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Orange
Orange
周圍無人敢上前,密密匝匝的人只把淩知雨圍在圈內,小聲地讨論着這個光頭女孩以及那頂碎布一樣的假發,就像在觀賞一只垂死的動物。
周敘白嘴唇抿得很緊,快步走上前去,把随身的短袖襯衫脫下來蓋住淩知雨光裸的頭。
微微下垂的眼型陡增許多冷感,他眼神掃向周圍惡意的聲音,攝得旁邊讨論淩知雨頭發的人不敢說話。
人群知趣地漸漸散去,周敘白這才輕聲問:“哪裏不舒服?”
女生纖細蒼白的手指緊緊攥住他的胳膊,過大的按力讓指甲泛着白,嵌進他的血肉。
淩知雨顫抖着開口:“……拿過來。”
周敘白立即将旁邊的假發撿起,溫聲道:“我可以幫你……”
“不要!”淩知雨拔高音調,“不要你幫我!”
那嗓音尖利而恐懼,她瑟瑟地縮成一團,臉用力別過去,卑微懇求着。
周敘白微微一頓,抱着她的手越發收緊:“你現在感覺怎麽樣,要不要去醫院?”
淩知雨深呼吸幾輪,身體跟着呼吸大幅度運動:“去也沒用。”
周敘白:“那我們現在回酒店。”
淩知雨:“我不想。”
她頭上蒙着他的襯衫,像只顫抖的小兔子。即使完全看不到她的表情神态,周敘白也可以想象出裏淩知雨現在的樣子。
淩知雨脆弱,呼吸聲薄如蟬翼,卻依然倔強固執地堅持己見。她會咬着唇瓣,大口地深呼吸平息自己的不适感,然後把眼淚咽回肚子裏,等過一會兒就甕聲甕氣地說,她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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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後固執地要周敘白帶她去下一個地點,做一些病人本不該做的事。
大概過了五分鐘,周敘白把淩知雨從地上拉起來,“自己能站住嗎?”
淩知雨點頭:“我已經好了,也可以繼續走。”
周敘白拿着假發,像在哄小孩:“那這個是不是要找沒人的地方才能戴?”
她沒吭聲,只是裹着襯衫似乎還在生悶氣的圓圓的頭,輕輕點了下。
淩知雨有限的視線範圍裏突然闖入一只手,她以為周敘白要把襯衫拿走,吓得朝後趔趄一大步,還好被周敘白反應極快扶住。
“別動。”他說完,指腹搭上襯衫衣領,朝上卷了兩層,既擴大淩知雨的視野,又沒有超出她安全感的範疇。
周敘白安撫地拍拍她的頭:“牽着我,我們去找人少的地方,好嗎?”
淩知雨沒說好也沒說不好,只在短暫的猶豫後輕輕牽住周敘白的衣角。
她來過很多次夫子廟和秦淮河,這裏不管白天還是晚上,都是摩肩接踵人來人往,連公共廁所都要排隊,哪有什麽人少的地方。
他啊,不過是一個不撞南牆不回頭的天真笨蛋罷了。
淩知雨垂着眼看兩人的軌跡,他擡腳,她的腳随之落下,落在他的鞋印裏,成為他鞋印的一部分,然後便又匆匆地擡起腳,去追趕他下一個足跡。
她這樣一步一步踩着他的腳印,再次停下來時正是秦淮河邊。
周敘白說話聲音很低,隔着衣服又聽不清楚,大約聽見他說“船”“月亮”這樣的字眼。
又等了一會兒,周敘白似乎是談妥了,跟着那人離開,那片衣角也翩然離去,消失在淩知雨的手心。淩知雨沒問他去哪裏,什麽時候回來,只是乖乖地等在原地,沒來由地篤定他一定會回來。
果然沒過多久,周敘白的鞋尖重新出現在她的視線裏。
這次他沒要她牽着他,而是主動拉起淩知雨的手,走下石階。
相處了這些天,淩知雨對于周敘白的脾性也算了解。他是二十一世紀難得的古板人,年紀輕輕卻恪守自己的一套傳統,溫良恭儉,從不曾主動和淩知雨發生觸碰。
周敘白有自己的領地,而他現在這個行為無疑是把淩知雨劃入了範圍。
他的手心溫熱,貼着她微涼的手指格外熨帖,順着神經末梢一直烘到淩知雨的心髒。
她腦子亂哄哄地思緒紛飛,下意識回握住周敘白的手,等到回過神來時,他們已經到了游船上。
“這船我包下來了,船上除了船夫只有我們兩個人,你放心,很隐蔽。”說着,周敘白把那頂假發放在淩知雨的腿上,轉過身背對着她,“你戴吧,我不看。”
周圍很安靜,偶爾有船夫和周敘白的低語,光線昏暗,河道邊有夏夜獨特的蟬鳴。淩知雨慢慢把衣服從頭頂揭下,目之所及是周敘白身上濕透的上衣,在昏黃船燈下洇出背脊薄薄的肌肉形狀。
他一定也走了很遠的路,才找到她吧。
淩知雨在心中嘆了口氣,戴好假發,拍拍周敘白的肩:“轉過來,我好了。”
他應聲而動,眉目沾染上暈黃的船燈,發尾蘊潤着富澤的水汽,在燈影幢幢裏如同從江南詩畫裏走出來的,淺着春衫的青年。
淩知雨一時竟看呆了。
周敘白擡手去摸她的頭發,淩知雨下意識地朝後躲閃,他身子一頓,指腹輕柔地撫過側面翹起的一撮橙發。
淩知雨現下難堪又尴尬,她鮮少有這樣的心情,可她剛剛手腳無力地癱在青石街面,光禿禿的頭可能比青石還要青。
她不想讓周敘白看見這樣的她。
縱使他們深知彼此的破碎和不堪,縱使他們也曾在深夜裏暢談過那些潰爛在心靈深處的傷疤,可就這樣青天白日裏,把化膿的淤血□□地展示在周敘白面前,淩知雨仍是不願意。
“你為什麽換了橙色的頭發?”周敘白的聲音和着水流聲,極溫柔,“之前的顏色也很好看。”
淩知雨問:“我之前戴的是什麽顏色?”
周敘白很認真地想了片刻,輕輕搖頭:“我忘了。”
“但總覺得好看。”他笑,“你戴什麽都好看。”
“前兩天還戴了紅色。我的行李箱裏有七頂不同顏色和款式的假發,等把這七頂假發戴過一遍,我就準備回家了。”
淩知雨笑笑:“也不算是回家,就是回到那間監獄似的病房裏,挂水打針化療,看我媽把錢扔進沒有回響的無底洞裏。”
周敘白:“等我們回瑞津,我可以去醫院看你嗎?”
淩知雨撐着下巴,已經恢複了平時嬉笑怒罵的狀态,她挑眉看向周敘白:“你記得我叫什麽?”
周敘白:“我可以在微信裏面備注。”
他積極得反常。
淩知雨望着他眼波裏泛起的溫柔,心下一驚,這是她最熟悉的溫柔眼神。
她想起高中時心意相通卻沒敢早戀的兩個人,每次在課堂上聽到好笑的事情,全班都在哈哈大笑時,她只要一回頭,就能看見周敘白這樣溫柔的,帶着笑意的眼神。
他總能看見她。
總是這樣溫柔地看着她。
她又想起昨晚例行跟陳青絮彙報身體情況時,忍不住透露了自己的心情。
“絮絮,我果然還是好喜歡周敘白。哪怕他完全不記得我,我也想跟他再談一次戀愛。那句歌詞怎麽說來着,窮途末路都要愛!”淩知雨嘻嘻笑着,訴說着自己的心事。
“別怪我沒提醒你,窮途末路之後是兩敗俱傷。”陳青絮語氣不大好,“一個失憶症,一個癌症,你們兩個折騰什麽呢?加快彼此的死期嗎?”
“你趕緊給我滾回來化療!”
陳曉緒是淩知雨的閨蜜,從初中開始兩個人就沒分開過,她話說得直接,但當時淩知雨泡在甜蜜的幻想裏,根本沒往心裏去。
如今,周敘白坐在她對面,在搖晃的船艙裏,用她那樣熟悉的目光望向她時,淩知雨心中忽然清醒過來,那些令人想要沉溺的甜蜜幻覺霎時褪去,宛若一潑冷水澆在天靈蓋,醍醐灌頂。
不該是這樣的。
窮途末路的是她,不是周敘白。她不能任由性子把他綁在自己身上,繼續加深他的痛苦。
背負一個零零還不夠嗎?如若幾個月後她離開人世駕鶴西行,倘若周敘白還沒忘記,豈不是讓他又背負一份痛苦?
她的花期已至,可她想讓周敘白好好的,沒有負擔走完餘下來的日子。這是她一直以來的目的,不能因為眼前自私的愛,毀了周敘白的一生。
她要讓他忘記。
淩知雨深吸一口氣,調整好情緒。
“那我摘了這頂假發,換了病號服,你還能認得我的臉?”
“我們再退一步講。”淩知雨望着對面的周敘白,他下意識地想用手機拍一張她的照片,被淩知雨一個動作攔下,“就算我的面容僥幸逃過了你大腦的‘清除行動’,你還會不會記得我們經歷過的這些事情?會不會記得我們彼此鼓勵支撐走完這趟南京之旅?還是說你還要拿個日記本,另起一行記錄我們之間的事?”
“別太累了,周敘白。”她晶亮的眸子像今晚的月色,剔透迫人,笑盈盈地,“我們這樣的人不要幻想以後,也別說什麽約定和承諾。意外這把懸在脖子上的刀,随時随地都可能掉下來,把我們搞得頭破血流。”
“這是我們的宿命。”
周敘白怔住:“那你之前說我們兩個……”
淩知雨笑着打斷他的話,“我們兩個都還記得自己為什麽出發嗎?我為了逃離醫院,快快樂樂地走完人生最後一程,你為了來找女朋友零零。這就是我們兩個湊在一起搭伴的目的,別無其他。”
“你說零零早就忘了我,她不愛我,讓我放棄。如今你又口口聲聲地剖白,讓我記住啓程的目的。”他情緒明顯激動,脖頸上冒出青筋,努力讓自己恢複平靜,“你說愛我,又說沒有結果。”
周敘白黑墨似的眼眸緊盯着淩知雨,“你撒謊。”
“撒謊嗎?我怎麽不知道。”淩知雨托着下巴,“我只知道家裏老人說,兩人真心相愛可以過千帆、越重山,抵萬難。可我們兩個人本就難得走投無路,何必再難上加難啊?”
她笑,“況且我也沒有真心啊。”
“周敘白,是你逾矩了。”
撒謊了。
淩知雨的心髒瘋狂叫嚣着,她在撒謊。
她糾結,矛盾透頂。
之前,她不顧一切地想要推翻傾覆周敘白這葉搖搖欲墜的舟,而這舟真的在漩渦中沉淪時,她又拼了命想把他抽出來。
她想要他愛她,可周敘白吐露出一點好感時,她又惶恐不安。
她只是個被鎖鏈穿過肩胛,釘在山崖上不得好死的瘋子。
瘋子談什麽愛情。
淩知雨喉嚨幹澀,滿肚子腹稿都被堵在一塊,最後只化作一聲嘆息。
“我這人挺自私的,周敘白。我不想等你把這一切忘得幹幹淨,忘了零零也忘了我,最後沒有束縛和負擔地走向人生的終點,而我要秉承着這份不得善終的愛走向死亡。”
“這不公平。”
淩知雨悠悠的目光穿過秦淮河,落在不知名的橋上。
“愛情發生的一瞬間,我們的荷爾蒙也沖到了頂點,我們不顧一切,奮不顧身,宛如兩只奮力一搏的飛蛾撲向烈火。當理智回籠,我們也要重新審視這段沒有必要開始的關系。”
“如果只能燃燒一瞬間,哪怕我們燃燒的光連最黑暗的角落都無法照亮,真的還要繼續嗎?”
“你會忘了我的,周敘白。”淩知雨朝後挪了身子,半邊面孔掩映在黑暗裏,“我會很快離開的,算了吧。”
船艙裏再沒有聲響,只剩下兩個人逐漸疏離的呼吸聲。
周敘白緊緊攥拳,聲音沙啞地開口:“可是,我想清楚了。”
淩知雨保持着偏頭的姿勢,隐在陰影裏的眼淚從爛紅眼窩裏撲簌簌地落,嘴裏冒出的話依然強勢:“周敘白,兩天不見連我的模樣都記不住,還想談什麽戀愛啊?”
她胡亂擦把臉,語氣裏的哽咽難以遮掩,只得裝作咳嗽,“我已經死到臨頭,你還要折騰我?二十一世紀了朋友,真想談個像樣的戀愛随便下個交友軟件搖一搖,到處都是日抛型戀愛,适合你這樣記性不好的人群。”
“體驗戀愛就別找我了,拜托,我還想多活幾天呢。”
秦淮河的水流打在槳上,嘩啦啦響。
淩知雨的話輕而重,涼薄薄打在兩人心上。
她眼裏蓄滿淚,模糊中看向岸邊在貢院裏合影的甜蜜情侶,哽咽道:“周敘白,你別可憐我。”
“是啊。”過了好久,久到淩知雨幾近崩潰時,周敘白終于緩緩開口,“我只是可憐你。”
淩知雨仍舊偏頭看着岸邊,周敘白的聲音破碎地七零八落,像秦淮河被不斷打碎的水流,散了又聚,聚了又散,她什麽也聽不到。
搖搖晃晃的游船在秦淮河的水波中蕩漾,青碧的水色中有一彎月亮。
船夫撐着竹篙唱小調,追趕着永遠也追不上的月亮。
“那誰來可憐我。”他聲如蚊吶。
“你說什麽。”淩知雨問。
“看月亮吧。”淩知雨的餘光裏,看見周敘白紅着眼飛快轉向游船的另一側,背對着她。
“待會上岸後,我們就當什麽事情都沒發生過。”周敘白的聲音從斜後方傳來,依舊沉穩平靜,只是鼻音重了些,“在游船回到秦淮河起點前,我想請你看看我的月亮。”
水中的月亮被船槳搗碎,又複合。
“我永遠得不到的月亮。”