白去南京，知雨有分寸。我一想也是，我閨女個性闖蕩，不怕生，人又聰明，我有什麽好擔心的。”崔如霜笑，“後來跟你發微信報平安，我見你情況都好，也算放心。”
“你不在的時候我也沒事做，每天整理床鋪，看着天氣要降溫就從家裏給你那幾套初秋的厚衣服。”崔如霜頓了下，故作輕松道，“還去墓園看了一次你爸。”
她爸，淩東海。
淩知雨很久沒有想起過這個人，如今這樣忽然間提起，她一時間也不知道該用什麽情緒來應對崔如霜的話。
崔如霜繼續邊拍她的手邊說：“挺久沒去了，給你爸擦擦墓碑，放點白酒，跟他絮叨絮叨你的事，沒說別的。”
見淩知雨一直不說話，崔如霜輕嘆一聲：“小雨啊，媽媽心裏有數，你爸當年那件事兒做的不對，別說是你，就是我心裏也跟他別着勁兒呢。要不是他當年得了癌症那麽可憐，我肯定跟他離婚，然後拿着擴音喇叭去他單位門口怒喊三天三夜。”
崔如霜慈愛地摸着淩知雨的臉：“小雨是我心尖兒上的小寶，別人誰都不能欺負。”
觸碰臉部肌膚的掌心磨在皮膚上有點鈍痛，像小時候父母過年掃房用來磨牆的砂紙不小心劃了手指。淩知雨望向面前年近半百的崔如霜，心髒仿佛被人狠狠地揉了一下。
在整個青春期裏，崔如霜是淩知雨最崇拜的人。
她是一家大型跨國企業的部門負責人，每天步履生風地踩着高跟鞋在樓宇間穿梭。崔如霜總是在加班，回家吃飯時也在一直接電話。公司裏所有人提起她，無論是工作能力還是為人處事都是贊賞有加，沒人會說她一句不好的話。
盡管是這樣的一位事業女性，崔如霜也會在淩知雨高中時每天一大早起床，去買街對面早餐攤排隊買第一鍋炸出來的油條，每天晚上去接她下晚自習，會跟她開逗趣的玩笑，會挖空心思追時尚流行，把當時小女孩們最喜歡的東西捧到她面前。
淩知雨不學習，淩東海氣得跳腳，崔如霜就安慰他，小雨聰明，我們現在要開發她的潛能，等她想明白就會學習的。
淩知雨跟着周敘白好好學習，成績一點點上來，崔如霜高興地像個小孩，把她考進年級組前一百名的成績單裱起來挂在客廳正中間。
崔如霜是她的媽媽，她的朋友，她無所不能的女超人。
後來——
後來淩東海和淩知雨成了兩個困死她的枷鎖，讓她從公司離職被迫縮在家裏，被迫從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嬌豔牡丹，成了繞着鍋臺轉的磚縫裏的草。
她原來不會做飯，刀用不好經常割傷自己，為了給父女倆做營養餐手上落下不少傷痕。
現在，淩知雨看着崔如霜熟練削蘋果皮的樣子，嘴唇翕動，大顆淚珠滾落，嘶啞着嗓子：“媽。”
“哎呦，我的寶貝兒，哭什麽呀。”崔如霜這樣說着，眼圈跟着紅了，“說點高興的，這次跟在小周身後，有沒有被他發現？”
淩知雨哭得更兇，渾身顫抖，鼻尖和眼睛都紅得不成樣子。
“媽媽，我要是沒有出生就好了，你要是沒嫁給我爸就好了。”淩知雨泣不成聲，哆嗦着哽咽，好半天才能繼續說話，“我們兩個人是你的累贅，你本來應該有更好的生活。”
你本來應該是翺翔天際的雄鷹，卻被我們兩人生生折斷了雙翅。
“瞎說什麽呢，傻孩子。”崔如霜抽了紙巾給淩知雨擦淚，柔聲說，“有你在的生活，才是媽媽最好的生活。”
“人生吶，更多需要自己去體驗。我上半輩子飛翔，下半輩子煲湯，不也挺好？只要你好好的，媽媽就開心。”
她知道媽媽在安慰她。
她知道媽媽不願意過這樣的生活。
她知道自己和父親墜入泥潭，還死命扒着岸上的媽媽，一起落地獄。
她知道。
媽媽不開心。
一點都不。
可能是情緒太過激動，淩知雨哆嗦的幅度越來越大，她感覺自己有點喘不過氣。
“媽媽，我，好像……我，不太舒服。”淩知雨瞬間冒出一身冷汗，眼前發黑，耳朵嗡鳴不止，“媽，媽，別離開我……”
下一秒，淩知雨在崔如霜的哭喊中暈厥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